他自知时日无多,在为苏澜的将来做打算。
倒真是个情种。
.
翌日,是个阴天。
看着仿佛有一场秋雨要下,却迟迟没有下雨。
苏澜换了一身素衣,和赵燚早早出门,先去卫国公府和聿哥儿、柳平之,商嬷嬷汇合,再一起去京郊祭拜商阁老一家。
当年商阁老一家因谋逆罪被赐死,死后还是学生偷偷收尸,只草草埋葬在京城外的坟山上。尽管后来重新修葺,却不可能迁坟改葬,周围无比荒凉,尽是草比坟头还高。
但今日,这座不过数十丈高的坟山,却是人满为患,一眼望去,满目皆白。
风声呜咽,仿佛天都在哭泣。
一代大儒,含冤二十余载,如今终于昭雪,他的后人,他的学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为他立碑,前来祭拜。
苏澜,苏聿,吕山长,柳平之,商嬷嬷,还有无数人,长跪坟前。
身后却忽然传来喧哗,隐约听到“大公子吗”?
苏澜等回过头去,只见一人缓缓上山而来,那一步步,如有千金沉重。
“那就是青柏的孩子?”吕山长有些恍惚地道,眼里已经泛起泪花,“老师有后,老师有后啊!”
商林端来到前面,所有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就见他站在坟前,单薄的身形如青松翠柏。
很久后,重重跪下,头磕在地上,陷进泥土里,颤抖不已。
二十多年,他终于可以叫回自己的名字!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终于可以祭拜自己的亲人!
他终于,不用再活在深渊里。
.
“那后来上山的,就是商阁老的亲孙儿?叫什么?”远处一棵大槐树下,一个着雪色衣裳的人问道,却是本该再宫里的延昭帝。
“回主子,听说是叫商林端。”回答他的是窦少恩,从听说商阁老还有后人时,他就着人去打听了,“据说当年出事时,恰巧有个江湖人路过,带走了才出生的商林端,一直行走江湖,就在两年多前,这位商小公子因为容貌酷似其父,被当时的知府给认出来,禀报了皇…就是苏氏,具体当时什么情况还说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的住处发生了激烈的打斗,那江湖人和商小公子好像都趁乱逃了,一直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直到最近商阁老沉冤得雪,他才在京城露面。”
江湖人?
延昭帝皱起了眉,“那这个林…”
“林端,商林端。”窦少恩重复道。
“他岂不没读几本书?”没读过书他怎么用?
窦少恩轻笑道,“奴才听说,商小公子才华很好,只不过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那江湖人一直不许他参加科考。”
那就好那就好。
跟着延昭帝又有些可惜,今年秋闱刚过,商林端已经错过了。
哪怕早半个月也好啊。
窦少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可惜商小公子身负才华,却屡屡错过科举,下一次还得等三年之后,不能为国效力,实在遗憾。不过,奴才又觉得,是不是可以特事特办?就叫吕山长啊,柳先生他们考教考教小公子的水平,若是过得去,由他们联名推举人才,叫小公子直接参加来年春闱?想来以吕山长和柳先生在学子中的地位,若得他们首肯,当不会有人反对。”
说完,他忽然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就你多嘴!皇上恕罪,奴才也是一时怜悯商小公子才胡说八道,求皇上别责怪奴才。”
“你啊你啊。”延昭帝心里一动,嘴上却不予置评,“这里就朕和你两个,随意点。若是连你都不敢跟朕说真话,这满朝文武,朕还能信谁。”
窦少恩受宠若惊,还要再表忠心,延昭帝摆摆手,“出来的久了,该回了。”
该看到的人,也都看到他来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明天补齐,建议后天来看
第92章
九月十七这天, 太子离京。
尽管已经轻车简从, 低调出行, 仍有不少人在城外十里亭送行。
当然, 主要送行对象其实是苏澜。
比如聿哥儿,柳平之,商嬷嬷,还有林蕙, 苏沁, 商林端。
而殿下这边, 就只有罗霆, 而且都光站着, 也没见谁开口,仿佛就是被拉来凑个数应个景。
大家都很善良地没先去打扰他们姐弟说话。
“阿姐,你一定要记得常写信, 过年记得要回来啊?”聿哥儿如今虚岁十二,是半大少年了,但还像小孩一样,很舍不得跟阿姐分开, 尤其这一次, 阿姐竟然要离开京城, 他真的太难过了。
苏澜十分愧疚。
从阿娘去后,她自觉不能保护好聿哥儿,想办法把他送去南山书院读书,聿哥儿小小年纪, 不仅没了父母,唯一的姐姐也隔几个月才能见一次,后来大些了,她又嫁人,不能随便回娘家,见的还是不多。如今,仇人都没了,她却要和殿下云游四海,不知何时能归。
她真的太对不起聿哥儿了。
“聿哥儿,”她摸了摸他的头,才惊觉他如今已经只比他矮半个头了。他已经长大了,她却从来没有好好陪伴过他。她轻轻拥抱他,声音哽咽,“你要记得跟着先生好好读书,不可有一日懈怠,阿姐回来时,会考你的,有柳先生做你的老师,你若还比不过阿姐,你就得受罚了。”
“可是,老师要去南山书院做山长了,不方便再教我啊。”聿哥儿沮丧地说。
苏澜有些惊讶,看向柳平之,淡笑道,“皇上求贤若渴,师兄如今已经入朝为官,任次辅一职,南山书院这边,就由我暂代山长一职。”他道,“不过我觉得,让世子去书院和大家一起读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知太子妃意下如何?”
