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处旁观的修士只见沼海上腾起一股白雾,隐约可见以那头恶兽为中心,水潭从四面八方开始凝结而上,速度之快所到之处就寒气遍生,不稍片刻沼海上便寒气森森,冰雾凝白,似乎是打算连同恶兽一同冻住。
“此女如此自信,莫非是冰灵根?哼,那可是连天雷都抹杀不掉的恶兽,怕已炼作魔王之身,区区凝冰又能困他多久?有勇无谋,简直愚蠢!”
姚仙兰语气不善,那女子多管闲事,又姿态夺目,她更想看到其被恶兽咬得七零八落的惨状。
先前被唐萤所救的狮龟一听,立刻反骂道:“那一只老龟又能让他嚼多久?你们猴孙有句话叫五十步笑百步,这句话就送给你作姚家的匾额!”
任东临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竟无人想上去帮忙,可笑至极,但就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青年不由得往远方瞟去,只觉得那与恶□□战的身姿颇为眼熟。
就如姚仙兰所说,那犼的后足被冻结在冰面上,又见可口的少女迅速撤离,盛怒异常,当即颈开赤棠,朝天一吼。
只听轰轰隆隆,天穹被撕开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就见数道暗红色的魔雷从天而降,众人见状骇然,这魔王吞噬了天雷,竟已经有与天道叫阵的神力!果然只听啪滋几声,冰层尽碎,魔犼朝少女纤瘦的身影飞扑而来。
唐萤面色苍白,见水面隐约有澄亮之色,立刻引月华之光,重凝阴煞之气。
沼海寒气更厉,阴煞凝出的雾气迅速吞噬半片沼海,就连半空也凝出层层洁白的冰晶,魔犼飞扑空中,一时间竟窒碍难行。
旁观的修士突然感觉一阵寒气侵骨,周遭的树梢竟迅速泛白凝霜。
这不是冰灵根!!
任东临眼捷手快,化作孩童之身,不让阴煞入体;而周围人修已经中招,纷纷唇色发白,感到极度不适。
任家秘传的金童经能维持神智澄亮清澈,引灵气入幼体,修炼速度是常人双倍,乃源自太阴化形的返老还童、骨相更生之法。所以此刻任东临比谁都还清楚,那少女在海面上施展的神通并非寒冰之术,而是太阴之法,是吸纳世间阴煞的逆天之法;同时他也认出那道身影的主人。
那个叫唐萤的女修竟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
任东临惊疑不定,一丝阴煞悄悄入体,他差点咳血,又悔又痛。
南芦邪术百家之宗源自幽玄的太阴炼形,各家宗庙都有供奉幽玄仙尊牌位以示对其之尊敬,就算称作各家的祖师奶奶也不为过。哪怕是以前的魏家落魄成下九流的末家,也依着是幽玄亲族的关系,得以继续和南芦各大世家攀亲。
如果这个叫唐萤的女修真的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那么他们任家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对那位大祖师奶奶不敬阿……
唐萤此时正在像对战惊鸿钟时,以自己为眼,在周身凝出道域,浑然不知意外牵扯到旁人。
她看着还在半空挣扎的魔王,手持白玉鼻烟壶,口中迅速念出引魂诀。
那正是装有傅莲三魂的容器,本来和傅莲的尸首一同被瀛鳌盗走,但方才唐萤见其飘荡在湖面,心下一凛,顿时了悟,便决定先困住已经变成魔王的傅莲肉身。
此时复活的仅仅是一半的傅莲,是他生来的妖身;而唐萤手上的三魂则是另一半,是傅莲生前为人的意识。
以人的意识对抗妖的本性,便是替为非作歹的魔王戴上自我拘束的锁链,唐萤已经有所觉悟,她知道若要让傅莲完全复活,那复活的非此刻的妖,更非生前的人。
灵肉一体,人妖合一,半妖,那才是还他最真实的面目。
犼似有所觉,挣扎更剧,再度朝天怒吼,红光厉射,劈雷倾下,唐萤被那声音震得耳膜剧痛,不由得五孔溢血,沼海上的白雾迅速退去,眼看道域的雏形就要溃散;同时犼也甩开满身冰晶,即将逃出……
“唐萤!!!”
