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解药制作起来并不难,慕婳放下木签,看着玉碗中的药液,轻声感慨,“赵公子之才,真的令人折服。”
能够少年登科且在大理寺做上主簿一职,让大理寺卿大加赞赏,还是在自己身后没有任何背景支持的条件下,这是极为难得的。
他的才能与心性可见一斑。
“少夫人过誉了,赵某只是尽自己的能力而已。”
赵隽晃了晃玉碗,见药液的颜色趋于平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低低的笑,“少夫人才是惊才绝艳。”
“赵公子的口才也让人难以招架。”
慕婳摇头失笑,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不过,有赵公子帮助,我觉得此次的事定然会多几分胜算。”
“有太子殿下和顾小将军在,定然会无事。”
赵隽郑重点头,忽的就温和了眉眼,“少夫人想必不知道,母亲本来不想让赵某这般过早的露出锋芒,是赵某执意,她才同意了。”
“哦?”
注意到慕婳明显好奇的神色,赵隽呡唇,面上笑意更深了,“赵某怕来不及。”
怕来不及让你看到。
怕来不及为你挡去危险。
作者有话说: 顾澹:(认真)我家晏晏最温柔,不接受反驳。
穆彦:(呵呵)你开心就好。
白霄:(吐槽)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第57章
赵隽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的他在一个叫南疆的地方生活了十多年, 那里的人大多热情开放,在父母的影响下, 他学习了很多当地的药理。
在他十四岁时, 他随化名为俞氏的母亲离开南疆,来到一个叫做川都的地方, 在那里扎根下来。
川都是朝国的国都,繁盛之景自是不必多说, 母亲教了他很多这里的风土人情。
但是, 母亲不让他过早的崭露锋芒,因为她身份特殊, 她不想给当时的圣人和太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素来敬重自己的母亲, 便一直收敛锋芒, 即使入了大理寺供职, 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掌固罢了。
他结交了相府的二公子,时常与他温酒畅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他认识了二公子那捧在掌心里的妹妹。
当时正是春日烂漫的时候,他前来拜访慕修,路过花园时,看到了正在扑蝶的少女。
繁花簇簇间, 她裙袂飞扬, 在大好的春光下笑的清浅。
他于拱门前停驻,目光泛起深澜;她在日光下笑靥如花,裙袂染了繁花的芬芳, 眉梢微挑时,挑起了淡淡的春色。
那个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只是,她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只是那片刻的功夫便是开始剧烈的咳嗽,在日光下面色苍白的近乎透明,慕修闻声赶来,急忙将人送回去休息了。
“这是舍妹。”
慕修去而复返时,面上还带着明显的惆怅,“她身子不太好,让你久等了。”
原来是身子不太好。
他暗自记下,打算回去翻一下家里的书卷,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然而,直到最后,他都不曾找到什么有效的方法来。
听闻她师从圣手茯苓,自己却是个整日缠绵病榻的;听闻相爷为此事整日忧愁,不少珍贵的药源源不断的往府里送;听闻,当朝太子与她青梅竹马,每每得了好东西都是直接送到她那里,给囿于深闺的她解闷。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过人的地位和能力,自然是不会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不过,他还是回去翻了一圈自家的库存,将可能有用的药都借由他人之手送到了医首那里。
医首大人疼爱这个外孙女可谓是疼到了骨子里,他定然会物尽其用。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想要找一个人将自己编撰的书托付,他私心里觉得慕婳很合适,便在俞氏面前提起了。
