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广和兵卒俱都一愣,但还是列好队,迈着早上刚训练过,还不太齐整的正步跟着他往与马场相反的方向走。
燕二将人领到飞燕山庄一处院落内。
院落内有几个年级较大的老兵。虞广认识他们,这些老兵都因着能够识字算数,又不服老,所以即使已经无法战斗,依旧选择留在山庄内,做些账房先生等简单的文职工作。
虞广心头有些不妙的预感,他问燕二道:“这是要做什么?”
燕二转过身,面向他们。
“此后,每旬设两节文课,所有人到嘉安堂,听师父们授课。”
兵卒们一时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被临时征用过来的老兵们也非常困惑,他们亦不知道教这些兵卒识字有什么用处,但总归是上头吩咐下来的,工作难度又不大,所以便都应了下来,出现在此处。
但这些人的疑惑并不妨碍古珀的安排,很快,一百员兵卒被分为三组,各自随着分配到的老兵前往堂内学习。
说是习字,其实也不尽然。
一位老兵晃晃自己手中的几页纸,道:“其实亦不难,各位无需忧心。侯爷的意思,是让大家将我手中这几页纸上的内容背下来。这内容字数不多,又朗朗上口,若是专心念诵,很快便能将其记下。”
有兵卒不可置信地问道:“背下来?我们又不识字,怎么将这些背下来?”
老兵回道:“不需要识字,读得多了,自然就记下了。”
他说完这个,想起来之后的安排,便又道:“依侯爷之令,往后每日晨起训练之前,我会前往校场,领着众位先将这‘兵规’大声诵读两遍。长此以往,直至所有人都能将此背熟,再自行诵读为止。”
他说完,便不再耽误时间,从第一句口号开始,念道:“赤胆忠心,保家卫国。”
那些兵卒在室内根本坐不住,文课上很是杂乱了一阵,才在燕二逐一巡视下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跟随着老兵念了起来。
院外,燕十见着燕二回来了,便问道:“二哥,里面如何?可有安生配合。”
燕二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燕十听着那边传来的不甚整齐的念诵声,问道:“二哥,夫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这些兵士都是跟随侯爷多年的精兵,论起行军打仗都是一把好手,怎么夫人却拘着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背这些东西呢?”
燕二看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侯爷和夫人的用意不是我们能猜测的。”
燕十无聊地转着手中的铁戒,问:“自从夫人来了之后,做的事情看似不可思议,却好似都非常有用。那吐纳法你练习得如何了,可觉得真的有所进益?”
燕二回忆了自己这阵子的状态,点点头肯定道:“那是自然。”
燕十突然压低声音,又道:“二哥,你不觉得奇怪吗?夫人……仅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女子,却懂得这么多东西。可侯爷那边,除了一开始查过古家那边的底细之后,却似乎再没有多过问了,你说,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燕二皱眉,教训道:“侯爷的心思哪里是我们能够揣测的?你且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了,勿要再非议这些事情!”
燕十缩缩脑袋,即使他已经成年了,也还对这位从小带他们到大的二哥存着巨大的敬畏,他点点头,道:“知道了。”
半晌,他突然又开口道:“还好侯爷魄力足,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将夫人娶进了门,不然这样的夫人到了别处……”
他没将话说完,转头跟燕二对视了一眼,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开口。
第42章
飞燕山庄的练兵事宜比燕逍预想中来得更为复杂,所幸近期他们因着刚大婚完也没什么其他急事,便直接在庄内留宿了大半个月。
他和古珀时常会过去查看虞广那一队兵卒的训练情况,兵卒从一开始的些微抗拒,到后来似乎已经适应了新的训练节奏,训练进度也慢慢赶了上来,达到了古珀原本的预估线。
即使在这期间,两个队伍再没有进行过任何对练和比拼,但燕逍和严舒等将领级人物,早已从虞广一队的精神面貌和严正军容中看出门道了。
他们将所有变化默默看在眼里,已然对古珀的新训之法心服口服。
见一切差不多上了正轨,燕逍便同古珀商议道:“原本拟定的一月之期还差六七日,但以如今的情况看来,已经无需再观察下去了。我有意于明日让燕旗再安排一场对练和体能测试,得到数据后你再将新训之法推广到整个亲兵队伍之中,我们便离开,如何?”