一声极为耳熟的呼喊,本来已经够挣扎的任东临下意识一看,整个人差点没从树上跌下来。众人就见任家少主突然勇气大增,发狂似地往那中心的恶兽冲上去。
不远处的半空中,任春披头散发,满脸灰渣,可说是一身狼狈,她乘坐着一只有小马大的鬼蛾而来。那鬼蛾阴气森森,口器不时吐出瘴气,在冷雾间拍翅飞舞,浑然不受阻碍。
“玉清要你接住!!”
说完,便将一个黑布裹着的东西往唐萤扔去。
黑布迅速被凛风撕碎,那东西长如棍棒,唐萤几乎是一接住就感觉到一股奇妙的连接,她迅速抖落碎布,从里头捉出了一把漆黑的长柄。
骨削如竹,碧绸张面,那是一把黑蛟骨伞,也是玉清替她打造的本命法宝。枪剑斧等法宝需要烧铁打胚,没有个一年半载都难以成形,所以玉清选择最快速的方式:削骨作伞。
唐萤紧捉着伞柄,恍若生出了全新的手臂,体内灵力迅速涌入手上的骨伞,与之形成似灵脉的连结循环,宛如肉身扩展出去的一部份。
她福至心灵,姑且一试,便促灵力奔流直上,同时将伞扔出。
啪!
阴影迅速湮没沼海,华盖遮天,同时挡住了漫天的雷雨,那遮天华盖上共有四十九根伞骨,每一根漆黑至极,拢成一只遮日闭月的巨爪。
没有魔雷破坏,白雾重新覆盖住整片沼海,昔日的黑潭水泽彻底凝结成一面净白的冰湖。
魔王犼意识到不对,不再纠结唐萤,立刻奔蹄而逃,但伞下唐萤道域再现,且更加坚固,直接凝出具体的冰壁,里头催生出冰雪凛风等秋冬肃杀之法相,俨然一座太阴冰牢,牢牢将犼控制在道域之中。
唐萤心知时刻已至,便一掌捏碎鼻烟壶,顿时一股清雅莲香抚面。
到此,交给我吧。有人无声的安抚。
傅莲的三魂化作一阵青霞之色的凝香,有意识般进入唐萤的道域,往他的肉身袭去。
魔王犼还在道域中挣扎,他发狂似地撞击冰壁,很快就见数条碎痕如蛛网蔓延,道域隐约不稳。
唐萤金丹初成,又强行发动道域,尽管大展神通,暂时困住了魔王,却也已是强弩之末。她七孔溢血,目光开始涣散,体内皎月冰晶般的金丹随着道壁崩裂,也出现一丝丝裂痕。
“唐萤!!快走!!”
