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善大师闻言,也沉默了下来,他难得有些心绪起伏,直直看着怀里的古珀。
他突然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因为与常人不同,被家人忌惮,被外人嘲笑。
他对清朴方丈说:“这孩子,确实与众不同,但是……并不算什么奇异,更没有什么鬼上身的无稽之谈。”
清朴方丈恭敬地点点头。
如善转回头,对着古珀问:“他们将你视为异类,你可想过,要怎么办?”
昨天,与苏熙儿对峙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古珀数据库中播放了一遍,古珀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还没想到可施行的办法。”
如善语气温和下来,说:“办法无非就是两种。”
古珀转头看向他。
“一种,就是装作平庸,泯于众人。”如善目光望向远方,说:“收敛自己所有的锋芒,做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两岁时不应该识字,三岁时不应该作诗,四岁时不该因棋艺超人而名满天下。该笑时笑,该哭时哭,绝对不要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
古珀定定的看着他,如善现在说的这种,就是她之前得出的唯一的解决方式:重新进入休眠,或者保持超低水平的运行状态。
“第二种……”如善回过头来,他看着古珀直直望着他的目光,突然笑了一下,道:“既然天生与众不同,就不要藏匿。不要管世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类方案对于现在的古珀来说,可行性极低。
她说:“暂时做不到。”
如善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问:“你确定要选第二种吗?”
每一个AI,都是因为人类的需求而被创造的。它们诞生于强烈的被需求感当中。执行指令,满足人类的需求,对他们而言是终生的使命。
智能等级高的AI对休眠和被抛弃这两件事情的认知,比喻起来可能不太恰当,就如人类面对死亡和失去信仰一样。
古珀回答:“确定。”
如善看着她,就如同看着八十年前,那个毅然离家的自己一样,他说:“好。”
——
通往后山的路已经被封了,古家一大群人全都聚集到了这边,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苏熙儿整个人狼狈地瘫坐在一边,面上泪痕满布。有两个武僧一前一后守在她的身边,防止她再攻击春叶老嬷,或者不顾一切冲上山。
“哎哟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没看好孩子,还要拘着这一大家子在这里跟着受罪?这都快午时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大人不怕饿几顿,可孩子们怎么办啊?”四姨娘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苏熙儿,冷嘲道。
古老夫人叹着气看了眼搀扶着她的春叶老嬷,终究是没说什么。
春叶老嬷把头埋得更低了,从她被苏熙儿粗暴地摇醒后,她就知道自己坏事了。
二姨娘走到老夫人身边,劝道:“娘,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这么多大师帮忙寻着,总不会出错的!我先扶您回去。”
“谁敢走?”听到这话,古老夫人还没有反应,苏熙儿已经把头抬了起来,望向这边,“古珀没找到,你们一个人都不准走!”
“哟,好大的口气。”四姨娘骂道,她本想刺苏熙儿几句,但看到苏熙儿眼中疯狂的情绪,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下来:“这普天之下,哪有一个小辈丢了,还要我们这些长辈陪在这里受罪的道理?再说了……再说了,你不是拉着清朴方丈,口口声声说那脏东西被鬼上身了吗?她这一丢,家里不是清……”
苏熙儿将目光转向她,她终究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完,只扭过身子嘁了一声,转身回到人群里面去了。
古珀被如善带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控制了要流出的泪水,控住不住鼻酸。她挣扎着从如善怀里跳下,跑向苏熙儿。
越是靠近苏熙儿,系统内的冗余数据产生得越多。
但后退也不行,后退的话,堆积得更厉害。
“哎呀,找回来了,老夫人,找回来了!”春叶老嬷激动地在古老夫人耳边不住地说着。同时,她自己心里头的大石也放下了。
古老夫人的注意力却不在古珀身上,她直愣愣地盯着带着古珀回来的老僧人,突然向前急走两步,不可置信地问:“如善法师?”
