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附近的船只开始收队,大伙纷纷收起竹筏和渔网,戴上遮雨的斗笠,打算提灯早归,匆匆忙忙的样子好似嗅到血腥气息的鹿群。
一串铜钱在面前叮当作响,渔翁却连斗笠也不抬,摆摆手推拒道:
“黑水泽的水路断了,不载了。”
“吟江是唯一能入泽的水路,能否通融?”
那渔翁理了理白须,稍稍抬眼,便见那人白袍宽大而风流,笠帽露出削俊的下巴,虽没看到全貌,但观其言行气质非凡,想必是从那些仙山下来的贵人。
老翁起了些兴致道:“你既知道吟江是唯一能入泽的水路,那就该知道一发动全身,一但吟江生出湿气,那此时的黑水泽必是狂风巨浪,谁有那个命去的,怕不是等着被冲去南海的龙宫做客。”
他瞇起眼睛望向遥远的天际,远处黑霾压来,明明还是白日,天穹却像凿了洞,已经黑了一半,隐约还能听到雷电细旋声。
老翁不禁啧啧几声,“阿,我有数十年没见到这种架势了,还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看见蛟祸了。”
那人轻声道:“蛟祸?”
老翁解释:“我们吟江自古与黑水泽相通,那蛟三不五时入江来捣乱,我年轻时亲眼看到那蛟龙浑身漆黑,眼睛有月盘那么大,轻轻一摇尾就击沉数只船帆,后来有一位九极门的仙君路过此地,杀了黑蛟,之后便是数十年太平了。”
只听扑通几声,老翁见那人手上只剩一条红线,铜钱竟是全掉进水里了,眼下天色昏暗,就算拿着火折子也未必可以找得清阿。
老翁见对方没搭到船还失了财物,想着这些贵人虽不食人间烟火,但遇到天灾也如凡人般无能为力,不免同情:“瞧你可怜的,进棚来,请你杯茶吧。当年的黑蛟早已被仙君收了,现在这大概只是化龙失败的幼蛟出来捣乱”
“他没有杀她。”
那人突然出声,隔着烟云蒙蒙,老翁听得不是很清楚,含糊道:
“是阿,肯定是心慈手软,不然怎么现在还有小蛟崽折腾呢。”
远处就可见山雨欲来的态势,更不要说此时的黑水泽。
沼海上云迷雾锁,风雨如磬,四面诡谲,船只找不到回岸的路,有人试着用法宝去雾,却怎么样也无法重见天日。
有人见那雾中带粉,很是诡异,不禁伸舌一品,竟尝到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又有人用船桨去探路,却碰到了一个如小岛般的庞然大物,一看不禁骇然失色。
就见海面上挤满数条瀛鳌的尸首,每一只都不见脑袋,只有巨大如岛陆的肚腹苍白朝天,在幽黑潭水下拖拉出数条血痕,似乎都来自某一个方向。众人见此惨状,正惊疑不定,突然感觉天上似有雨滴掉落,颗颗闪烁,很是漂亮。
“这不是雨!”
金光闪闪的鳞片如细雨飘落,想到瀛鳌们伤痕累累的雪肚,顿时意识到这些竟是从瀛鳌身上活生生剥取下来的鳞片!
又见天上意象诡谲,红彤紫黑,火云雷电交鸣齐鼓而来,竟是劫云!看来是有大能要在此地度劫,只是这瀛鳌一族无故惨死,更像是有异常凶猛的大妖即将出世,打算先行抢地为王,杀鸡儆猴。
众人还来不及细思,突然脚下一个不稳,四周雾墙后纷纷传来人船翻覆声,水面下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翻江倒海而来。
整个沼海开始天崩地裂—
“阿!”