坐在鬼蛾上的任春见此,想冒险伸手捞她,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去一旁,任东临以肉身死死抱住亲妹,不让她陷入中间的鏖战。
撞击声突然消失,朦胧的冰壁中隐约可见魔王骇人的身姿,却见他身影幻变,脚爪扭曲,似乎正痛苦挣扎。
唐萤自然看出那是肉身与灵魂融合的战斗,此刻傅莲的三魂正回归妖身,是人是妖,是仙是魔,体内的人妖意识都在叫嚣争夺着主导权,无异于是一人一妖的双方厮杀。
唐萤心念一动,她隐约看见泪眼婆娑的任春,不由得苦笑,顾不得体内裂痕遍布的金丹,身形一提,便来到了伞盖之上。
此时伞外雷电停歇,天相呈混紫魔红,就如伞下人魔交战,唐萤引动浅浅月华,看着面前清碧如弘的伞稠,从储物囊捉出那只用来引魂的水猴毛笔。
水猴乃是水中恶鬼,吸血害人,唐萤手抚伞稠,如每次为傅莲的鼻烟壶引魂,凝聚阴气于笔尖,笔尖立刻颤出一滴鲜红的浓墨。
少女心领神会,迅速在伞稠上作画,勾勒出神魂色相,只是这次她要引的不是傅莲的三魂。
伞下交锋激烈,伞盖也开始有意识缩小,少女时间不多,她面色惨白,口鼻湮满鲜血,数度喘不过气,但她手上的笔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干脆蘸着自己留下的鲜血挥毫。
浓红一撇,随后重紫一下,缠动跳跃,艳骨生花,反反复覆,时分时合,伞上每一撇都对应着伞下每一次激战。
到了最后,唐萤手上毛笔瞬间破碎,她毫不犹豫地咬开拇指,硬生生用自己的鲜血画下最后一笔,随后便失去意识。
伞盖瞬间缩回原状,与主人一同掉进寒冷的幽潭之中。
道域崩塌,冰壁碎裂,湖上腾起浓稠的雾网,没人看得见里头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见那只魔王的去向。
“唐萤掉下去!!快去捞她阿!”
任东临被任春又搥又打,却死都不肯放她过去看。任春眸中一利,袖中窜出数只猛毒飞虫,直扑任东临脸上,青年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抓,却发现是无毒的惑蛊,但任春早已飞身往潭中而去。
“唐萤!!”
白雾开始散去,幽黑的潭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挥之不去的水草腥气,任春隐约看到一具飘浮的尸首,心下发冷,细睛一瞧,不过是鳌尸的碎块。
她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远雾中隐隐有身影靠近。任春还没来得及欣喜,突然觉得周遭气息不对,她下意识往四周看去,立刻大惊失色。
只见岸边黑压压一片,好似万虫钻动,幽魅的妖气几乎要凝露而出,任春从未看过如此多的妖修,似乎所有黑水泽的妖物都聚集到此处,且目光如炬,视线都聚焦在潭中一处。
任春不由得往身后看去。
方才的人影缓缓走出了浅雾。
天空魔云退去,开出一缕清光,却偏爱似地通通浇注潭中的人身上。
只见颗颗晶莹的露珠从他的侧脸、发顶抖落而下,晕出一层清虹潋滟。那凶恶的魔王早已消失无踪,朦胧水色之中,少年姿态修长,似雨落清荷,眸藏翠山,一身玄袍轻甲,轻踏着游蛟似的波光而来。
他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只见那人身形纤瘦柔弱,此时正被细心包裹在鳞甲轻袍之中,似乎不想让污水沾染上她。
少女睫毛轻眨,意识朦胧间,她似乎倚靠在某人温暖的胸膛上。
胸膛下的肌肤光滑不见丝毫伤痕,她凝听底下膨湃的心跳,彷佛窥见一片新天地的海浪,澄明透彻。她卷睫一重,不由得落下一泪,终于能闭目,安稳睡去。
一柄黑伞飘荡在潭面中,伞束中隐约可见浓墨漆彩,少年修长分明的手拿起骨伞,端详片刻,感觉到他的半身魔相正在里头嘶吼着自由,只需他轻轻一展,那头蔑世的魔王便会重返人间,摧毁所有的丑恶之物。
但偏偏,这世间存有唯一的美好,仅仅那么一丝,便足以使魔王弃甲曳兵,甘愿放弃灭世的狂想。
那一头任东临反应过来,施展神通,迅速将任春带离潭面,眨眼间远离数十里之远,但任春依然清晰听见身后万妖齐声下跪,
他们声似洪雷,对着潭中那郎艳独绝的少年恭恭敬敬道:
“恭迎蛟主归位。”
少年浑然未闻似,只是将骨伞放入少女手中,一指一指,交缠紧按。
只听他轻声低喃:
“若是你想,我便是魔王;若是你不想,那我,永远就是傅莲。”
第四十九章 千喜殿(一)
“然后呢?那仙君既没有下杀手,又是如何收服黑蛟?”
