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老太太不出面,古珀便端坐在鹿鸣苑厅中的主座。
院中已经聚集了许多穿着华贵举止优雅的贵妇人和闺阁少女,众人三三两两聚首在一处,巧笑嫣兮,顾盼生辉。
院外还不时有侍女领着其他女眷进门,这些后来的女眷沿路与其他人短暂地打了招呼,便径直往院中的正厅去。
女眷来到正厅,向着燕翎递上自己府上的名帖和年礼,便上前与古珀行礼,再寒暄几句。
“夫人贵安。”
“给夫人拜年。”
……
那话语里多是故作恭敬的奉承,配上来客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十足让人亲近不起来。
古珀早得了燕老太太的教导,此时便自顾自端坐着,脸上挂着经计算后十足有礼又不失身份的笑意,一边查看着名帖,一边跟着应和着一两句。
来客见过古珀后,便又散去,给后来者腾出位置。
初六是个难得的晴天,此时鹿鸣院中内外都摆着精致的炭盆,积雪早叫仆役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众人即使到屋外去也不会觉得酷寒难耐。
院中散落着红木桌椅,桌上摆着云厥有名的各色点心,并一盘新鲜的瓜果。
那点心便罢了,只那一盘新鲜瓜果实在难得。来客都是云厥乃至云州的权贵人家,这季节也能日日见到新鲜蔬果,但种类单调,横竖不过那几样冻梨冬枣。但此时燕侯府呈上来的新鲜瓜果种类繁多,连她们这些自认十分有见识的人家也觉得惊奇了。
说起来,这些瓜果还是古家那边安排过来的。古珀曾为了苏姨娘专门开辟了一道从南地到潭应的水运,又稍加专研了一下食物保鲜和冬日种植技术,只为了确保苏姨娘在冬日也能吃上水果。
但她做此事时初衷仅是为了苏姨娘,后来也没有推广,便少有人知。
此时,鹿鸣院中,穿着刻丝秋菊裙袄的女子在果盘中取了一个品相端正的柑橘,对着身边另一个身着滚边宝瓶纹样罗裙女子说道:“琴姐姐,你瞧,这冬日里,侯府居然还有这样大个的橘子,当真稀罕。”
骆琴眉头微蹙,有些不满说话女子杂杂呼呼的模样,低声训斥道:“宝儿,注意仪态。”
宝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她低头看着橘子,便想直接将其剥开尝鲜。
骆琴看她笨拙的模样,便直接接过了橘子,便剥边道:“这柑橘原本算不上个什么玩意,秋日里,就是街边那穷苦的乞丐都能在田里拾得几个烂果果腹。可这东西要是挨到了冬日,便摇身一变成为侯府里的新鲜玩意,一个银锭子都不定能买上几个。”
她话里明显意有所指,宝儿缩了缩脖子,不敢应声。
那橘子很快被剥开,骆琴的手却被污了一手橘汁,那完好的橘子被她戳烂了好几块,裸露出晶莹带水的果肉。
不必多言,自有身后的丫鬟为她呈上湿帕子供她净手。
宝儿看着那烂了一半的橘子,有些心疼,但不敢作声,便随意挑了几瓣好的吃了。
时进正午,来客已经到齐了,古珀便从正厅出来,要领着众人往东面的厢房开宴。
她一出现,整个庭院的女子神态各异,都朝她这边看过来。
云州这边的女子,大都是不敢肖想燕侯府正妻之位的。
燕逍十七岁辞官还乡,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便知道这其中定有蹊跷。有那消息灵通的得了那京里的消息,便猜测燕逍辞官一事,不过就是当今圣上给下一任帝皇留些个能臣。
燕逍还年轻,再留在京里做事升官,待到新皇登基时,官位便过高了,新帝怕是压不住。而若燕逍本就没有官职,新皇一登基,顺理成章将人召回朝堂,便是天大的恩典,也能将人拿捏在手中。
总归,燕逍眼下回云州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必有其大展身手的一天。
这些权贵人家心中有数,知晓这燕侯府正妻一位必是京中大世家的千金才有资格去争夺的,便一直把目光放在燕侯府侧室的位置上。
燕逍出身云州,再怎么样,取一个云州的权贵千金,稳住云州这边的势力,便是十足的必要。
可是谁都没想到,那燕侯府正妻之位,竟凭白被一个潭应商户之女截了胡。
莫说是云州的权贵,就连京师那边,还在琢磨着要怎么拉拢燕逍的权贵们,一时都傻了眼。
那些视燕侯府侧室之位如囊中之物的女子更是暗恨。本来嘛,叫一个京中大世家的女子压在自己上头,虽说也膈应,但毕竟自己本就比不过。可现下叫一个商户庶女成了燕侯府正妻,她们被这样一个女子踩在脚下,那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于是,赴宴前,大多数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要好好看看这侯夫人到底是有什么魅力。
方才在厅中毕竟是正式的见礼场合,不便行动。而此时古珀以一种主人家亲近的姿态出现在院中,各方势力轻视之心便按捺不住了。
第60章
古珀走在鹿鸣院庭院中,几个年轻女子便直直朝她迎了上去。
这群女子共有五人,从她们头上束着的发髻能的少女。少女身上温婉的彩纱裙随着她们的步伐漾开成一片彩色的云彩,远远看着十分好看。
几人拦住了古珀的去路,还不忘福了福身子行了个礼,道:“夫人贵安。”
古珀抬手示意几人免礼,也不说话,就维持着笑颜与她们对视,倒是她身后的燕翎和其他几个婢女就着垂首的姿势皱了皱眉,明显知道来者不善。
年轻女子中,为首的元芸芸抢先开了口,“给夫人问安。今日得以入侯府面见夫人,竟发觉夫人面生得很,想来夫人不是我云厥的女子?不知夫人家乡何处?又出身于哪个世家大族?”
