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绾撑着床坐起身子,手从肩膀伸过去摸了摸伤口,绷带缠得很紧,让她觉得有些喘过不气。过了一会儿,沈绩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看到沈绾坐起来赶紧跑到了床前。
“阿姐怎么样?饿了么渴了吗?”
沈绾指了指桌子上的水壶,没说话,沈绩急忙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嘴边。
沈绾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解了渴,这才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
“那晚怎么回事?”
沈绩拧着眉,扶着沈绾靠在软垫上,将伤口让开:“阿姐昏了三日!前日又发烧了,情况很是凶险,好在韩大夫稳重,将阿姐救回来了。”
“邱棱呢?”
“没追到,你也知道,他轻功最好,否则裴星则也不会让他来干这种事了。”
阵前使计,再奇再险也可以,唯有暗杀敌军将领这种事最令人不齿,裴星则为人好脸面,就算再怎么睚眦必报,也绝不会坏他自己的名声。
可他竟然还是派人行了这种事。
“还有殿下,也受了些轻伤,好在蓝瑛姑娘机警,及时将殿下救了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沈绩冷着脸,眼中的蔑视不加掩饰。
“殿下也遇刺了?”沈绾睁大了眼睛,心中细细思量,一个让人细思极恐的想法油然而生。
若是前世的裴星则,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他不惜付出损害声名的代价也要行刺萧承衍,还要将她置于死地……
莫非,他——
“阿姐!你怎么了?”沈绩以为沈绾还没清醒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沈绾回过神来,抓紧他的手臂:“大聿军队呢?”若是伤了萧承衍,已经兵临城下的大聿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果然就看到沈绩端正了脸色,严肃道:“前日清晨凌度就带人攻城了。”
沈绾神色一凛,忙问:“怎么样?”
“好在有封桓在,凌度在城外叫骂,他先用了个空城计,凌度不信,以为咱们只是虚张声势,果然如阿姐所说派来了精锐攻城。等敌军搭上云梯上了城墙的时候,埋伏在顶上的士兵用火绳和火钩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绩叨叨叨说了个没完,但看他的脸色沈绾也知道第一场是有惊无险,遂放下心来。好在隆泉地势凶险,前面又有一条护城河,敌军要想过来也要费些力气。
封桓有指挥之才,不然前世也不会闯出那样的名声了,实际上萧承衍受伤反而会成为激起士兵士气的引线。
沈绾掀开被子要下地:“殿下现在在哪,我要去见他。”
沈绩一看阿姐不顾自己身体就要出去,忙将他拦下:“阿姐,你才刚醒过来,还是再休息休息吧!”
沈绾摇了摇头,忍着背后火辣辣的疼痛将衣服披上,动作并不停下:“已经过了两日了,大聿修整完定会再次攻城,事不宜迟,你也随我走!”
沈绩深知拦不下她,索性跟着她一起去,好在还能有个照应,等到了萧承衍的住处,正碰到蓝瑛从里面走出来。
“蓝姑娘,殿下可在里面?”
蓝瑛看了一眼脸色憔悴的沈绾,修长的身子挡在门前,没有让开半步:“殿下刚换完药,已经睡下了。”
“刚换完?那现在应是还未睡熟,姑娘可否进去通禀一下,我真的有急事。”沈绾扶着胸口,一路走过来已经眼发昏了,沈绩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
“姑娘通融一下,我阿姐真的有急事。”
蓝瑛立了眉,眼中已经有不耐之色,闻言挥了挥袖子,声音抬高了一节,昂着下巴道:“殿下何等尊贵的人,受了伤也休息片刻不得吗?你们以为是想见就能见的,还不快退下!”
沈绾一怔,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冲动了,萧承衍不是裴星则,没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又是说一不二的,她不能自己任性而为。更何况以沈绾现在的身体也实在不宜议事,是她高估自己了。
然而她刚要退下,却听到门里传来一声淡漠的声音:“瑛儿,让他们进来吧。”
蓝瑛身影一顿,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错愕,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将身子偏过去:“殿下唤你们,进去吧。”
沈绩扶着沈绾越过她走了进去,路过的时候,蓝瑛满含深意地看了沈绾一眼。
进到里面,沈绾隔着水晶帘看到萧承衍正躺在软榻上,身边并没人服侍,淡淡的熏香飘散而来,搁在肚腹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看那模样不像养伤,倒像是肆意享受。
两人在帘子跟前停下。
“进来吧。”萧承衍又出了声。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挑帘走了进去。进去后沈绾推开沈绩的手径直跪了下去,后者也随她给萧承衍行了一礼。
“殿下万安。”
沈绾跪下的时候看了一眼萧承衍,只见他全身上下都好好的,并没有包扎过的痕迹,连脸色也红润健康。
她低下头。
萧承衍没有及时让他们免礼起身,而是慵懒地开口道:“你们找孤是有何事禀报?”
