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燕逍蹙了蹙眉,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受,竟然连桌上那堆卷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待到用午膳时,燕逍便问了几句古珀近段时间的日程安排。
古珀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道:“近日的待办事宜确实有些多,弄玉院那边要准备开辟新的商道,求知院那边有新的研制项目。”
燕逍点点头。
古珀分析出他未说出口的意思,便认真问道:“是不是我这几日冷落你了?”
燕逍还未有什么表示,倒是侍立在两人身后的几个婢子小厮心下一惊。
“冷落”一词,以往只听过男子冷落女子,此时古珀所言,倒是她一个女子冷落了自己的夫君。
这话若是被较真的老学究听到,古珀这侯府夫人怕不是要落到一个有违女德的评价。
而燕逍表情十分淡定,执着的红木筷子仅是在半空停顿了一瞬,便自如地夹了一块沭鱼肉放到古珀碗中。
看到古珀还在等待他回答的模样,燕逍笑着回道:“不是。近几日我们各自有事,确实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待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我去找你也是一样。”
古珀从来没有这个时代女子那种以夫为纲的思想,连带着影响到燕逍也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本该就是如此极尽平等的。
他并不反感古珀用“冷落”这个词,回过神来之后甚至觉得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
古珀点点头,开心地将碗中燕逍夹的沭鱼肉送进口中,细细品嚼。
沭鱼在冬季里最为肥美,沭州的水产被冰在冰中,从海边运来,呈到桌上时还十足的鲜美。
燕逍见着古珀安静吃饭的模样,念及近来事多,干脆先将徐家那边的事情压了下来,想着等过几日古珀稍微空闲下来再跟她说。
两人便安静地用完膳,相携着回院中休憩。
因着发现了玻璃碎粒,古珀这几日只要有空闲便会往求知院中跑,倒是让求知院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
邢易依着古珀的吩咐调看了那段时间冶炼炉的使用人员,将那个炼制了玻璃碎粒的学员找了出来。
那人是个中等学员,名叫王卢,肤色黝黑,长得十足憨厚,看着实在不是个聪明机灵的模样。
邢易见到他时下意识便问道:“你当初通过了第一轮的测验?”
王卢知道邢易的身份,现下单独一个人被邢易叫出来,又被几个高等学员围着,便有些紧张。
他是一个中等学员,平日里别说古珀,就连邢易和方老都没什
么资格得见,这边围着他的几个高等学员中,便有好几个给他讲过课的人。
虽然觉得邢易的问题有些奇怪,王卢也不敢怠慢,恭敬回道:“是。”
邢易点点头,不好意思道:“倒是我以貌取人了。咳咳,王卢是吧?你且来看看,这些个碎粒可是你前日炼出来的?”
王卢愣了一愣。
他父亲是村中的铁匠,他自然对着冶炼不太陌生。这几日邢易让他们这一组的中等学院自行熟悉冶炼房和冶炼流程,他便有些兴奋。
侯府内经过改造的冶炼房可比他家中那个简陋的小作坊好太多了,他当时一进冶炼房都舍不得出来,前些日子得了试验的机会,便放了些砂石和几种不常见的材料下去。
他虽然是一时兴起,但因着在家中其实试过几次,知道几种东西不会出大问题才敢放到炉中,后来虽然没有炼出什么东西,但也没出什么意外。
此时听到邢易的问话,他迷糊着上前,见到那些碎粒,心中便打起了鼓,担心自己胡乱放进冶炼炉中的东西出了差错。
“回邢助教,这……应当是我此前尝试时,炼制出的废料……不知,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邢易看出他的紧张,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此次叫你过来,虽说不一定是好事,却绝不可能是坏事。这些碎粒被古先生看中,我是想询问你当时放了些什么材料。如果将来能制造出古先生想要的材料,你这便算是大功一件了。”
王卢闻言,心中一喜,他只在那些高等学员口中听到过些许关于这个“古先生”的传闻,知道“古先生”在院中是比邢易和方老更厉害的存在,能引起他的注意自然值得高兴。但他马上便又冷静了下来,毕竟东西只是他胡乱尝试时放的,而按照邢易的意思,这东西离着古先生想要的东西应当还差得远。
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意,点点头道:“是。当时只是一时兴起放的材料,没想到能引起古先生的注意。”
接着,王卢便将自己那一日加的材料都一一说了出来,邢易仔细地听着,身后自然有执着碳笔的学员飞快将王卢所言一一记下。
