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荣阳傅家的什么人?”
少年声音轻哑,听不出半分恶意,彷佛真的只是好奇一问。
第五十九章 千喜殿 (十一)
唐萤一落地面,立刻稳住身形。
“傅莲!上师!”
少女心下一沉,轻摸手腕,果然红线已断。
只是三人都是从斜坡下去,她也听见二人紧跟在后的声音,为何到了底部反而被分开了呢?
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唐萤平复思绪,幸好骨伞还在身边。她捏着伞柄作杖,一边用伞尖向前方探路,一边手引月华照明。
眼前又是一处看不到尽头的羊肠小道,只是壁上镶有数颗硕大的明珠,唐萤好奇地一触,指尖清凉,竟是鲛珠。
她回忆鲛人使用鲛珠引路的模样,便指尖注入些许灵力,果然见明珠轻声一亮,紧接着前方数颗明珠似有所感,纷纷依序发亮起来,幽暗的通道瞬间拨云见月,昙花绽放,唐萤也不用瞎子摸壁,放眼看去是看得一清二楚。
“傅莲!上师!”
通道内尽是少女的回音在窃窃私语,但别说人影,甚至连气息也……
恩?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陪伴自己的回音突然石沉大海,唐萤立刻明白前面有变,她举起伞,尖端向外,警戒地走了出去。
少女很快明白男人口中的墓穴是什么意思,还没走出通道,唐萤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湿腥、冰冷,属于死亡的气息。
然而一走进去,满室奇光异彩,这是一座不输蜃殿的圆形环壁状的洞厅,四面八方镶嵌着无数鲛珠,每一颗莹莹发亮,调皮眨眼,汇聚成一片晶莹璀璨的星海。
只是有两个不和谐之物破坏了这片美丽的星海。两口紫檀棺木被悬高离地,就这么玷污了这片不俗之景,给这个壮丽的墓穴添了一抹诡艳。
唐萤死死盯着那两口棺木,正要往前走,却感觉到一阵寒气直入脚顶,少女一个机灵,脚下立刻凝冰稳步。
顶上令人炫目的星空似乎是障眼法,墓穴下方竟是深不见底的水牢,幽暗的潭色比黑水泽更胜,没有沾染半点顶上的星光,是无星无月的黑夜,腥湿的死亡气息便是从水下而来。
唐萤感觉到手上的骨伞不安地骚动,似乎正与潭水下的某个东西产生共鸣。少女下意识一举伞尖,哗啦一声,有庞然大物瞬间破出水面。
唐萤没有躲开。
湿绿的水藻如长发般披落在高耸的犄角上,异常漆黑的头骨似染了剧毒,一对幽深的窟窿正死死盯着伞尖,看着骇人,但在少女一双分辨阴阳的灵眸中,不过是徒有威形的死物。
这是一个黑蛟的头骨。
少女伞尖一放,头骨又落了回去,她看得一清二楚,潭下皆是这种死物。她心想就如上师所说,这水牢底下想必就沉眠着数代蛟主的尸骨吧。
令她真正在意的是顶上两口棺材。唐萤面色凝重,看着其中混彩流光,似有灵物即将酝出。
她的眼睛告诉她,棺材里面正躺着不止一个活人!
但唐萤十分不解,如若水牢是黑蛟的坟墓,这两口格格不入的棺材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有活人藏身其中?
独身一人,少女不敢妄动。
她打量四处,想找出玄机。
顶上的星海似乎越发眼熟,鲛珠并非杂乱无序,其中有暗有明,似有规章,形藏玄妙,东苍龙尾,北斗之衡……唐萤惊叹一声,她发现这些鲛珠竟排作三垣二十八宿星河图!
唐萤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她明白此中精细程度,必须分毫不差,这片星海极可能是一座古老复杂的大阵。
“你说可不可笑?这些低贱的黑蛟一辈子都成不了龙,便这般自欺欺人,在自己的墓穴里建筑这片虚假之景,幻想死后便能腾云驾雾,畅游星海。”
少女背脊一寒,却也不意外,她走进墓穴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避不开对方。
袍摆似炫开之火,男子玉冠红袍,俊美无双,轻踏着黑靴,缓步而出。
颜夕。
傅莲轻按手腕,皓霜上一抹殷红,断掉的红线令少年焦躁不安,而眼前的人更令他杀意满满。
“你不说也行,反正之后就不重要了。”
死人当然不重要。
少年轻笑,他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便看着自己分出去的阴影潜伏在男人背后,悄声化作一根蔓长危险的蛇尾,无声无息甩鞭而去,下一秒就会把对方像切西瓜一样,劈成血淋淋的两半……
傅莲背身便不再看一眼,他对傅家人的血肉没兴趣,只怕吃下去消化不良,恶心到自己。
手掌紧紧捏住红线,少年魔王目烁红光,周遭煞气浮动,凝黑如墨,迅速腐蚀周遭的岩壁。
区区一个小地界能奈他如何?如若自己变回原形便能瞬间铲平这个破地方……
但他不能!修罗恶兽的脖颈上套著名为唐萤的枷锁。
先找到萤!
