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司空淮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当年的事,不是林思蕴说的那样。”
“那是哪样?”宣采薇动了动嘴角,语气明显不信。
司空淮看了一眼宣采薇,眉宇间似是经过一番纠结犹豫,才算是开了口。
“当年,不是我对林思蕴动了手,而是…林思蕴对我动了手。”
第178章
宣采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全程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 仿佛没法思考,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这不可能。”
怎么会是自己母亲对司空淮动了手?
司空淮似乎早就预想到宣采薇的反应, 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去接受,当年的我,亦是缓了许久, 方才走出来。”
“不过这件事,林思蕴已然想起,不然她也不会妥协,将你从这件事中彻底摘除, 让你摆脱那两个字, 跟她脱离干系。”
话音一落,司空淮又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予宣采薇。
“这是先前我去首辅府时, 林思蕴交给我的, 说是如若你不信, 便打开看看。”
宣采薇盯着司空淮手里的信愣怔了一会,才缓缓接过。
展信。
一刻钟后,宣采薇手颤了颤,面色彻底发白,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飘飘然落下。
信上的字迹确实是林思蕴的。
宣采薇自识字以来, 便觉得林思蕴的字是她见过女子之中最为好看的。
宣采薇曾经想学习, 可奈何病弱的她手腕没有力气,没法写出这般灵秀飘逸的字。
林思蕴的字很难模仿,所以, 这是林思蕴亲笔写的。
宣采薇知道。
而林思蕴这封信,确实同司空淮说的一样。
当年,林思蕴确实中了宣知礼下的春.药。
那是在拜佛祈福归家的途中。
宣知礼等在林思蕴归家的路上,就是想把林思蕴给劫下来,好能有机会,一亲芳泽。
谁料林思蕴中途下车想去附近逛逛,在逛的途中,林思蕴身上的药劲发作,林思蕴迷迷糊糊进了附近一处破庙。
药劲使然之下,强了当时来大魏刺探,却不小心中了自己弟弟埋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司空淮。
林思蕴和司空淮两人基本是同时清醒,两人同时脸色一变,大为惊骇,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林思蕴过于害怕,当时给司空淮丢下了一包金银,便收拾衣服,逃跑了。
后来,林思蕴归府后,大病了一场,烧的迷迷糊糊,醒来后,记忆便发生颠倒,开始自我保护,记成了自己被人强.奸,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在了旁人身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也就直接或者间接酿成了之后所有人的悲剧。
宣采薇看到的那封信里,不只有林思蕴对事情的陈述,亦有林思蕴对宣采薇说的话。
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花里浮哨。
只有简简单单地三个字。
“对不起。”
可就是这三个字,宣采薇也知道林思蕴写下笔有多艰难。
她碎掉了她的骄傲和自尊。
同时,宣采薇心中那座自小仰望的大山,在这一刻,也终于全然轰塌了。
良久后,宣采薇呆滞的目光稍稍转动,看向面容难掩担心的司空淮。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不恨我?”
林思蕴先前以为自己是受害者的时候,恨极了宣采薇,宣采薇十分受伤,却也体谅林思蕴的情绪。
现在两人立场对换,为何司空淮不恨她?还要帮她?
司空淮闻言,理所当然反问了一句。
“为何要恨你?”
接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和难言。
“即便再如何,这些也是我同林思蕴的旧怨,是我二人之间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采薇,你是无辜的。”
司空淮伸出手,想拍拍宣采薇的肩安抚她,可又想到先前宣采薇的厌恶和闪躲,司空淮眉眼低垂,这手最终没能伸出去。
过了几息,司空淮张了张嘴,又缓缓闭上,如此循环几次,能看出司空淮有些徘徊,一副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的模样。
但过了会,司空淮眸中还是划过了坚定。
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同宣采薇缓缓道。
“采薇,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父亲。”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怨怪于你。”
“做父亲的,本当为子女遮风挡雨,又怎会让子女担责?”