任春往后一跌,以为是自己脚软,却见周遭不少妖修也像是没站稳似摔倒在地,地面开始倾斜,四周岩壁迅速蹦出数条裂痕,随后上下左右都喷出无数水注,又有洪水从各处树根洞口滚滚而来。
随着众人纷纷逃散,昔日的地下世界俨然已是一副末日之景。
几颗碎石落在少女发间,她也没时间伸手挥掉,只是眼睛一尖,对着一个匆匆而来的熟人叫道:
“六甲哥!怎么回事?”
“春ㄚ头,你怎么还在这阿!快回去找你爹吧!外头出事……不,是整片沼海都不对劲。”
“怎么回事?又是瀛鳌翻身?”任春说得自己也没把握,瀛鳌虽大,但也没那种能耐,搞出这等动静。
这六节铁金蜈蚣精的道行少说也有上百年,一生都没离开过这黑水泽,自然最能清楚状况。果然见他摇摇头,面色凝重道:
“那景象是走蛟化龙之兆。你快回去告诉真君吧。”
任春不禁面色一变:“胧姑大人回来了?”
任家世代效忠黑蛟,尽管黑蛟闭关化龙已有千年之久,但若是蛟主回归,那任家必须要第一时间控制住沼海,好向蛟主交代。
只是传闻那位胧姑已死,黑蛟又数十年不曾露面,任春小时候甚至把黑蛟当床边故事听着睡呢,如今告诉她那童谣传唱的蛟主是真有其物,少女感觉自己认知的世界被颠覆,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水已经漫到她脚尖,任春看着满目疮痍,众人四下逃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入水晶洞就要找唐萤,却恰好与迎面而来的少女撞上。
“唐萤你!”
怎么炼个器就金丹了?任春细看,却见少女面色苍白,灵气起浮不定,显然境界还未稳固。
“是傅莲!”
唐莹也不等少女把话说完,风驰电掣般闪身而过,跟着妖潮向外头挤去。
“嘿!”
看着唐萤丝毫没有回头的身影,任春不敢置信。她不认为对方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这场变故和她死掉的同门又有何关系?
任春一头雾水,转身就看到那讨人厌的玉清站在身后。
她面色铁青,似乎极不情愿,最后还是朝少女走来道:
“算了!你,过来,给我护法。”
“护法?护什么法?”
任春看着摇摇欲塌的石洞,怀疑对方恨人修恨到想找人陪葬。
玉清不耐烦道:
“还能是什么,洞穴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崩塌,她急冲冲去送死大概只有两个时辰能活命,所以我只有一个时辰炼出她的法器!你快来替我护法!”
话说唐萤奔驰而出,一出洞穴,她的方向就与逃窜众人截然不同。在一群逃散的人群中,奔往返方向的纤细身影格外明显,她直直冲向沼海,横冲直撞的白色彷佛一只甘愿自坠大海的水鸟。
天空金鸣大作,紫红变色,浓丽的劫云毫不掩饰厚重的杀意,随着第一道天雷落下,便是万钧雷势,天道似乎亟欲抹杀掉其中的逆天之物。
熊熊雷焰迅速袭卷黑色的沼海,那个吞噬了瀛鳌的大妖似乎就在其中腾空上下,鸷猛异常,几度被雷光吞噬,身影却又再度活绷乱跳出现。
在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尽速落完后,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残火中的动静。
如若那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蛟主,那方才的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无异于是化龙之劫,一旦撑过去,魔蛟便不再是魔蛟,而是真龙。
有人想得更美,一旦蛟主成了龙王,那黑水泽可要变成真真正正的龙栖宝地,就连北麓修士也要跪着过来朝圣。
火光交烁间,缓缓露出那骇人之物的全貌。
远处旁观的人不禁骇然。
这哪里是龙?又哪里是蛟?
只见黑麟盘旋而震,赤棠状的麟鬃艳丽盛开,露出那颗妖物的脑袋,头顶崎角,似龙似蛟,一张血盆大口,便瞬间喷火数丈,黑紫色的火焰迅速吞噬了方才的劫火,重新肆虐黑水泽,火光漫延,水面映照出天色恍若白昼。
众人惊慌尖叫,这哪里是蛟主!!分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凶兽!!