待到古珀又来到求知院时,邢易一行已经将那碎粒的炼制法梳理了一遍,记录到纸上呈在古珀面前。
因着是那些玻璃碎粒的炼制人,王卢也有幸被带着一道来见古珀。
古珀将那材料和冶炼条件看了一遍,心中便有了数。
这个时代下,普通冶炼工坊的冶炼温度根本无法达到炼制玻璃的程度。而燕侯府内的冶炼房因着之前经过改造,可以达到的冶炼温度比普通冶炼工坊更高,这才让王卢误打误撞弄出了这几个小碎粒。
她看了看王卢,对着邢易道:“主要材料应当就是这些了。但我猜测现在的冶炼温度还不够,如果我们无法再继续提高冶炼温度的话,便要考虑加一些助熔剂。”
邢易点点头,他知道古珀十分重视这几个小碎粒,便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从高等学员中抽调了几个对冶炼比较有研究的人,专门新成立了一个小组来研制这个新材料。”
古珀点点头,道:“嗯,将王卢也加上吧。我这边有几个改良方向,之后你可以参考一下。”
突然被点名,一边的王卢直接便愣住了。
古珀进门至今,邢易虽然为了解释那碎粒的由来向古珀介绍了他,但也只是称呼他为“中等学员”,并没有提过他的名字。而此刻古珀随意便念出他的名字,似是再熟悉不过。
邢易也呆愣了一瞬,古珀却径直起身,边往门外走边吩咐道:“我们去求学院吧,我与你们讲讲几个参考性的改良方案。”
众人闻言连忙点点头,邢易也回过神来,跟上了古珀,只有王卢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要往外走的打算。
落在最后的一位学员拉了他一下,王卢这才突然醒过神来。
他双手用力地在身体两侧擦了擦,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整洁体面一些,便小心地小跑上前,追上了古珀一行,坠在队尾。
——
玻璃的炼制的大致方法已经有了,但仍是需要极多的尝试,邢易在整理了古珀给的几个建议后,便集合了那一组的学员日夜轮守在冶炼房中,开始不断尝试不同的冶炼方式和材料。
将求知院的事宜交给了邢易,古珀便将心神转移到另外一件事上。
这天午后,严舒和宫瑕被叫到书房,两人进门时,便见到燕逍和古珀围在桌前看着一张地图,还不时交流几句。
严舒和宫瑕行了礼,燕逍便把两人叫到跟前。
“这是侯府准备开辟的新商道,你们且来一起看看。”燕逍道。
严舒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下意识耍宝道:“这生意场上的事有夫人安排不就妥帖了么?怎的还需要我们两个……”
他边说着,边凑上前。
桌上的地图有些大,精细度高,绘制了从云州至穆州东面的区域。新奇的是,此时地图上被人刻画上了几条细细的红线。
“这些红线就是新商道?”严舒问:“啊,这是要延伸到徐驱他们那里去吗?”
燕逍点点头。
严舒摸着下巴,“这几条商道这么散乱,没头没尾的……”他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自己停了话头,确认道:“这是夫人画的?”
站在一旁的古珀点点头。
严舒直接话锋一转,一锤定音,“这几条章!”
宫瑕嫌弃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显然是不想与严舒靠得太近。
燕逍唇角含笑,道:“那是自然。”
严舒受到肯定,一下便来了兴致,他认真地看着地图上的红线,看了半响,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特殊的门道,便憋出一句,“这,这从穆州东面绕进丰州,又从丰州过樊州,绕得挺远啊……这样能,多卖点?”
地图上的红线有些散乱,严舒看不出来也属平常,其实,早先古珀拿来这么一张没头没尾的新商道布局路线时,燕逍也很是迷糊了一阵。
后来在古珀的解释之下,燕逍才知道这个是她挑选出来的第一期路线布局。
要建立从穆州至云州的完整物流体系,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在古珀的方案中,第一期的商道布局先解决一些简单的节点连接,在回拢资金的同时,为下几期的布局打下基础。
而因着近年来在古珀的经营下,古家已经拥有了从云州至樊州一套较为成熟的商道体系,所以此次云州至樊州的地域倒是不用额外再做调整。
燕逍和古珀的想法自然不需要在这个时候便向着严舒和宫瑕说明白,严舒是知道了也没什么帮助,而宫瑕,燕逍觉得过些时日,他自己便能看出来。
他今日叫来两人,是有着另一个目的。
“这几条商道要在四月之前开辟出来,我找你来是怕侯府这边动作太大,会惊扰了上边。”燕逍道。
严舒和宫瑕这才明白过来。
宫瑕想了想,道:“不过是商道,应当不会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严舒附和着点头,“对对对。”
燕逍道:“这只是第一批,后续还会有另外几批安排。”
他这话一出,便让严舒和宫瑕都皱起了眉头。
严舒道:“这样的话,便有些麻烦了,他们大概会怀疑燕侯府专心做生意去了?”
