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珀的伤还未好全,燕侯府的提亲就到了,接着,两家又各自忙起了婚事。
夜里的虫鸣换成了蛙响,应江边的黄叶取代了繁花……整整三个多月,古珀都没能再见到燕逍一面。
不书把憋了一路的消息说完,终于想起了正事,提醒古珀道:“燕公子在前院行完了迎亲礼,喜婆就该往这边来了,您要准备准备了!”
她说着,看见了桌上散落着几本书。
不书愣了一下,古珀的房内是从来不留书的,古珀从来不“读”书,她只“翻”书。翻完了,就不需要再看第二眼。
她突然记起来,这几天,因着即将要出嫁了,古珀按着婚俗被拘在了自己的院子里,不能外出。
府里的七少奶奶前几天来过,也不知道是见识短还是缺心眼,拿了几本市井故事书,说是要给古珀解闷。
她当时随意收在了隔壁的厢房,后来因为太忙了,居然忘记将这些书处理掉!
虽然不知道古珀为什么将这些书拿到了这里,但她还是暗骂自己忙昏了头,请了个罪道:“婢子这几天忙糊涂了,居然忘了把这些书拿走!小姐你且先等等,我把这些收拾了。”
说完,不书上前,将书本都叠起来。她准备直接将这些书远远丢了,免得再污了自家小姐的眼。
没想到,古珀居然点点头,道:“放到床边的箱子里吧。”
“啊?”不书瞪大了眼睛。
床边的箱子里装着古珀的随身物,是明天要一起带着去侯府的。
“是……”点点头,不书犹疑地把书待到箱边,放进去前,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书面,《山间狐媚》,《春山巷》……确认这些就是几天前三少奶奶带来的书籍。
不书满脸纠结,她看了眼背对着她的古珀,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书,您还没,还没背下来呢?”
古珀蹙眉,声线与平时别无二致:“看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书中的女子一勾唇,那将军眼睛就直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破纸鸢,会引起贵女的注意。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为了些所谓的情情爱爱,做些全无逻辑的事情。
不书惊得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手上的“山间狐媚”四个字。
就在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院里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不书连忙定了定心神,快速将书放到箱内锁好,再跑到门口,准备迎接老夫人和喜婆一行。
喜婆高声说着吉利话,带着古珀一众女性长辈和一群婢子推开了门。
一整个下午,古珀就面无表情地配合着喜婆的所有指令,一直忙到入夜,才算是堪堪完成了这边的婚礼流程。
喜婆走之前,看着她喝下了一碗百合甜羹,又嘱咐她待在屋内等待苏姨娘过来行梳头礼,这才带着众人,又热热闹闹离开了。
古珀不乐意呆坐在桌前干等,干脆来到了院子里。
古府因为她的出嫁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彤彤一片。她拖着大红喜服,靠在院中回廊的廊柱上。
系统中没有任何待处理的日志,她一时找不到要做的事,就愣愣地放空自己,进入类似锁屏的状态。
忽然,廊前树间传来一阵鸟类翅膀震动的声音,她抬头望去,见到了一只成年白隼。
古珀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燕逍驯养的白胤。
几个月前,它给她捎来燕逍的一封信。就在那封信中,燕逍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白胤被驯养得极好,通人性却没有完全丧失作为猛禽的野性。此时,它的脖间被系了一块红布,少了几分英武,多了几分带着傻气的喜庆。
古珀心念一动,转身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带着一张纸条出来。
她伸手招呼白胤,白胤也极有灵性地飞了过来。
古珀将纸条小心地系在了它脚上,想了想,说了一句:“给燕逍的。”
白隼扇了扇翅膀,似乎在回应她,接着便转身飞离了。
不一会儿,白胤又飞回来了。
古珀如愿取到燕逍的回信,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不可以。”
古珀想了想,又转身回屋取了一件东西,重新系在白胤腿间。
白胤明显认得这个东西,但从来没有人将这个系在它腿间,它新奇地看了许久,终于再次展翅飞了出去。
这一次,古珀还没等回白胤,却先等到了苏熙儿。
苏熙儿作为她的生母,过来为她行梳头礼。
这事原本应当由府里的大太太刘氏来,但古珀并不是普通的庶女,苏熙儿在府里的地位仅次于几个当家人,之前确认各项成亲琐事的时候,古珀顺口提了一下,苏熙儿便顺理成章地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苏熙儿蹙着眉走向古珀,拉着她回房间,“夜里风大,快随我进屋。”
进屋后,跟着过来的婢女说完了吉利话,苏熙儿就干脆摒退了左右,来到古珀身后为她做最后的梳妆。
她轻轻抓起一把头发,细细地梳着。十二年了,四岁的庶女长成了古府的当家人,当年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也变成柔顺黑亮的青丝。
“明日一早就要随燕家的迎亲队伍上云厥了,到了云厥可不比潭应,侯府的规矩多,你做事且小心。”
“嗯。”
“我今日在前厅见过那燕小侯爷了。当真是人中龙凤,行事待人确有一番寻常人比不上的气度。他又愿意放下身份亲自到潭应来迎亲,想来对你也看重,姨娘心里就安心了。”
古珀问:“姨娘,你真的不随我去云厥吗?”