有几个元婴修士组了一艘船,手持法宝,悄声靠近,打算合力将之制服,
数道法光大作,映照半个潭面,有那么一刻似乎要压制黑焰,却听叮叮当当地,全抵销在冷硬似甲的黑麟上,修士们立刻对上一双金色竖瞳,恍若盈满了方才的雷电。
原来,之前的天雷竟完全没有伤到这头恶兽。
众人心中有所共识:这已经是超越天地所能容忍的孽物了。
元婴修士当机立断,各显神通,迅速挪移数百里,逃开属于恶兽的海域;有修士脚步稍慢,竟直接出手打断了一个跟来的金丹修士的腿,残忍地将他扔下来断后。
那恶兽张开满嘴腥臭,正欲饱腹,突然银光一闪,横空破来一圈巨大的法环,准确无误地对准恶兽的血盆大口,一感知便迅速缩小,牢牢套住恶兽的嘴巴,那人性命暂时无虞。
只见一名少女腾空而来,她一脚踩着黑色玉环腾空,令一只手腕空空如也。
唐萤看着海中面目全非的故人,心下异常平静。
“傅莲。”
她喃喃念着,他作为人类的名字。
第四十八章 复活
话说数个元婴修士败退,不少人被那头恶兽喷出的业火烧伤,法衣焦黑破碎,底下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肌肤流淌出灼黑的溃伤,竟是毒火!
“这究竟何等妖物?看着竟比黑蛟还凶猛数倍!”
“但那气息与蛟主的确极为相似,莫不是化龙失败变异了?”
其中不乏有几个黑水泽离岛的舵主,他们元寿好歹数百年有,却从未在黑水泽见过此等妖物,数个元婴修士竟拿其毫无办法。
姚家少舵主姚仙兰面色凝重,她拿出数只带着透白蜗壳的玉女蛊给众人缓毒。虽说她方才打断金丹修士的腿做垫背的举动令人不齿,但眼下这一举又很快赢回众人的心。
“任道友!金童真君呢?”
任东临也伤得也不轻,他已然恢复成青年样貌,听姚仙兰一问,心下一凛,但苍白的脸色未显丝毫动摇,轻描淡写道:“真君正好有事出泽,我已派人去追,一日内应该就会回来。”
任时生如今正在密室解毒,那毒实在厉害异常,也不知是被何等妖兽咬伤。虽说已有配制解药,但任时生一个合修期大能一时半晌竟压不下猛毒,还不得不恢复原身,全力抵挡毒速蔓延。
他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曝露任家家主此刻的虚弱,世道险恶,特别是在环境恶劣的南芦,永远是雪中送炭者少,趁火打劫者多。
“姚仙兰!!你这混账无耻的猴孙!”
先前那个金丹修士拖着断腿赶了上来,他背上驼着巨大的龟壳,一张毛茸茸的大猫脸,原来是一狮龟妖修,无怪乎被这些元婴人修干脆利落地舍弃。
姚仙兰眉头微皱,丝毫没有为对方劫后余生的高兴,在她看来对方不如死在那里最好,活下来只是反复提醒众人她方才作的事。
不过对方是狮龟一族,在西沼坐有不少岛屿,颇有势力,她作为姚家少舵主绝不能给自家树敌,思此,她不慌不忙,一脸正色道:“方才的确是我误伤道友,待一切尘埃落地,我自会带人赔罪。”
“放你妈的狗屁!谁不知道你们人修卑鄙无耻,举世闻名!”狮龟气得脸上毛发竖起,狰狞骇人,浑然忘了对方虽是人修,但也是一个元婴大能。
旁边的人修听自己遭池鱼之殃,自然是站在姚仙兰这边说话缓颊。
“一个金丹女修都比你们这些猴孙有骨气!”他啐道。在妖修看来人修不过是无毛的猢狲子孙罢了。
任东临却听出一丝不对,追问:“什么金丹女修?”