傅莲正要抬步,却感觉脚下一滞,自己似乎被踩住了衣袍,他不解地回头,随即看到令他目眦俱裂的景像。
男人细眉淡目,手上不知何时又生出一串殷红佛珠,粒粒轻转于指尖,似在发出清脆的嘲笑。
白袍僧人似坐在雪山之巅,分寸不乱,口中念念有词,毫发无伤。但他身后的阴影却是另一幅狰狞的面相。
形貌变形,根骨扭曲,他的影子已经没有人类的形体,一只节骨狰狞粗暴的魔掌正死死按住魔王影子的尾巴。
“你!”
小魔王打从复活后一路顺我者昌,此时被人反制,自然是狂怒不已,但他脸上只闪过瞬间失态,俊秀的脸蛋很快又恢复成盈盈笑容,眸光更是水润温和,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魔僧也很有默契,抬脸微笑,还不忘阿弥陀佛一声,轻转手上佛珠。
两个魔同样各怀鬼胎,同样顶着谪仙的外皮,此时默契地相视一笑。
如若忽视墙上二人厮打得你死我活的魔相,一壮一少彷佛真的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之交。
“菩提塔这是要弃明投暗了?连魔佛都敢奉作上师?”
傅莲看着墙上的打斗,轻笑一声,影蛇顿时生出无数骨刺,刺穿了那只妄想压住自己的魔掌。唯一能镇压这个魔王的五指山只能是那个少女的柔夷。
“贫僧从未入菩提塔佛门,不过是他人一厢情愿。”
此佛非彼佛,此道非彼道。
傅恒佛珠一顿,眉目轻扬,墙上的魔掌瞬间吸入了魔刺,五指瞬间发狂抽长,生出数万小手,无数魔手拖拉住恶蛇,扭曲狰狞的交战在墙上勾出一幅地炼魔狱之景。
少年魔君不慌不忙,轻弹响指,煞气从周身暴涌而出,却是迅速涌入脚下的阴影。
二人没有多余的谈话,唯有墙上的影子沉默地反映着一场激战。
顺着少年脚下的阴影,壁上魔蛇吸收到本尊的营养,身形开始暴涨,筋骨突变,竟在身下生出六只骇人的爪臂,头骨处更隐约可见犄角的影子。
傅莲的半身魔相被唐萤封印在骨伞之中,所以此时他便在虚实模糊地带,暂时用影子捏造出魔王幻相,虽不是实打实的肉身,但却能借着攻击对方的影子,直接袭击魂识。
果然,魔王的影子立刻撕咬下那些恼人的小手,不稍片刻便摆脱束缚,身形瞬变,竟化作千条影子,再做出数万魔相,有贪、有畏、有憎、洞府内光影错乱,群魔乱舞,伸手却又捉不到任何一只魔。
合虚大能,就算不死也会被活生生逼疯,这便是魂识被幻魔污染的下场。
少年魔王顶着纯良清俊的美貌,冷眼勾唇看着这一幕。
果然一直老神在在的僧人也不禁闭目,佛珠加快,却近乎跟不上诵念。
啪,鸽血色的珠子散乱一地,影子的激战也告了一个断落。
两人丝毫未动,一时间胜负难说,下一秒,有一方便露了馅。
傅莲口中一腥,身子微微伏低。
万千魔相,那便生出万千只手,一只只捉住便可。男人身后丛生千万只魔手,每一只都死死捉住一只魔相,让它如小蛇般奄奄一息垂挂。
少年吞下腥气,不禁拧起秀丽的眉头,竟感觉到脚下无法动弹。傅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终于愿意正眼直视对方。
“你的半身被封印,是不可能击败我的。”
男人却连一眼都不再看,只是继续转动佛珠,似在压抑什么,话语中不再自称贫僧,有什么悄然变动了。
“知道自己犯了何错?”
佛珠一顿,他缓缓开口:
“母难十月,生死一瞬,却在生母墓穴内妄动杀念。”
傅莲自然知道胧姑,也嗅出这个充满黑蛟尸臭味的地界。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与我和我生母又有什么关系!”
他细细端详男人,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那些面色阴暗,眉眼严厉的傅家大人。
阴暗的狭室让少年彷佛又回到了傅家,傅家人就像石窟内森罗的铜像,摆着最端正美丽的姿态,长得却是最狰狞的面孔,日日夜夜诅咒怒骂着自己,也许对方便是其中一张喝斥自己的脸孔。
“傅珑。”
他终于愿意回答,却在少年耳中炸下一生惊雷。
那轰轰雷声中,是傅家老夫人指着骨瘦如柴的孩子破口大骂声:
【你爹傅恒不知羞耻与妖魔苟合,你便是妖魔之子,没有资格学人冠姓取名,再让我听到傅珑两个字,便打断你的双腿,缝了你的嘴巴,让你滚出荣阳做乞儿去。】
男人睁开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少年终于从里头看到了答案,那是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单字恒,俗家名曾为傅恒。”
第六十章 千喜殿 (十二)
“你在这里作什么?”