古珀的项目数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闻言自然是点头答应。
而此时,校场上,两队士兵巧合地遭遇了。
近大半个月,因着虞广这边实施了新训之法,两队的训练项目一直有意错开。
而今日早晨,庄内兵器库新入库了一匹弓箭,便按着惯例先送到校场,让兵卒们进行“试弓”。
一方面,是让兵卒适应一下新武器。另一方面,也顺带检测一下武器的完好程度。
吴布百户这边的训练比较自由,他一听到新弓已经被送到校场,便加快结束了一轮枪法,带着兵卒过去试弓了。
所以,等到虞广那边结束一轮全身性肌肉增强训练时,吴布这边已经试得差不多了。
虞广便干脆就地解散队伍,让兵卒们边休息,边等待着吴布那边试弓完毕。
有解散后的兵卒直接窜进吴布的队伍里,迫不及待想要摸摸新弓。
车阜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当初分队时,他不知为何被分到了虞广的队伍中,与自己熟悉的同乡分散了。于是他虽然隶属于虞广麾下,却与吴布这边的几个兵卒玩得更好。
车阜的同乡见他过来了,忙招呼他,“哎,快来看看,卜州新来的小稍弓。”
那人边说边一前一后拉了拉弓弦,道:“比我们之前用的那种好拉一点,我刚问过那运新弓过来的老兵,他们说这种确实比较轻巧!刚好,适合你。”
车阜个头其实不矮,但在飞燕山庄这样大高个扎堆的亲兵队伍中,相对显得比较娇小。因着比一般兵卒来得更为敏捷灵活,他的枪术非常了得。但比起他擅长的长丨枪,他却更爱弓箭。
只不过他臂力一般,准头也只在中流,没能当成专业的弓手。
此时他见到新弓,自然是难掩激动,连忙从同乡手中将新弓接过,道:“我看看!”
他满脸珍惜地摸着弓身,道:“这形状有些奇特,与我们之前那批长弓确实有些不同!这两边,这个向前指的部分,真是有趣!”
他自顾自兴奋着,抬头突然发现一位兵卒从场下下来,空出一个箭靶,便激动道:“来来来,我先去试试!”
几个同乡好笑地看着他兴奋的模样,自然也不拦他,取了三支羽箭递给他,还调侃道:“去啊,就等着你来个正中靶心了。”
车阜也不理会他们的揶揄,径直站到射箭点,搭箭拉弓,尝试射靶。
令他有些沮丧的是,他的成绩非常差,三箭中,有两箭堪堪钉在了箭靶边缘,还有一箭则直接脱了靶,引来周围围观兵卒的阵阵讥笑。
车阜沮丧地走回自己同乡面前,道:“完了,这大半个月,我们队伍练习长弓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许多,我竟觉得我难以拉开这弓,准头也变差了!”
几个同乡见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这大半个月你们都在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都把正事给落下了。”
“对啊,也不练枪,也不练弓,仅在那边瞎比划些看不懂的动作。”
“对,你不知道吧,我们已经将燕卫教的吐纳枪法练过好几十次了,我敢跟你保证,若是现在我们再拼一次枪法,我绝对不会让你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就将我击败了!”
车阜无奈地叹气,“哎,那吐纳枪法我们这边也学了,当真是神奇。只是我们这边练习的时间比你们少太多了!哎,都是侯爷和百户吩咐的,我们有什么办法?这练枪和练弓的时间都少了,再这样下去,过几日的对练,估计我们这边又要输了。”
其中一个同乡见他沮丧,忍不住道:“不过,你们练的那个正步走,是叫这个吧,看着还挺有架势的!”
车阜还没回应,他另一个同乡已经插嘴道:“嘿,你最近老想着那个正步走呢,你是不是想转去虞百户那边啊?哈哈。”
那人连忙撇清:“别瞎说,那就是些花把势,我当然是要留在这里好好练……”
他话还没说完,车阜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一声哨响,他下意识打了一个激灵,扭头看去,便看到虞广立在东面一块空地上,右手握拳举于头顶,大喝一声:“集合。”
连着大半个月的训练让车阜半点不敢怠慢,他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匆匆将弓随便交到旁边一个同乡手上,便小跑着过去列队集合了。
“哈哈哈哈哈……”几个同乡看着他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纷纷笑了起来。
他们笑完才发现,原来他们这边已经完成了此次的试弓,吴布百户长正在命人将弓箭回收,准备将场地交给虞广,带人离开。
几人便也开始收拾起他们这边的弓箭,准备去将武器归位。
被车阜顺手塞了弓的兵卒,一边往弓箭架走,一边百无聊赖地晃着手臂放松着。
突然,他瞥见弓箭上一处不起眼的标志。
他顿时有些疑惑,便对着旁边的另一人问道:“车阜那小子,平时能拉多少石的长弓来着?”