元芸芸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带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疑惑神情,但目光却是十足的犀利。
在场众人哪有不知道古珀出身的,古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之家,云州的权贵早在燕侯府放出大婚消息时便把古家几代都查了个干净。
此时元芸芸问出这样的问题,分明是要借题发作了。
古珀仿佛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回答道:“潭应古家。”
几个女子便开始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起来,有人问潭应是哪处县城,也有人说没听过什么姓古的权贵人家。
古珀不想耽误自己的时间看她们做戏般的姿态,便又补充道:“潭应位于云州东面,是一座滨海之城。古家是商户之家,更是近几十年方才发迹,几位姑娘不知道也属正常。”
元芸芸闻言便捂住了口舌,惊讶道:“夫人居然出身于商贾之家?”
“商贾之家”四个字她喊得大声,四周原本一些没关注这边的女眷们也开始往这边看过来,并开始不着痕迹地往这方聚拢。
古珀点点头。
“这商贾之家的女子居然能入主燕侯府,想来夫人必定是有寻常女子难以想象的手段了。”
元芸芸这话说得非常不客气,但她面上显出十分的天真单纯,仿佛这真是她充满敬佩的肺腑之言,“小女出身云厥元家。元家世代在朝为官,先祖蒙帝王看重,也曾出任过朝中大员。燕侯府为我云厥世家表率,家中长辈一直叮嘱我有机会要多向夫人请教。现下有幸在此与夫人相逢,不知夫人可愿不吝赐教?”
元芸芸话音刚落,未等古珀回应,便听见身后有一女子言道:“说起来,我记得我曾听到过关于潭应古家的一些趣闻呢?”
元芸芸配合着看过去,“芷兰?”
名叫芷兰的姑娘躲在人群中,用帕子掩着口鼻,音量却丝毫不低。
“我之前曾听家中下人谈论过潭应古家。说是这古家十分有趣,家中男子众多,却由一女子来操持主事。古家的十三小姐幼时是个痴愚,后来不知怎的,便开了智,小小年纪便开始扮作男子在外抛头露面与人谈生意。”
她们这是怕古珀糊弄过去,要强行撕开古珀的过往供人议论了。
果然,这话一出,周围的窃窃私语便响了起来。
其实来赴宴的女眷哪有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之前没人提起,大家说起来都是在背地里暗自嘲讽两句。现在正好有了个由头,众人便不再掩饰,肆意谈论起来。
“天呐,此事真是骇人听闻。那潭应难道是那未开化之地,怎的能出现这样的丑事?”
“哎哟,这女子怎可抛头露面,还出外行商?真真是不守妇道!”
“这侯府夫人不正是出身自那潭应古家嘛,莫不是……哎哟,怕是我多虑了!”
……
众人一边嬉笑着议论,一边紧盯着古珀的反应。
古珀身后的燕翎早在那芷兰出面说话时便给身后的婢子使了个眼色,那婢子便不动声色地往院外走。
鹿鸣院中都是女眷,侯府的侍卫不便入内,便都守在院外。
此时,侍卫还没进来,原本呆愣在原地的元芸芸却已然回过神来,她把周围那些闲言碎语都听足了,便转过头来天真地对着古珀询问道:“夫人,她们说的是谁啊?”
燕翎冷了脸色,正待上前,便听到古珀说:“是我。”
元芸芸便捂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这,夫人怎的可以做这样的事?”
古珀便问道:“有何不可?”
这个回应仿若正中元芸芸下怀,元芸芸蹙着眉,状若纠结道:“夫人出身商贾,可读过女德女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这要传了出去,侯府还,还如何立足啊!”