沈绾抬起头,一时胸中憋闷便咳嗽两声,萧承衍也不急,静静地等着。
半晌后,沈绾渐渐平静下来,她道:“想必,这两日殿下被林星则刺杀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雕陰……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吧……”
萧承衍眉头一挑,从软榻上轻松地坐正身子,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他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绾绾果真聪明伶俐。”
听见那声“绾绾”,沈绾眼中流光闪动,低了低头。
“如你所说,孤受伤的消息的确是故意放出去的。”
“殿下如要派人去雕陰,将沈绩也带上吧,他与我驻守雕陰有三月,对那里了若指掌,于殿下的策略大有裨益。”
沈绩急忙看了一眼沈绾。
萧承衍却笑了一声:“哦?你知道孤的打算?”
沈绾娓娓道来:“裴……林星则丢下雕陰实在是下下策,但是于大聿来说,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边境上来说,雕陰在那里是凸出来的一块,前接戎人,后接大齐,就算守得住城池也没什么意义,背腹受敌。但是雕陰对大齐来说却并非如此,若是能替他们对抗戎兵守住了城池,此地归顺大齐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沈绾眼中闪着光:“得了雕陰,郦石便呈双面夹击之势,若是能派兵斩断了凌度后方,便可解隆泉之围。”她说完又兀自笑了笑:“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即便达不到这个目的,能扰乱一下敌军也是好的。”
到时大聿只会不得不退守郦石,掌握主动权的便是大齐。
战事停下,她便有时间去筹划另一件事……
此时林柏荣可还没死!
想到这,沈绾突然摆正了脸色,眼中焦急不已:“殿下!奴婢有一事需要殿下帮忙办成。”
“什么事?”萧承衍皱起眉头,
沈绾确定了四下再无外人,才道:“殿下可否修书一封,送到大聿皇帝林柏荣的手上。”
萧承衍一顿,自胸腔中发出一声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还想让孤,给林柏荣递消息?”
“沈绾,你好大的胆子。”暗讽的语气令人心惊,沈绾立马俯下身去。
萧承衍不信她,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听说你也遇刺了?”萧承衍忽地转移了话题,从软榻上走下来,背着手行至沈绾跟前。碧青色外袍沉敛宁静,却更给人压迫之感。
“他是来杀你的?还是来见你的?”萧承衍屈下身子,半蹲在沈绾身前,慢慢挑起她的下巴,“南夏北邱,武功是天下一绝,若是来杀你的,你现在,恐怕没这么精神吧。”
“殿下!您这话未免也太诛心!”沈绩急了眼,跪地向前挪了一步。
“那是邱棱手下留情了,”沈绾苦笑一声,心里乱成麻,可脸上还是要强装镇定,“但下一次,他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你想要孤怎么信你?”
敌军行刺,刺客却与敌军的叛徒接过头,任是谁也不会不多想。
他的黑瞳如在烈火中淬炼过一般,幽深而寒冽,将人吸入后就很难逃出,脊背都生出凉气。
沈绾忙躲过他的视线:“殿下不如听听奴婢想要在心中写什么。”
“你可以说来听听。”
“让林柏荣,务必警惕林星则,顺便再提一提——”沈绾抬起头,眸中寒光乍现,“他的儿子,林祺的死。”
第9章 月边娇
萧承衍放下手,直起身子陷入深思。缭绕的紫烟犹如人间仙境,让他的神情越发看不清楚了。
纵然如他这般面不改色,心中也如雷霆翻滚。
谁都知道沈绾说出的这件事会带来多大震动。
当年林柏荣娶妻裴氏,与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其时为一段佳话。可后来萧放猜忌他,发动了震惊朝野的灭门惨案,而林柏荣之妻裴家也未能避开这个祸事,裴星则是逃出来的唯一裴氏子弟。
他本该叫林柏荣姑父的,然林柏荣心怀愧疚,感念亡妻,便将这个妻侄收做自己的义子,用心培养,委以重任。
裴氏死了之后,林柏荣并未再娶妻,也再无子嗣,林祺是他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如果林祺之死尚有隐情,对大聿来说绝对是一个可以引发变乱的导火线!