茯苓之名自然是人人知晓,俞氏并没有多大的拒绝,只让他继续观察观察,看看此人心性如何。
书院里的同窗都知道慕修和慕知家里有个宝贝兮兮的妹妹,有些人得了小玩意时常会给慕修,让他回去讨他妹妹欢心。
赵隽也不例外。
他送了慕婳不少东西,有些是自己交给慕修的,有些是借由他人之手送出的。
他偷偷的观察过她,苍白孱弱,纤细易折。
他想,这样的人儿,的确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来替她遮风挡雨,比如当今太子。
如他所想,慕婳嫁与了太子,入主东宫。
后来,穆勋发动兵变,川都被快速攻入。
他看到她拖着孱弱的病体安顿伤员,亲自上阵,被痛苦折磨着,一天天的消瘦下去。
他没有忍住,没有在乎什么避讳,在夜里去为她抚琴,伴她入眠。
他觉得,对于他来说,这样已经够了。
他在想,这件事过后,慕婳定然能够幸福安乐一辈子。届时,他便去辅佐太子,尽全力守护这个国家。
只是,她没了。
是撞剑而亡的,鲜血染红了大片,死在了那冷清冷心的大将军怀里。
赵隽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在昭华皇后册封的那一天将自己关在屋里独自饮酒,醉的不省人事。
后来,他放下了。
如此,大梦初醒。
他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梦,直到后来,他再度见到了她。
他准备去买笔墨,少女正从里面出来,挽着林尚书府上嫡女的手臂,二人有说有笑。
赵隽当即便是停下脚步,状似认真打量着四周,余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与自己擦肩。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明确了当初他初见她时,心里那花开的声音为何意———
那是心动的声音。
那是他年少时期的怦然心动,被他刻意的忽略了,搁浅于那个大雪茫茫的冬日,跨越了隔世的光阴后,在一个平淡的午后被重新唤醒。
只是,他尚未回味一番这样青涩中带着丝丝甜腻的滋味,几天后,他便是在珍颜阁看到她直直扑到了那位冷冷清清的顾公子怀里。
那个时候,他混在京兆府的人群中,很是不起眼,清晰的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想起那个时候,冷峻的大将军不顾一切的去接住落下城墙的她,在马蹄声与密集的羽箭中,将她抱紧,垂首沉默。
当年,当大将军放下那个已经凉透了的太子妃时,他看到了被割裂的风雪与飞溅的鲜血,三尺青锋清鸣阵阵,一身戎装的大将军目光狠厉,眼底赤红,宛若修罗。
经年的记忆与眼前那笨拙的哄小姑娘的公子重叠,赵隽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赵隽垂眸,忽的就笑了。
他以为的命定的重逢,不过是无意间的擦肩而过。
命运安排的隔世的美好重逢,不是为了他,而是她和那位曾大杀四方的大将军。
而他,不过是个意外。
“赵公子?”
素白的手在眼前挥了挥,赵隽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微怔,“少夫人?”
“赵公子在想什么?方才唤了你几声都没有反应。”
慕婳拿过玉碗,玉签挑起一点药液,担忧的看向他,“可是累了?”
“无碍。”
赵隽将手边乱草整理好,主动递了小瓶过去,“方才想起一些旧事,让少夫人见笑了。”
“并无。”
见他面色不错,确实不是身体不舒服,慕婳这才放下心来,专心观察手中的药液。
赵隽敛去了眸底的纷繁思绪,小心控制着手上的动作。
待药液渐渐恢复澄澈,二人同时屏住了呼吸,小心的将其倒入玉瓶,稳稳地放好,这才松了口气。
慕婳揉了揉微微酸涩的手腕,抬眼间,正好对上赵隽认真的眸,晕了浅淡的光,宛如上好的琥珀。
她稍稍一愣,那人迅速避开了,将竹篓里剩余的药整理好,“少夫人也累了,不若先休息片刻?”
“也行。”
想起他方才失神,慕婳猜他许是累了,便是点头应下,将玉瓶收好,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先歇息片刻,便将这解药送到大理寺吧?”