古珀朝着她和她身后看过去。
元芸芸几个也正看着她,此时,她们因着成功将她的来历摊于人前引起议论,面上已有抑制不住的得意和隐隐的鄙夷。
古珀不理会元芸芸的话,顺着自己的目光开始一个一个道明她们的身份来历。
“元芸芸,十四岁,云州元家嫡次女。令尊任吏部郎中。”
“潘芷兰,十三,云厥潘家,伯父任云州巡抚。”
“陈淑,十四岁,云厥陈家,祖父曾任朝中宰相,叔父为朝中三品要员。”
……
将拦在面前的几个女子身份一一道出后,古珀问道:“你们都出身于世家大族,可是,家族的荣光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她接触过的女子其实不多,最了解的女子便是苏熙儿。在她的分析中,苏熙儿因着幼年家道中落,性子又怯懦,才落得不得不依附着男人,进入古家为妾的结局。
此次能来赴宴的女子都是出身上流,古珀心中原本是抱了期待的,觉得这样的家世养出的女子,就算不如燕老太太那般有魄力,总该也是古老夫人那般有见识主张的模样。
但在这寥寥的几句交谈中,这些女子们津津乐道的却是彼此的家世,期盼的是嫁入地位更高的府邸为妻为妾,似乎完全没有自己的想往和主张。
她接着道:“你们安然享受着家族的荣光和顶级的资源,只觉高人一等,可有想过这背后的代价?”
她看着元芸芸,轻蹙着眉,像在打量一件有瑕疵的商品。那高门世家赋予这件商品流光溢彩的外表,也成为她最致命的瑕疵。
“古家确实是由我在背后经营,也因此,我掌控整个古家,在家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即使不以古家为筹码,我仍能凭自己入主侯府。而世家大族批量制造你们这样的女子,你们看似不经风雨便安享繁华,却只是任家族摆弄的玩意儿,对着自己的去留衰荣丝毫做不了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元芸芸瞪着眼睛喊道。
她从未听过此番言论,第一反应便是不可思议和震怒。
古珀没理会她,接着道:“而你们丝毫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却反过来轻视那些有作为的女子,愚昧而不自知。”
古珀说完后便蹙着眉与元芸芸对视着,一阵北风携带着细雪吹过,元芸芸攥了攥拳头,陡然发觉自己的双手寒冷如冰。
古珀话中的意思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就那些能听懂的部分,也叫元芸芸一时竟有些畏缩。
她在风中晃了几晃,气势上已经完全输给了古珀。
两人对峙间,燕翎派人去寻的侍卫终于来了。燕三亲自
带着一队侍卫,面色森严地走了过来。
他先对着古珀屈膝行礼,道:“夫人。”
古珀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燕翎代为吩咐道:“几位小姐心思不宁,无法与宴,麻烦燕三侍卫带她们出去吧。”
元芸芸几个一愣。
燕翎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可是暗里的意思便是要将她们几个直接驱逐出去了。
“你敢?!”元芸芸道。
燕翎燕三还未来得及回应,不远处一伙妇人发觉侍卫入场,便急忙往这边赶了过来,正听到元芸芸的怒喝。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兰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娘亲。”元芸芸等几个姑娘见到那些妇人,便直接朝她们凑了过去。元芸芸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直接投入了为首妇人的怀中。
“夫人,我家这孩子不像那些不入流的人家,平日里是娇宠惯了。”那为首的妇人护着元芸芸,对着古珀询问道:“还没来赴宴之时就常听她念叨说仰慕夫人,要借此机会过来向夫人讨教女德女戒。这……这可是有什么误会,怎么连侍卫都进来了?”
元夫人一伙像是护崽的母鸡,将几个小姑娘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下,然后反过来指责侯府的待客失礼。
古珀沉默着与她对峙,燕翎直接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元夫人的话。元小姐一群心思不宁,怕是无法继续与宴,我正想派人将她们带下去。”
“哎呀,乖乖,你这是做了什么?”听到燕翎的话,元夫人低头看向怀里的元芸芸,“什么心思不宁?怕不是听信了什么谣言?”
她作势抬手打元芸芸,实则只是轻轻拍在她的后背,还斥责道:“娘亲都跟你说了,外面的谣言不要乱传。你是不是误信了什么谣言,冲撞了夫人了?”
元芸芸委屈地红了眼,“娘亲,我听她们提起夫人身世,只是向夫人稍作问询,没想到夫人却突然变了脸色……”
她边说,边用哀怨的目光看着古珀,十足委屈地询问道:“敢问夫人,我方才言语中可有冒犯之处?那些谣言,夫人不愿回应便算了,怎的突然向我们发起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