三句话,缓缓落下。
宣采薇身子顿僵,好一会,才颤了颤睫毛,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司空淮。
这个她今日第一次见的男人。
这个说是她父亲的男人。
宣采薇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般仿若无根浮萍的感觉好似一下子没了。
其实,遇到秦隐之时,这种感觉便淡了很多。
可是,爱情到底无法填补亲情。
宣采薇心里始终漏了一块。
直至刚刚,这一块好似补齐了。
宣采薇眸子微闪,俨然有泪光闪烁,她张了张口想要回应些什么,脑海中却不由浮现起另外一张同样爬有沟壑的威严容颜。
宣采薇卡在嗓子眼里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闷着声同司空淮说了一句。
“谢谢。”
***
之后,宣采薇去了首辅府一趟,但林思蕴并没有见她。
她在等到了夜里,便转身离去了,此后,宣采薇再也没有提起过林思蕴这个名字分毫。
宣采薇却也不知道,林思蕴虽然没见她,但她在外面等了多久,林思蕴就侯在门内多久。
二人不过一门之隔。
直至宣采薇走掉,林思蕴去了首辅府的佛堂。
进去之前,交给身边嬷嬷几封信,便进到了佛堂里去。
佛堂里点着三盏长明灯。
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宣知义,司空淮,采薇。
林思蕴眼神落在了采薇的名字上,苍白的脸上全然空洞。
她恍惚间想起当年在般若庵,她为何没能下手杀掉采薇。
那日,她起了杀意,可当去到般若庵时,却不知怎么被采薇撞见。
那小小又剔透的晶莹人儿就那么一蹦一跳,带着满心欢心地朝她奔来。
跳入她的怀间,兴高采烈地抱着她道。
“母亲母亲,采薇好想你。”
那一刻,林思蕴改变了主意。
可是嫉妒仇恨,终究在之后的多年,绵延蚕食当年那点温暖。
直至如今,所有她均已想起,却也知为时已晚。
她能给宣采薇唯一的弥补,便是让她不再拥有她这个母亲。
这个能让她蒙上污点的母亲。
这段血脉亲情,终究是她林思蕴不配拥有。
此后绵长余生,她将用无尽忏悔,消罪减孽。
林思蕴拿起一旁的佛珠,缓缓坐在了蒲团上,对着面前的三盏长明灯,轻声念着佛经。
过了一会,一滴一滴地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滴在了佛珠上。
可林思蕴脸上表情依旧空洞,只是任由那泪无声地流着。
第179章
那一日, 秦隐送宣采薇归府后,自己也回到了郡王府。
只是一进门, 便被秦老夫人请了过去。
倒不是秦老夫人的院子,而是郡王府的祠堂,里面供奉着秦家历代先辈。
秦隐进去后, 便见着秦老夫人跪坐在一个蒲团上,手上拿着三根点燃的香,往跟前的香炉里放。
嘴里默默念叨着几句佛经。
秦隐站在一旁,也没跪, 就那么站在秦老夫人身后道。
“母亲寻孩儿有事?”
秦老夫人微阖的眼缓缓睁开, 眉心拧了拧。
“怎么不跪下?”
秦隐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母亲想让孩儿跪吗?”
秦老夫人神色一僵,过了一会,似是想到什么, 言语利了几分。
“是啊, 隐儿如今长大了, 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也不是当年那个会乖乖听母亲话的小孩子。”
“这些年,我还真当你为我们秦家好,结果呢,你虽是我儿, 我却着实没能看清你, 没想到你还有好几层身份呢。”
“表面上同司空朝勾结,暗地里却是那人的卧底暗探。”
“不只玩了司空朝,连你母亲我也被你骗了。”
“我的儿子, 可真是出息。”
秦隐没什么表情,木着一张脸,听着自己母亲言语带刺的话。
过了一会,秦隐道。
“所以,在母亲心里,替二叔谋大事,比儿子的性命还重要是吗?”
宣采薇不知,圣上不知,秦隐的第三层伪装。
在秦府行事,瞒不过秦老夫人,所以,同司空朝通信,秦老夫人定然会知道。
然而秦老夫人却并没有斥责秦隐或是大义灭亲,反而顺水推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秦隐答应帮他二叔家起事,先前宣采薇穿画时,曾经撞见过一次秦隐书房密谈,其中那位口气不善的肥胖男子便是秦隐二叔的儿子。
这个要求虽然荒唐滑稽,但秦老夫人却认为秦隐一定会答应的。
他知道她受了多大的苦,他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帮她达成心愿的。
果然,秦隐虽然长大后,同她不怎么亲近,但却没有拒绝她这个要求。
只是,没想到秦隐竟是敷衍她!不过是表面应承!