船只轻晃,一盏明灯撑起黑暗的一角,星点般的萤虫轻盈撩动,渔翁听得入迷,见对方不说话,赶忙给他重添了茶。
“黑蛟满身煞气,唯有无垢之物才得以化解。”
那人轻扬斗笠,露出唇红齿白,他轻抿一口劣质的鱼腥草茶,面色却浑然不显为难,反而轻啜了好几口,似是享受。
“何谓无垢之物?”渔翁只觉得这人说话极为玄妙,越发肯定他是从仙山下来的贵人,若能得贵人点化一句,足足抵他数十年的日晒雨淋。
“便是清澈美质之物,那仙君以两颗琉璃珠降服了暴走的黑蛟。”
那渔翁似懂非懂,只当自己一个俗人有幸得到贵人的点化,赶忙连声道谢。
“不了,是我要向你道谢。”
那人轻声一笑,隔着朦胧的水气,流涵玉润,似翠鸟弹水,那渔翁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不由得露出沉醉之色,双目茫然,同时修长的手指从他的后脑勺捻出几只偷吸活血精气的蛭魅,算是报答。
毕竟如若不是重提往事,他还真遗漏了那一颗下落不明的琉璃珠。
斗笠下一双凤眼觑起,暗含神光,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原来阿,紫瑶,你是打这个主意吗?
只是滥用天谴之力,自然会受天道抑制,那颗琉璃珠已然不是听话的死物,那具相似到近乎完美的肉身,早已被另一个灵魂入住。
一个渺小却格外坚毅的灵魂,以及一个与之血契的魔王,那便是天道最后的防线,也是对付你的最后武器阿。
净白如玉的手掌上扭动着数条黑色的蛭魅,它们露出一圈锯齿,便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却在汩汩鲜血下肚的那一刻,瞬间蒸散成细碎的烟尘。
是仙是魔,是邪是正,一切都还未有定论。
“放晴了!”
肩膀烫了一缕晴光,渔夫从如梦似幻的感觉中转醒,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好似睡了一场好觉。
他从竹蓬下起身,和其他渔夫打了声招呼。
江畔的芦苇依然浇湿,但天际已阴霾尽散,露出碧泓浅浅,勾勒出远山秀丽的轮廓,只见绿发华藻,点翠鸟,沾云鬓,峨峨出尘,似神女姣丽的脸庞。
斗笠下的凤眸罕见出神。
鱼腥草泡的劣茶,他抿了好几口,反复含着嘴底细细品味,那总能让他想起很多事。
一面芙蓉抚水而出,剪瞳潋滟着湖色波光,那只满口谎言的少女蛟。
年轻无知的少年仙君大半辈子都花在修道上,有一段时间还真以为自己救的是一只黑泥鳅精,按妖修的规矩要被一只黑泥鳅精以身相许,以后都得住在泥坑里。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做恶梦,一连好几天。
再饮一口,湿泥混着草腥的气息溢满口鼻,又让他想起了一个吻,一个充满水腥气息的吻。
【恒郎,如果你愿意助我成龙,我给你们看守山门,看个五百年后再飞升好不。】
他知道,她讨厌阴暗潮湿的潭水,她想要到天上去,想去看群山逶迤,想去看星河流转。少女总喜欢对着星空比手画脚,说着那边要盖别宫,哪边要筑水巢,好像那已经是她的地盘了。
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同样与生俱来的骄傲,她是一只天生灵蛟,而他是天生道种,他们注定不会停留在下界,灿灿的星河中早已为他们留有位子。
年轻气盛的少年忍不住答应了她。他想着哪怕人妖殊途,但大道同归,又有何不可?凡人能成仙,妖蛟自然也能化龙,只要她不再让水泽泛滥、一心向善,他可以带她离开泥江,拥抱星海。
只是后来他才知道,她是灵蛟没错,却是一只黑蛟,一只永远无法化龙的魔魅,注定于腾飞的那一刻,在天雷下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