她不问,殿下可从来不会主动提朝政大事,尽管抗议过,也抗议无效。
所以,她才知道,延昭帝果然主动招揽外祖父的学生了,而这一次,显然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再拒绝。
不过她还挺意外的,柳平之居然没去做官。
但对她来说,还算是好消息。
当初之所以让聿哥儿从书院退学,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现在危机解除,又还有殿下派的人暗中保护,她当然很乐意让聿哥儿再去书院。在书院,不仅仅读书氛围好,学生多人多,聿哥儿可以多结识几个朋友,就不会孤单了。
苏澜同意,聿哥儿显然也很开心,一时也冲淡了离别的情绪。
“表嫂嫂,怎么突然就要出门了呢?”林蕙眼里有些忧愁,她就是从外地回京的,回京路上,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我瞧着,你们带的人也不多,行李也不多,这路上怎么伺候的好?”
“出门在外,有时荒山野岭,连吃都很难凑合,我怕表嫂嫂没胃口,做了些方便随身带的小菜酱料给表嫂嫂带上,希望有点用吧。”
她说完,岫烟交出了个食盒,苏澜高高兴兴地让井八收下,叹道,“还是妹妹心细。”
她和身边伺候的人都没出过远门,所以想不到这么多,殿下虽然出过,到底不如女子心细。
所以林蕙的心意,实在太贴心了。
林蕙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暗示了下,有悄悄话要说。
苏澜随着她走远了些,看她往亭子里瞥了眼,悄声问,“其实我是想跟表嫂嫂打听个事,就是商公子,表嫂嫂可有听说他之前是待在什么地方?”
“你问他做什么?”苏澜不解。
“实不相瞒,其实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在外边时遇到点麻烦,多亏一位侠士出手帮忙,只是那位侠士来去匆匆,未留姓名,连样貌都没看清,我都不知如何感谢报答,到今日看到商公子,只觉身形声音都很像,所以想问问,商公子是不是很早就来京城了。”
身形声音都像,那多半就是之前的立林了。
只是这却不好言明。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跟他也不熟的。”
不熟当然很正常,但是苏澜看到林蕙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忽然心神一凛,该不会当初林端的一个举手之劳,叫林蕙动了心吧?
这也不怪她多想,这救命之恩,芳心暗许,话本里都这么写,尤其这两人又都是才子佳人,真给他们一个机会相处,都能想象他们如何的相逢恨晚。
不行,商林端这样阴暗的人,可不能糟蹋了林蕙这样的好姑娘!
不管她猜的是不是真的,得给林蕙提个醒!
“我仔细一想,你可能看错了,我表哥这个人,心机深沉,阴险狭隘,绝对不会是随便就帮人的那种善良人。帮你的肯定不是他!”
话音落,苏澜觉得脖子有点凉飕飕的。
果然又起风了。
林蕙有点疑惑,你刚才不还说你们不熟吗?再说了那是商阁老的孙子,你的亲表哥,再差又会差到哪里?