“笑话。”苏熙儿笑了,她怜爱地抚着古珀的发端,将它们细细绾上,“古府又不是没了,哪有姨娘随着姑娘一起出门的道理?”
古珀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似的回了一句:“不急。”
想了想,她又道:“府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我走了之后,你院里的供应还是如之前一样,只有更好,不会变差。”
苏熙儿感慨地道:“还记得你四岁之前……我们三个在马厩,日子过得清苦,只想着活下去,哪里能想到如今这个境况呢?姨娘和周姨都是托了你的福。”
两人交谈间,苏熙儿将最后一只镂金南珠钗别到了古珀头上。
她站起来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灯下待嫁的女子华贵非常,将要离开她的身边,去往他方,成为燕侯府尊贵的女主人。
想到这里,苏熙儿蓦然有些感伤,十六年来,与古珀相处的桩桩件件,到底还是在这个分别的关头涌上来。
不足岁时眼神涣散的痴愚婴儿;四岁时突然开口的女童;临崖寺内,被高僧抱在怀中称赞的神童;执掌了古家之后,不顾旁人眼光,永远把最好的一份往她院子里抬的少年……
十二年前的相依相伴,临崖寺的风波,近十年间的疏离冷漠……
她眼中蒙上一层泪雾,身形有些颤抖。
那些她原本以为已经消散了不甘和疑问,在这个覆灭的关头回光返照般在她心头腾起一片尘霾。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哽咽,颤声问:“古珀,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吗?”
古珀眨了眨眼。
时至今日,她对这个世界总算有了清晰的了解,也明白了,当年的苏熙儿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
作为一个宇航时代顶尖的战术AI,她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存在非常巨大的冲突和矛盾。
而她存活至今,没有被打上妖邪的名号被人处死,全因苏熙儿充当了她与这个世界的粘合剂。
苏熙儿是第一个发现她不对劲的人,但一直都将保全她放在首位。
周姨想与她交谈。
苏熙儿抱开她,拒绝道:“你不要同她说话,我来教便是。”
老夫人问:“古珀能说话?”
苏熙儿点头,“妾教的。”
如善夸:“这孩子这么小,已经能通读《临崖赋》了。施主教导得好!”
苏熙儿恭敬行礼,“此前一直在教她识字,古珀确实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
一桩桩,一件件,这个最怀疑她身份的人,同时也是最想保全她的人。
古珀调查过当年苏熙儿怀孕遭人下毒的事情,结合自己的运行日志,确认自己是在苏熙儿被下毒之后,才第一次在她腹中被激活。
是否中毒之前的那个小胚胎,才是苏熙儿认同的女儿呢?
自己于那个时候被激活,是强占了那个小生命的身体,亦或是替代它生存了下来呢?
十多年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这些问题翻出来,重新推算一遍,但直至今日,她还是没能得出评估合格的答案。
但在这分别前夕,苏熙儿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的系统内突然刷出一条疑问语句。
这些事实重要吗?