如善转过头来看到了她,老人手中握着一串檀木佛珠,正是自己十几年前送出去的那一串。
他念了句佛偈,施礼道:“古施主。”
“您真的回来了?!”古老夫人开心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说:“我清晨的时候,看见一个僧人的背影,就觉得特别像您,就一路追到这里来了……没想到,没想到……”
如善回答:“老衲回到临崖寺仅有数日,不欲惊扰了他人。”
古老夫人点点头,正欲说点什么,却见如善法师直接越过她,往苏熙儿和古珀那边去了。她心中存着惊疑,愣愣地跟着如善法师往那边走了几步。
苏熙儿那边,她看着平安回来的古珀,内心却只有诡异的平静。
古珀不见了,她急得理智全失,发疯般地求人救她。
古珀回来了,她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所有的心神都在之前耍狠的时候耗尽了,没办法再分给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星半点。
她就着瘫坐的姿态向前挪动两步,面色异常平静地为古珀检查了一下身体。
苏熙儿问:“受伤了吗?”
古珀:“没有。”
“去哪儿了?”
“避山瀑。”
苏熙儿将古珀抱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和茫然。
此时,如善来到了她面前。如善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施主。”
老夫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如善后面,古家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如善和苏熙儿,连那帮原本在旁边玩闹的古家孩子都安静了下来。
苏熙儿愣了愣,抱着古珀无法回礼,只好略略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谢大师将小女送了回来,信女,信女感激不尽。”
如善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了这一礼,道:“施主不必多礼。老衲听清朴方丈说,您之前怀疑这个孩子中了邪?”
众目睽睽之下,恢复了理智的苏熙儿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寒气从她背后阵阵冒上来,她抱紧古珀,一时无言:“我,我……”
“施主不必惊慌。老衲年幼时……也曾被家人误认为怪异之人……”如善看着戒备地盯着他的苏熙儿,心里莫名柔软了一块,“天资过人的孩子,总是与旁人有些分别,有时候,就会被误以为妖邪。”
苏熙儿还没彻底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如善身后的古老夫人已经听明白了,她震惊地上前两步来到如善法师面前,不敢置信地问:“如,如善法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熙儿当然听过如善法师的名号,老夫人这一喊,直接叫她愣在了原地。
如善念了一句佛偈,对着古老夫人和苏熙儿肯定地说:“次子非是痴愚,相反,她智力过人,是天下间少有的奇人。”
所有古家人都愣住了,她们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消化如善法师的这句话。
如善也没给她们反应的时间,他盯着古珀的眼睛,郑重地又补充了一句。
“次子将来,必定才能过人,贵不可言。”
古珀依旧是面无表情目光涣散的样子,抱着她的苏熙儿冷得原地打了好几个冷颤。反应过来的古老夫人,面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狂喜,稀罕地盯着古珀。其他的古家人面色各异,欲言又止。
正是深秋,枯叶都落尽了,深埋到褐色的淤泥里,静待明年春临花开。
第14章
十年后。
潭应城的初夏,蝉鸣始现。临近正午,城北福临路一派繁华,到处都是来往的行商和叫卖的伙计。
“哎?你还不信?老子当时就在这亲眼看见的!”迎客客栈中,一个中年壮汉突然站起来大声说。
仿佛觉得光是说说无法将自己的意思表达详尽,他环顾四周后,大步来到一个书生的桌子旁,拿起书生放在椅子边上的书。
“看,就是这样!”壮汉直接将书拿在手里,哗啦啦从头快速翻到尾,“当时那古家的十三少爷就这样,呼啦啦把账本一翻,就对着那个掌柜说:‘第七页,第……’哎,反正我忘了他说的是第几页,但他就这么随便一翻,就看出来哪些地方出问题了!”
“嘿嘿。”有第一次来潭应城的行商不以为意地笑了。“你要说这样,那我也行!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哈哈,这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呸!不知道就别瞎说,我看你是个生面孔,应该不常来我们潭应吧?”壮汉不服气地吼道:“我们潭应的,谁不知道古家出了个过目不忘的神童?那也不是他们瞎说的,那可是临崖寺如善大师亲口说的呢!”
“如善大师?如善大师不是已经不见外客了吗?他什么时候说的?”那行商诧异地问。
“嘿,这个我知道!大概十年前吧。如善大师不仅亲口说过十三公子是个贵人,还时常与邀十三公子到寺内下棋呢!”之前那位被壮汉拿了书的书生说道,“如善大师可是天下间少有的棋圣,能与他对弈,十三少爷怎么说也绝对是……这个。”
书生赞叹地比了个大拇指。
“一个十四岁的小子?真这么厉害?还过目不忘?”用餐的人中又有人问。
“是不是过目不忘我倒不知道……不过这十年间,古家从一个普通的商户,一路做到现在潭应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确是事实。”一个潭应本地人回道。
“这古家啊,说起来可真不简单……我记得,大概二三十年前才发迹的,这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整个潭应已经少有人能跟他们比肩了!”