那狮龟缓过脾气,听任东临一问,面色不禁闪过一阵古怪:“有一个金丹女修突然出现,与那魔物对峙,我才找到空隙撤退。”
众人皆不敢置信,数个元婴都拿那头魔物没办法,一个金丹女修竟可以只身与其对峙?
大伙纷纷将灵力集中眼睛,往沼海那处看去。
方才的狂风猛火稍稍偃下,沼海下暗潮汹涌,那妖物身子半伏,露出黄澄澄的眼睛,与天上那点白衣对峙。
唐萤想起很久以前在龙脊山,她帮忙清洗着菩提塔万像殿的石像,在成千上百的佛陀分相中,有一眉目清丽的菩萨安抚着身下的恶兽,那恶兽似是不服,扭首咬住菩萨一手。
当时她不解,为何圣洁的佛要骑乘面目和性情如此凶恶之兽。方师丈告诉她,此乃观音坐犼之像。曾有一祥兽成龙前殒落,心有遗恨,怨念滔天,死而复生便成了魔王犼,能口吐烟火,仗着神通与天上龙相斗。佛怜之,便仅骑以镇压之,欲渡化其怨恨,来世再以祥兽姿态重生。
唐萤看着海上黑麟红鬃的邪物,蹄踏莲焰,龙首狮身,浑身迸发金缕和血丝,那是何等伟丽凶艳的修罗之兽。魔王扛过天雷的抹杀,欲与上天对抗,将所到之处变成人间炼狱。
【唐萤,救我。】
火光灼烧着双目,唐萤彷佛看到了那片血海,少年秀丽澄净的面容被湮没扭曲,最后,魔王便浴血而出。
她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但那又如何,他便是他,是她拼上一切也要拯救的他。
少女手上的白骨簪瞬间变化作骨枪,俯身朝身下的犼袭去。
魔王犼一改方才的凶狠,他甩了甩浑身烈焰,轻松在对方攻势下左闪右避,似乎不急于吞噬,只是金澄的双目死死盯着少女玲珑的身姿,尽显扭曲的贪恋之色,
此时的犼,以魔王姿态复活的傅莲,对少女依稀有所意识,但妖物状态难以理想人类的恋慕之情,只觉得那娇小玲珑的身影好似可口的白桃,所有浓烈的感情都扭曲为野兽的食欲,恨不得立刻将少女吞入腹中,血肉交融,再不分离。
犼伸出鲜红的蛇信,唇下白厉厉排着利牙,魔王的肉身聚集天下猛兽的特征,偏头如龙,蹄踏如麒,奔走间又似猛狮,每一个姿态尽显万千兽相,壮丽而骇人。
此时唐萤的状况比先前的人都还危险,庆幸的是某傅大魔王无意识地贪恋她的身影,沉浸在与少女的“嬉闹”之中,所以凭着手上的白骨簪千变万化,竟稍稍将犼困于一角。
在旁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那少女不过金丹,身法普通,但此刻看上去竟暂时制服住了魔王。
在犼一个轻跃间,唐萤眼睛一尖,骨簪便作长戟,往犼蹄下挑去。只见一个白得发亮似的小东西从海面上横空而起。犼似有所感,铜眼一利,甩掉迷恋之色,龇牙咧嘴,爪牙朝唐萤拍去。
这魔王之身连天雷都莫可奈何,唐萤一个金丹修士这一掌下去不死也半残,犼打算先拿下可口猎物,再好好舔拭玩弄一翻。
唐萤接住那东西,同时感觉到腥气袭来,她不慌不忙地侧身一闪。
就见那犼身形一顿,后脚不知被什么固定住,整只兽连同向前的脚爪狠狠摔滑在冰面,浑然不见方才凶猛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