苏熙儿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孩子是她。
陪着苏熙儿在马厩边的破院子熬了四年的孩子是她。
这么多年来,执掌古家,为苏熙儿带去荣华富贵的,还是她。
古珀略转过身面向苏熙儿,轻轻环住她,将侧脸贴在她的腹部,像一个普通的,依恋着母亲的孩子。
而后,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是,我一直是。”
苏熙儿紧绷着的身体,随着腹部传来的暖流而逐渐放松下来。她面上尤带着泪痕,唇边却勾起了笑弧。
她抬手,轻轻地回搂着古珀。
心中的尘霾被深秋的暖风吹散,有些沉疴长在心中十几年,总算是有了释怀的迹象。
第28章
苏熙儿收拾好心情就离开了,古珀需得独自在房内守到天明,再随着迎亲队伍离开。
她摒退了一干仆役,又回到之前的回廊。
四下一片寂静,白胤离开后,似乎没有再回来。
她干脆倚着廊柱,站在原地等待。
突然,廊檐上传来一阵异响,像是有人在廊檐上走动。
古珀抬头望去,却见到自己之前托白胤寄出去的燕府玉牌。
玉牌的挂绳被一只白玉般的食指勾着,坠在廊檐下。
燕逍带着些微笑意的声音传下来,“燕府的玉牌不是这样用的。”
古珀没动,“可你不来见我。”
“咳咳。”燕逍清了清嗓子,他屈膝侧坐在廊檐上,“依礼,我们婚前,不该再见面了。”
说完,他摇了摇手腕,晃动悬在他指尖的玉牌,示意古珀取下。
“你将玉牌收好,等回了云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那玉牌质地极好,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温润细腻,其上雕刻的飞燕栩栩如生。晃动间,飞燕翩飞,不似凡物。
但古珀的注意力全在那勾着红绳的指节上。
她提起裙角,爬到栏杆上,一只手抱着廊柱稳住身体,另一只手抬高去够燕逍悬在檐下的手。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古珀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有股情绪从胸口悄悄地溢上来,堵住喉咙的时候她才切实感觉到它的存在,然后它继续上涌,挤弯了嘴角,挤眯了眉眼。
她的心脏狂跳,面颊绯红,笑意和羞怯一阵阵泛起,无法遏止。
身体的某些反应显然脱离了她的掌控,走入她未知的那些领域。
但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刻般真实地感受到为人的快活。
燕逍反应过来后,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有些担忧地道:“快下去,这样容易摔着。”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穿过古府张灯结彩的庭院,一路来到古珀那拖曳在廊上的大红嫁衣上。
待嫁的姑娘牵到了情郎的手,不愿意放开。
她根本没心思去计算这个姿势的危险系数,就直接说:“不会,很安全。”
燕逍压低身体,尽量垂下手,让古珀不至于太过辛苦。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古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质,稀奇地盯着燕逍的手,一根一根地描摹着他纤长的手指。
燕逍的手莹白如玉,手指纤直如竹,指尖透着一点血色的微粉,触感柔软。
感受到掌中不安分的手掌,燕逍有些尴尬地开口,想要转移古珀的注意力:“近来你在闺阁待嫁,会否感到烦闷?”
古珀回忆了一下,道:“我看书。”
燕逍笑:“书上都写了些什么?”
古珀想了想,说:“写一腔深情错负,万般痴妄终成空。”
狐媚红袖添香,书生功成名就之后,却娶了宰相之女。春山巷的姑娘等了半生,没有等到发誓会回来娶她的少年。
燕逍听完,沉默了很久。
“古珀。”他突然出声,同时紧握住古珀一直在作怪的手。
“嗯?”
“我们要成亲了。”
“嗯。”
“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给你写的信吗?”燕逍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严肃和慎重,“此生,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娶你,确实是出于某些私心,就如同我在信中说的那样。”古珀的手安分下来,两人双手交握着,四下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燕逍自白的声音。
“但是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得到你的答复之后,我就将事情告知了家中的长辈与亲友。但当时我身有要事,未能处理周全,才让你在潭应城郊身陷险境。严舒把当时的事情都与我说了……我不说你也能懂的,就算你当时转头回临崖寺,我也不会食言。
“我自小跟着父亲生活在边疆,父亲死后,又回京城受封,眼中只有朝堂斗争战场烽火,确是不曾在意过男女之事。我不清楚自己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但至少我能肯定,我尊敬你,信任你,敬佩你,感激你……一想到成亲之后,我们将会长久相伴,我是期待的。
“燕家言出必行,这就是我能承诺的。”
古珀一直没有说话,燕逍捏了捏她的手,问:“你是如何想的呢?这些事我在信中提过,没提过的以你的聪慧大抵也都猜出来了。所以,当初你是为何愿意答应我的求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