对上苏澜担忧的目光,灵慧如她,立刻反应过来,失笑道,“表嫂嫂,你多虑了,我真的就只是想感谢一下帮我的那位侠士而已。”
好吧,既然她已经懂了,苏澜就说的更明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不管怎样,你相信我,离他远点。”
林蕙轻笑着摇摇头,“表嫂嫂,你真的想多了。说句不害臊的,我们如今是门不当户不对,就算我有什么想法,就算他有什么想法,那也不可能的。你真的不必担心。”
苏皇后倒台,作为苏后私制火器最大的钱财提供者,平阳侯府首当其冲,侯爷和世子被判死刑,侯府被抄家,成年男子被流放,女眷和幼儿被贬为庶民,姻亲都撇清关系,无人接济,一时凄惨不已。
唯有林蕙,手上持有延昭帝因内疚赏赐的田庄铺子,还有几分薄产,她的继母当机立断要求分家,带着自己的儿女和林蕙单独过。
碍于孝道,林蕙肯定要奉养母亲。
日子过的究竟如何不说,但如今,也是实实在在的罪臣之后,说起来,的确和刚平冤昭雪的阁老之孙不能比。
何况这位阁老孙子,十分被延昭帝看重,瞧着将来定是肱骨大臣,又岂是她一罪臣之后能肖想的。
苏澜不知道林蕙是不是安慰她,但她听了这样的话,却很心疼,“你可是太子哥哥的表妹,皇上也是疼你的,你若看上谁,那也是他的福气,尽管告诉我,我去求太子哥哥,求皇上赐婚。”
林蕙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心里想着,反正她觉得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继母兄妹都吃她的住她的,也不敢再给她脸色使绊子,日子实在舒心,何必嫁人呢。
至于商公子……
她又看了他一眼,那样的人才,值得配得上她的好女子。
正好商林端也看了过来,那目光叫林蕙愣了愣,刚才是她的错觉吗,她仿佛有种被猛兽盯上了的紧张战栗。
这边和林蕙闲话完毕,又回了亭子。
她和商林端没什么好说的,他来送行,也就是做给外人看的,至于苏沁……其实她也不懂她来干什么。
虽然她曾帮过她,却也坑过她,她们其实没什么交情。
而且看的出来,苏沁还挺心不在焉的,面上客套的送别话都没有。
苏澜实在不知道她来干什么。
时辰也差不多了,该出发了,一阵马蹄由远及近,仿佛很着急。
众人下意识地看过去,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素衣男子,广袖舒展,即使一路疾驰,带起一片尘烟,却仍给人悠远出尘的错觉。
苏澜眯了眯眼,宁王?
宁王很快就到面前,喊了声“太子妃留步”,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王爷可是有事?”苏澜回头望了眼赵燚,然后问道。
“本王想请太子妃帮一个忙,不知太子妃可否借一步说话?”问,是问的苏澜,话却是对赵燚说的。
赵燚冷着脸没吭声,苏澜往前走了几步,“王爷有什么事?”
宁王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包递过去,“听闻太子和太子妃要出门远游,所以想请太子妃帮个忙,你若在路上碰到漪儿,请代为转交,她自会明白本王的意思。”
原来是为了苏漪。
居然果然如殿下所说,宁王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早已对苏漪情根深种,可惜醒悟的太迟,苏漪那爱憎分明的性子,却不肯再给他机会。
这本没什么,可问题是为什幺要她来转交?
“可我不是去找漪姐姐的,这怎么碰得上?”
宁王苦笑,“漪儿一走就是两年,杳无音讯,我想对她表明心迹都没机会。太子妃出门远游,碰上她的机会渺茫,却总好过本王。”
他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可歌可泣的深情。
“可王爷把这东西给我了,若是漪姐姐回来怎么办?”
“若是漪儿回来,”宁王一笑,眉目间柔情无限,“又何须信物。”
倒也是。
苏澜对撮合这段感情毫无兴趣,尤其她还挺恶心宁王当初办的事,但是,人家都求到这份上了,不答应似乎也不好。
反正遇不遇得上,看天意。
她觉得,十成十是碰不上的。
“好,我帮你。但如果碰不上漪姐姐,我也爱莫能助。”
“多谢太子妃。”宁王拱手,长长一揖。
这份深情,更让人动容。
宁王看着苏澜拿着香包,当着赵燚的面收好,与众人道别,上了马车,在夕阳下,离开京城。
他这二十多年,从最受宠的皇子,到尝遍冷眼辛酸的王爷,几经起落,早已练出一颗铁石心肠,又怎会轻易爱上在他的算计下爱上他嫁给他的苏漪?
可他终究不过凡人一个,还是爱上了那个热情似火的女人。
他在挣扎,他想反抗,他在犹豫不决,就这个时候,他吃了不能生育的药被苏澜揭破,导致苏漪远走,他才终于确定,她已经是他生命里无法舍弃的人,可她再也不肯给他机会。即使回京,也悄无声息不让他知道,在外远游,更是知音无数。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为什么老天还要把最爱他的人夺走?
他不甘心,却已经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