最起码,林柏荣绝对不敢再重用林星则了,哪怕不能让他全然相信他们的话,只要有一点信任的缝隙,都能达到意想不到的目的。
“阿姐?你说的是真的?”沈绩拉住沈绾的袖子,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一个敬仰之人的形象的崩塌总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沈绾没回答沈绩的话,而是一直抬头目视萧承衍,见他在房中来回踱步许久,才转过头来看她,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证据?”
“倘若是我们放出了消息,林柏荣是绝对不会轻易相信的,起码……”
“起码要有能一槌定音的人证或物证对吗?”沈绾接下萧承衍的话,随即敛眉想了想。
前世在狱中,年清抚特意去那里羞辱她的时候,提及过这件事,但也只是说了林祺是被害死的结果,并没有详细说明过程。
具体是如何做的,沈绾并不知道,但以林星则的心计,他自己绝不可能亲手沾上这些荤腥,而林祺身边的人又已经全数处死,想要寻得证据怎么会是说说那么容易?
萧承衍看着脸色数度变化的沈绾,重又坐回软榻上,脸色一变,嘴角浮现一抹轻笑:“看你的样子,似乎对此也是知之甚少,怎么有胆量将这种事告诉孤?”
她若说是她前世亲耳听犯人口述的,想必萧承衍也不会相信……
“年清抚……年大将军……”沈绾双唇微碰,在嘴里细细品了品这两个名字,突然抬起头看向他,“林祺被害,不是林星则一个人谋划的,其中也有年家参与,要是加上这一条,林柏荣就不会只当敌军挑拨离间的玩笑话了。”
林柏荣可以相信义子,却不会相信年氏,想要查探什么就不会有所顾忌。
萧承衍想了片刻,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纸:“如此,这封信让你写会更好。”
沈绾一怔,随即明白了萧承衍的意思,如果是她亲手执笔写下事实真相,再加上她为何背离林星则逃到隆泉,控诉一下那人的心狠手辣,撕破他伪装的脸皮,要比萧承衍写来更可信一些。
“绾绾留下,无关人等先退下吧。”
沈绾刚起身,就听到那边传来萧承衍的声音,明显是对沈绩说的,语气也不容置疑,一贯的上位者气势。
沈绩在这里本来也没什么用,出谋划策用不着他,顶多也就能给沈绾壮壮胆,缓和缓和尴尬的气氛。
沈绩若是一走,房里可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那年遇见的太子殿下如今也不知变为了各种脾性,真要对她做什么的话,她该要如何应对?
“没听见孤的话吗?”萧承衍的声音明显冷了一分。
沈绩岿然不动,他倒是一点也不怕太子,但沈绾却怕弟弟惹了太子不快,就跟他使眼色,让他稍安勿躁,先出去候着,如果听见什么大的响动再冲进来救她也不迟云云。
至于在萧承衍眼皮子底下是怎么不出声做出这番交流的,到底还是要仰赖两人多年来的默契……
沈绩无奈退了出去。
房里剩下两人,沈绾却也不畏畏缩缩,反而是泰然自若,她行至书桌前,揽袖研墨,脸上一片认真之色,似乎在思忖着信该如何写,完全不把一旁的萧承衍放在眼里。
“孤听说,你并不是封桓的奴仆。”萧承衍躺在软榻之上,双眼半闭着,像是闭目养神,又完全没放过沈绾的一举一动。
此时说话,仿佛只是想在寂静无声的房屋之中寻得一丝人气。
沈绾一边写信,一边应是,叫人听去犹如在敷衍对方。
“封桓说,是林星则负了你,此话可当真?”
沈绾手上一顿,墨汁滴到了纸张上,晕开一片,将方才的努力尽数毁了。她皱着眉头,心中已有不快,可还是定下心神,从旁边又抽出一张纸。
“殿下会相信这样的话吗?”
“为什么不信?年氏嫁与林星则为妻,大聿皇宫之内便不会有你的位置了,不能成为后宫之主,你留在他身侧也没有意义,还会成为别人嫉恨的对象。”
沈绾这次停下笔,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萧承衍,语气中难掩讽刺:“殿下若只有这点胸怀和度量,奴婢真要怀疑选择您是对还是不对了。”
萧承衍一愣。
“你自称奴婢,胆量却不小,”他脸色缓和下来,无奈地轻笑一声,似是没在意她的逾矩,声音却是低沉了几分,“你知道上一个敢这么同孤说话的人,现在如何了吗?”
“无非是死了或残了。”沈绾继续低头写信,不愿和他多说。
萧承衍碰了个软钉子,有气不知向何处发,他总不能喊人将沈绾拖下去打煞了,留她在自己身边,确实也因为她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