“对对!不过我听说啊,古家不光是在咱们潭应,而且……”
客栈大堂的讨论还在继续,食客们从古家十三公子侃到古家整个发迹的历史,气氛一时浓烈无比。
不同于主楼的嘈杂,客栈的后厢房中,一个少年正在执笔疾书。
少年穿着一件鸦青色玉锦夹袍,腰间悬着一枚貔貅白玉,十三四岁的年龄,个头不高,确显露出这个年龄段少见的沉稳气势。他面上神情十足淡漠,目光聚焦在纸上,一笔一划间,一个个文字刻印在纸上,规整得宛若印刷出来一般。
半晌,少年才将笔放下,他望着对面已经两股颤颤的客栈掌柜,说:“都在这了,你自己看看吧。”
掌柜讨好地陪着笑点头,想要上前查看又不敢靠近少年,一时尴尬得进退两难。
少年说完后就不再管他,自顾自整理好,终于在掌柜松了一口气的相送中,带着自己的小厮不书,上了等在客栈外的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不书才有机会跟少年禀告最近的事项。
“少爷,云裳布庄那边新来一批云锦,已经送到院里让苏姨娘先挑选了。”小厮说。
“嗯。”
“老太太派了福贵过来,让您有空到她院里一同用个饭。”
少年点点头,回答:“好。”
“至于下个月的樊州之行,具体的物资和人员已经安排好了,您过目一下?”不书递过一本薄薄的本子。
少年接过,快速地翻页,提出了几个小问题,不书一一记录了,这才算是敲定了这件事。
将本子递回去时,少年主动开口说:“离开之前,我想先去一趟临崖寺,你安排一下,将时间空出来。”
不书点点头。
好不容易把正事都说完了,不书眼珠子一转,开口道:“少爷,我听前院的阿梅说,这几天上门向您提亲的人,又多了好几个,个个都是来头不小的人家呢。”
少年面上的表情这才变了,他皱了皱眉,问:“都退了吗?”
“这……应该是没答应……不过我听阿梅说,这次来的人中,确实有几位家世顶好,相貌又俊俏的公子哥,估计老夫人这次叫您过去,就是想要跟您商谈这些事呢。”
古家第十三个孩子古珀,这几年一直以男子的身份在外行事,世人多以为古家出了个惊才绝艳,过目不忘的财神爷。只有真正有些势力的人家,才知道当年那个被如善大师亲口断言未来贵不可言的孩子,是个姑娘家。
一开始,很多人还处于观望和嘲笑的态度,一个商户的庶女能翻出多大点能耐?
可令人惊奇的是,古家老夫人早年受过如善大师的馈赠,她深信古家的发迹与如善大师当年的指点脱不开干系,对如善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从临崖寺离开后,古老夫人就将这个庶出的孙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等过了几年,竟是扛住了压力,将整个古家绝大部分的决策权交到了一个半大小孩手中,之后,甚至允许古珀以男装外出示人。
而古珀也没有辜负当年的预言,事实证明,这些年来,她主张的每一项古家变革,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
丰运三十七年,她砍掉了当时古家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纺织,直接将古家名下三个布庄贱卖了出去。古府当家人古远志当年为此事气到卧床了整整两月。
等古远志养好了病出门一看,日渐成熟的水运将大批江南的廉价布料源源不断地运往潭应城,本地的布料市场被挤压得奄奄一息。而古珀已经租下了几条大船,雇着船工一趟趟地天南地北倒腾着东西。
古珀自己当时年龄小,不被允许远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古家的嫡长子古来运站了出来,承担了大部分的执行工作。
等古远志从赚到大笔钱的兴奋中稍微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本虽然木讷,但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大儿子,已经对着古珀服帖称臣了。而古珀,也顺利地握牢了古家大部分实权。
时至今日,所有原本还在观望的人心底各自有了心思,而无论是出于那个贵不可言的预言,还是出于古珀本身的财神爷的属性,将这个姑娘娶回家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