而且秦隐真正的理由,竟然是在为那人做事。
一想到那人,秦老夫人眸子里的怒火和恨意徐徐燃烧,即便手里来回捻动佛珠,也没有消灭。
但她还记得在跟秦隐说话,秦老夫人佯装讶异。
“隐儿,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不管怎么样,你终究都是我的儿子,是我十月怀胎掉下的一块肉,我怎会不在意你的性命?这是你这般欺瞒我们,可是对我们的不信任…而且,你明明知道那人是……”
“母亲。”秦隐出声打断了秦老夫人的话。
秦老夫人话语一顿,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转过头去看秦隐,正正好对上秦隐一双冷漠木然的眼睛,仿佛二人只是陌生人一般。
秦老夫人心头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劲,莫名慌了慌。
秦隐却接着道。
“母亲,有一个秘密藏在我心间多年,眼下,我觉得正是可以说与母亲听的时候。”
“……什么秘密?”
“母亲,当年您从月清寺把我接回来的那一夜,我在的。”
“什么?你在什么?”
一开始秦老夫人并不明白秦隐的话。
秦隐转了转头,环着看了一眼祠堂四周,指着一个角落的窗户道。
“当年,我就在那个窗户外面。”
“——听到了你想杀我的事。”
话音一落,秦隐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笑了笑,似乎在说今日天气很好一般。
秦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一抖,佛珠应声落下,金贵的翡翠佛珠“啪”一声散落一地。
给二人之间的氛围增添了几分诡异。
秦老夫人慌忙道:“我……”
秦隐再次打断:“你也不用否认,毕竟这也是我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之事。”
秦隐目色冷得像掺了冰。
如若不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又如何能确信自己母亲对他的凉薄和迁怒。
他被接回来之前,其实同宣采薇一样,被母亲放在了月清寺,惊人的相似,他母亲原本也是想杀了他的。
他为何会同宣采薇去吉人山寻找祥瑞之光,多半二人都想成为吉祥之人,原因,不过是能让母亲多喜欢自己一些。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母亲竟是那般心思。
他幼时曾与宣采薇分享过母亲冷淡他的烦恼,宣采薇鼓励他要主动同母亲亲近。
所以,在被母亲接回来的那一夜,他才会主动去寻母亲,想帮日日诵佛的母亲,抄抄佛经。
但结果……
他听到的竟然是母亲曾想杀他的计划。
至于最后为何没动手,不是母亲心软,只不过怕那人查出些什么端倪。
也是因为亲身经历了这件事,秦隐才会落得被女子一碰便会心悸的病症。
毕竟,连他最为亲近的母亲,都是心如蛇蝎之人,又谈何旁的女子。
而这世间…唯有采薇不同。
他极其不幸,又极其幸运,在知道这件事前,先遇到了采薇。
从此,在他筑起高墙维护着一潭死水,伤痕累累的心里,余留出了一个角落,存放着那一丝丝温暖。
秦隐眼微眯,敛住了那一丝情绪,神情依旧冷漠。
他看着张了张嘴想着要怎么去解释的秦老夫人,心里只觉可笑。
过了会,秦隐转身。
“母亲,还有一事。”
“自从我答应你要帮二叔谋反之后,你从来没问过我一次,我会不会有危险。”
一句话让秦老夫人瞬时哑然,她脸色如遭雷劈,惊得半晌说不出来话,兴许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今日秦隐给她的震惊实在太多太多。
而秦隐内心早已不再有波澜,兴许答应替二叔谋反,不过是给了秦老夫人最后一次机会,看看她心里是否还有他。
秦隐原本以为自己会失望,会难受,可真当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他却只有轻松,像是把多年的枷锁缓缓卸了下来。
不知是看清了秦老夫人的真面目,还是因为采薇。
秦隐忽然想起,先前采薇眼巴巴瞅着他时,同他说的话。
“秦隐,我怕你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