那被询问的人瞥他一眼,“你拉弓拉傻了啊?他一直都用的是最轻的那种,一石呗。”
那人便蹙着眉,摩挲了几下弓箭上的标志,他有些恍惚,因为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标志是一石三斗的意思。
莫不是这长弓真这么省力?能叫平时开一石长弓的人都轻易拉开?
但其实,他心中隐隐还有另外一个,他觉得更加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一面将长弓放回武器架,一面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拉弓拉傻了。
待到午后的训练间隙,有新的消息传来,说是原本每月一次的对练要提前到明日。
兵卒们三三两两倚在校场周围,边休息边议论明日的对练。
有提着大桶墨汁的匠人趁着这时候来到校场周围,在周围的墙壁上提字。
车阜还是同自己的同乡聚在一处,他兴奋地跟众人分享今早离别后自己的遭遇,“我才发现我当时拉的是一石三斗的长弓,怪不得那时准头那样差!后来我换了一石的……”
他一个同乡一直看着那忙碌提字的匠人,突然打断车阜,问道:“车阜,你们这几天不是在念书吗?你看,那边那个老头在写什么啊?”
他这话一出,旁边一伙军汉子都哄笑起来。
最大半个月里,虞广队伍每日晨训前,都要先随着一老兵大声念诵一篇文章,被引以为飞燕山庄内的奇事。
“读书,真的假的?”
“哈哈哈,读书?莫不是还要考秀才?”
“哎,车阜,那你看不看得懂啊?”
……
车阜有些羞恼地别开头。一方面,在他心中,确实觉得那劳什子“文课”就是个瞎搞出来的东西,凭白占据了训练时间;另一方面,他自己清楚那文课并没有教他认得几个字,从头到尾便是为了让他们生生背下那十几句纪律和口号。
他朝匠人那边看去,巧合的是,那匠人写的几个字他都认识,正是他们最近念得最勤的几句标语之一,他便索性念出来。
“掉头不掉队,流汗不流泪。”
“哎,真认识啊,掉头什么掉,流汗?啥意思啊?”周围有人问道。
“就是说,即使是把脑袋掉了,也不能把队伍跟掉了。训练的时候流再多的汗都不能流泪。”
“啊?”周围的人又有了新的疑问,“写这个干嘛?”
有兵卒只听到“流泪”二字的,直接插话道:“哎,哈哈哈,是不是在安慰你们别哭啊?”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车阜刚想理论几句,那代表训练时间开始的锣声响起,随后,校场中央的虞广吹响口哨,一声熟悉的哨音响起。
他又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取上自己的东西,和周围突然站起来的兵卒一起,小跑着归队。
那哄笑声还在继续,哄笑的话题换成了取笑他们一惊一乍的傻样子。
兵卒们很快列好方阵,虞广站在队伍最前头,高喊一声,“立正!”
这时,吴布那边的兵卒才慢悠悠地越过他们身边,开始向校场另一边走去。
他们显得有些闲散,一路上嘻嘻哈哈,还想要去逗弄自己站得装模作样的兄弟。
虞广看着自己面前的兵阵,他手下的这一百多员兵卒,有的在其他人逗弄下翻着白眼,还有的过分一点,僵着脖子龇牙咧嘴。
但所有人都维持着挺直腰板的身姿,直着脖子,目视前方。
他一时竟有些失职地恍惚起来,越过兵阵,目光虚虚落在远处一角。
远处那头,吴布百户正遥遥看过来,与他的目光接个正着。
初冬寒凉的空气随着呼吸窜进血液里,被兵卒们满腔的热血蒸腾成白茫茫的雾气,又通过口鼻溢出。
虞广与吴布对视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有人嚷嚷着“落雪了,落雪了”,虞广便自然地移开目光,抬手。
有两三片雪花轻飘飘落进他掌心,复又融去,只余浅淡水迹。
虞广搓了搓手,突然轻笑一声。
到底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43章
几片雪花顺着半敞开的窗户溜进室内,却没有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不书拿了一盆新碳进屋,看了眼正在桌前奋笔疾书的古珀,连忙将炭盆放好,转身去将窗户关上。
“夫人,落雪了!我去为您取件衣裳?”不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