唐萤冷冷盯着颜夕,手上的伞柄捉紧
“故人之托罢了。”
颜夕轻踏在烈焰火云上。他皱着眉看了一眼黑糊糊的水牢,脸上难掩嫌恶,不禁放出更多火焰,让黑水触碰到他的靴前就蒸散得一干二净,直至露出不知第几代的墓穴主人漆黑的骨盖,他才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
“故人理当不是这间墓室的主人吧?”
唐萤直皱眉头,她不喜欢对方这种轻蔑亡者的态度,这里是黑蛟的居所,他们都是不速之客,起码要抱上几分敬畏之心。
其实唐萤对黑蛟的态度,一直是抱着人妖有别,所以不想多作评价。但眼前这幅星河图之壮丽让少女忘却所有固执和偏见。
群星在眼底流转,炫目得令人眼眶微热,只差一点就要掉下泪了。
黑蛟的墓穴不像人类藏满生前独占的宝物,相反地,他们画出了此生永远无法到达的愿景。黑蛟的死亡没有绝望,而是希望;墓穴不带任何过去眷恋之物,只留群星指引未来向往之道。
在这一刻,无关正邪人妖之分,唐萤站在历代蛟主仰望的群星下,是真真切切看到他们奋不顾身的化龙腾空之姿,这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
思此,少女心有所悟,不由得展颜一笑。
落花无意,流水有情,这一笑落入男人眼底,那怕他一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也不由得一愣,只因为此刻的唐萤的确令人惊艳异常。
唐萤本就生得一张芙蓉秀面,在习得太阴之法后,整个人越发冰雕玉琢、清丽出尘,只是她言行举止低调克制。幽兰静放,美虽美,却过于自怜,难以引人注目。
眼下少女眉眼鸦黑,肤白胜雪,裙尾却突然绽开一抹芍艳,就如她嘴角的笑,那煞那花开便叫人惊心动魄,冰清玉洁的仙子突然就染了一抹凡尘的胭脂,唯有惊艳二字。
趁着某人愣神之际,少女轻转伞柄。
颜夕没来得及在这块蛟头践踏上几步,就感觉到脚下一晃,他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差点跌进黑糊糊的脏水坑,先前抬头挺胸的公孔雀只差一秒就要变成落汤鸡。
但毕竟是化神修为,脚下很快唤出火光的霞云轻浮而上,只是脚边的红袍还是浸湿了,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傲慢从容。
颜夕面色难看,他早就恨透了这个满是泥泞的黑水泽,青谷有清风月泉,每日他赤霞色的狐毛涂以香蜜和晨露,每一寸都被打理得干净妥当,哪会像现在这般几乎可以说是狼狈。
少女的闷笑声让颜夕恼怒不已,只是抬头一看,又不免心神一荡。
唐萤很快收回微笑,她从看到对方孤身一人开始就心生困惑,便状似无意开口问:
“敖湘姑娘呢?你先前与她一块走的。”
颜夕很快又恢复成一身灼灼如华,不见之前狼狈。听唐萤提起敖湘,他不由得挑眉,似乎很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
“我以为你应该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唐萤瞬间变了脸,她下意识看向洞顶,那两口极为不和谐的棺木。
“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唐萤一时间不敢妄动,也许是两个师徒连手夺宝,施了什么奇门邪术,自己何必多管闲事?少女可没有忘记以前任春和鬼姑给自己的教训。
“把戏?的确,陪那个蠢货玩的这几天让本尊疲累不堪,就连青谷最残缺的幼子都比她聪明多了。”
狐妖的确狡猾,唐萤冷眼看着对方一点一滴卸掉这几日的伪装。
如若说黑蛟的墓穴让她看到妖物不输人类的胸怀,那现在的颜夕便将一切打回原形;残忍轻挑的语气,毫无人性的眼神。唐萤穿透了那层俊美的皮囊,看到了一只玩弄着鲜血和人命的妖狐。
“你对敖湘做了什么?”
唐萤捉紧伞柄,心下想着是要先打翻棺材救人,还是直接和颜夕拼个你死我活。她和敖湘虽只是见过一面,不上认识,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孕妇落难,成为妖物邪术的牺牲品。
其实自第一次见面,她便隐隐有预感自己和颜夕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她还只是金丹,对上这个化神老妖,只能以智取胜,以命相搏。
“你为何不自己去问她?”
唐萤眉心一跳,便听后头有东西猛地掉落的声音。
本来悬在半空中的棺材少了一个,一口半开的紫檀棺材在水泽上静幽幽飘着,随即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棺盖,唐萤不由得睁大眼睛。
那是敖湘,却也不是敖湘,少女眼尾一抹金麟依然耀眼夺人,如若是常人怕以为对方神采奕奕,并无大碍,但唐萤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