燕逍点点头,道:“那便辛苦你了!”
严舒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啊?”
燕逍道:“你配合夫人那边的安排,帮着找些由头遮掩一下,实在不行便多拖几个世家下水,尽量不要让人注意到这边的动作。”
严舒倒是经常做这些交际和打掩护的事宜,只是此时他下意识便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便又歪着头又打量了一会儿桌上的地图,心中有些许模糊的想法,但又抓不到边际。
他索性看着燕逍和古珀,应道:“好的,没问题!”
几人说完了商道,又聊到求知院那边的事宜去,得知求知院正在研制一种新的材料,几人的话题便又转到那边。
被描出了红线的地图依然静静地躺在桌上,在不久的将来,从四方而来的货物将作为新鲜的血液,将这几道看似毫无关联的商道激活,最终牢牢盘踞在盛朝西北部。
第66章
云州积雪开始融化的日子里,一队商队赶着车马离开云厥,直往西行。
他们轻装简行,身上带着大量的真金白银,但主要目的却并不是要去买卖货物。
古荣原本是谷廉手下听候差遣的一个管事,古珀嫁到燕侯府后,谷廉带着他与几个古家原本的管事随古珀一起到了云厥,此后便在云厥安了家。
燕侯府的名头可不是普通一个潭应古家能比的,在他们这些古家老人已经做好了会被燕侯府管事牢牢压着一头的准备时,古珀出乎意料地拿到了燕侯府的掌家权。
在他们这些古家旧人眼里,这个嫁出门的十三小姐意外地很得侯府主人看重,她雷厉风行地掌握了整个燕侯府名下的产业,重又给他们这些老人适当地安排了位置。
能在古珀手下混过这十几年的没一个蠢人,古荣自然知道古珀掌权背后必定少不了燕侯府原本两个当家主子在背后的默许和支持,但他还是对着自家十三小姐的能力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
现下,他奉命离开云厥前往丰州,要在丰州东北面的禹城和樊州的西南面的彭城之间搭建一条新的商道。
古荣的心从接到这个命令时便抑制不住地激动。他知道,如果事情办好了,他便是这一条新商道的主事人,与之前在谷廉手下听差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随着商队先抵达了樊州。樊州与云州相邻,古家和燕家多多少少都在樊州经营过,是以樊州这边的事务处理起来非常快。再加上他到时,提早得了消息的古家人已经帮着将许多事情都打点好了,古荣根本没在樊州费什么心思。
商队早在将古荣带到彭城后便继续西行离开了,他们要去往更西边的穆州建立新商道。而古荣在处理完樊州的事宜后,便带上两个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伙计,启程前往丰州。
这条商道最重要的地方便在丰州禹城。禹城在丰州东北面,因着流经其内的禹河而得名。此时,他要前往禹城,寻一处地方建仓,作为一个重要的中转站点。
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他多么费心,谷廉在交代他时,还给了他一张地图。地图正是丰州与樊州相连的这一处区域,上面简略但准确地标识出了一些重要的山河城池。山河城池之上,一条弯弯折折的红线极为醒目。
红线的起点正在丰州禹城附近,准确点说是禹河中段南岸的位置。
现今,樊州的一应事务已经打点好了,他只需要在禹河中段南岸买下三亩左右大小的土地作为中转站点的仓库,再在当地雇佣一些长工,使得商道得以运转起来。
说起来,古荣能如此幸运被派出来,正是因为他是谷廉手下少有的,曾经往丰州做过买卖的管事。
因着早年间的因缘际会,他恰在禹城有一两个旧识,谷廉在安排人手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他。
古荣也没有辜负谷廉的信任。他到樊州时,已经先找人往禹城给自己一个旧识去了一封信,央着他帮忙留意一下合适的地方。
那封并着五十两银票的信件很是起了些作用,至少古荣到禹城门口时,就遇见了那位旧识派来接自己的家丁。
古荣的这个旧识姓刁,叫刁闻。“刁”是丰州禹城的大姓,但这个刁闻混得并不算好,只是禹城一个普通的小商户。
婉拒了刁府家丁带他们前往刁府落宿的邀请,古荣自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安顿好,整顿一番之后,这才随着这个家丁前往刁府拜访。
“古管事,好久不见啊!”古荣被家丁领进刁府的正厅时,便见到刁闻起身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