赵隽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安排,先行走出为慕婳引路,“少夫人请随我来。”
赵隽并没有带慕婳去什么特殊的地方,直接去了花厅,亲自给她沏了壶茶。
慕婳笼着双手,漫不经心的打量着窗外的繁花,偶尔看一眼眉眼认真的赵隽。
他依旧是一身青衫,乌发半束,沏茶的动作极为赏心悦目,明显是熟练的,骨节修长的手握着茶壶,泛着几分玉石的润泽。
他似乎格外偏爱木簪,至少慕婳见了他几次,他都是用的木簪。
不过这是人家自己的喜好,慕婳也没有想要去深究,不经意的看了一眼便是移开了视线,指尖细细摩挲着手腕上的手镯。
“好了。”
赵隽浅浅舒了口气,双手呈上茶盏,“少夫人请。”
慕婳小心的接过来,俯身吹去氤氲翻腾的茶雾,小小的抿了一口,浅浅喟叹,“好茶。”
赵隽轻笑,握紧了手中茶盏,“少夫人满意便好。”
二人从大理寺回来后便是一直垂首忙碌,慕婳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脖颈,许是伏案太久了,她现在有种轻微的眩晕感。
她敛衽端坐,长久以来得体的礼仪举止让她在这样不舒服的情况下也不会显示出丝毫的问题,长睫颤抖着,日光斜斜的在她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见她神色如常,赵隽却是浅浅叹息一声,自己在一旁坐好,让人取来琴放于膝头,先试了几个音将弦调好。
慕婳本来正眯着小憩,耳边响起叮咚的琴音时,她长睫颤了颤,转眼看过去时,正好对上赵隽含笑的眉眼。
青衫男子对自己颔首微笑,继而垂首,手掌细细拂过琴弦。
慕婳回以一个颔首,缓缓阖上眼,手上微微放松。
见慕婳不再看自己,赵隽才稍稍松了口气,指尖勾起一根弦,一手在徽位间轻移,奏出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那首琴曲。
这首曲子他学了许久,于前尘的岁月中伴随着慕婳在病痛加身的日子里入眠,曾袒露了他那不曾诉之于口的心思,也曾在今生让她注意到自己。
其实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就算曾经有过那种心思,也早已经成熟,他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他想,于他而言,能够让她认识自己,能够让她了解自己的好,能够让她的印象中存留过他这样一个人,便已经足够了。
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会去要求太多。
当琴曲到了尾声,颤抖的琴弦被他轻轻按住,琴音停止时,慕婳缓缓睁眼,视线一时间还有些模糊。
不远处的斑斓光影间,她看到了模糊的人影,手掌干净,带着日光的气息。
她闭了闭眼,视线恢复清明。
夕阳已经悬在了天际,日光收敛了热度,慕婳饮了口温热的茶,任由采竹将自己扶起。
赵隽收拾了一番,与慕婳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点头,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到达大理寺时太子他们已经不在了,想必是回太子府安排军务去了,大理寺卿在这里候着,见了来人,便是带他们直接去了关押连庭的牢房。
赵隽回头,示意慕婳现在这里坐着,“让赵某去吧,此人为重犯,许会有过激行为,少夫人莫要靠近了。”
“如此,麻烦赵公子了。”
慕婳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赵公子一切小心。”
“好。”
赵隽笑着应下,与一旁的禁军颔首示意,走上前去,将解药倒在棉纱上,直接覆上连庭的脸。
解药带着几分清新的香,伴随着一股古怪的馥郁,赵隽屏住了呼吸,一点一点的让连庭露出原本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清秀干净的脸,五官不算太突出,确实与连庭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只是眉眼间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赵隽放下棉纱,侧开身子让众人打量这个人的面容,有人开始迅速的将他面容画下来,另一名主簿及时做记录。
“这位……”
赵隽面色疑惑,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毛巾擦手,看向同样面色不好的大理寺卿,“大人可有眉目?”
“等等!”
一直安静的慕婳忽的开口了,面上罕见的带上了几分严肃,赵隽惊了一下,发现她是对自己说的。
“少夫人可是察觉有哪里不妥?”
慕婳却是没有多言,大步走到他身前,拿起木签将他手中的热毛巾勾走,展示在他眼前。
毛巾是雪白的,却是泛着浅浅的一层深色。
赵隽面色一变,当即去看方才自己用过的棉纱,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同样的深色。
他下意识的想要去再观察一番连庭的那张脸,却是被慕婳阻止了,“别动,他脸上有毒。”
连庭细微的笑了,苍白的面色上尽是邪狞,“你们中计了。”
慕婳瞳孔微微一缩,取出自己的丝帕覆上赵隽的手腕,指尖按上他跳动的脉搏,眉心蹙起。
这一变故可谓是让在场诸人有些无措,大理寺卿面色阴沉,让人将那笑的癫狂的连庭关押好,急忙带着慕婳和赵隽来到净房。
“是毒。”
慕婳收回手,几根银针扎在赵隽小臂上微微颤动,“好在你手上没有太深的伤口,毒侵入的不深,只是……”
“无妨。”
赵隽温和着声音直接截断了慕婳将要出口的话,安抚性的笑了笑,“现在形势严峻,赵某定会以大局为重,少夫人不要有太大压力,赵某无碍。”
虽然毒侵入的不深,但是腐蚀性很强,虽然慕婳及时替他以银针封了穴,但他现在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手掌处的麻木。
此毒,很烈。
应当是那穆勋早已预料到自己会入狱,早早地便逃走了,留下自己一个替身在这里,还给他们留了一份大礼。
“十日。”
见慕婳沉默,赵隽也知道她在纠结,索性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少夫人,如果我们一切顺利,完成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情,十日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