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若生坐在主驾上,双手握住方向盘,“我亲自开车送您一程。”
黎元朗当即面露惶恐,“还是我来开车吧,怎么能让小乔总您亲自开车呢!”
乔若生冷声道:“黎总担得起!”
他冷静地发动车子,歉意提醒:“黎总,您坐好了。”
车子疾驰起来,路两边的行道树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帧帧斑驳陆离的阴影。
这是从当地高数公路处借调的工作车。一辆老旧的捷达,车身看上去饱经风霜,漆都蹭掉了好几块。好在车子性能还算好,倒也一路畅通无阻。
雨势不见缩小,反而慢慢变大。雨水噼里啪啦不断砸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滩滩斑驳的水渍。雨刮器正卖力地工作着,咯吱咯吱直作响。
隔着一层厚重的雨雾,外头的世界仿佛上个世纪的默片,无声无息,又阴冷沉默。
黎元朗是个敏感多疑的人,他隐隐察觉到今天的乔若生跟以往相比很不一样。
他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不怒自威。
乔若生瞥了一眼后视镜,有所觉察,随即朗声道:“黎总放轻松点,我驾龄十多年了,我的技术你大可放心。”
黎元朗干笑一声,搓搓手,说:“小乔总说笑了,我当然信得过您的技术。”
就在两人说话间,黎元朗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家里妻子给他弹来的微信视频。
熟悉的音乐在密闭的车厢里不断回荡,一声盖过一声,无情地压榨着人们的听觉神经。
黎元朗垂下眼皮,目光聚焦在跳跃闪烁的手机屏幕上,面露犹疑。有乔若生在场,他一时间拿捏不准该不该接。
正踌躇不决之际,专注开车的乔若生善解人意地说:“肯定是嫂子打来查岗的,黎总要是不解,她该担心了。”
黎元朗不免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妇道人家一天天尽知道瞎折腾。”
话音未落就接通了视频电话。视频里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扎着两个小揪揪,长得粉粉嫩嫩的,浑圆可爱。
小姑娘对着屏幕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爸爸。”
黎元朗瞬间化身女儿奴,“嗳”了一声,温柔地说:“圆圆。”
小家伙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圆圆想你了。”
黎元朗回答:“爸爸明天就回去了。圆圆在家乖乖的,好好听妈妈话。”
小家伙有模有样地控诉:“爸爸,哥哥回来了,天天欺负我,你赶紧回来打他屁屁。”
那头传来另一个不满的声音,“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黎元朗被逗笑,“等爸爸回去收拾他。”
小家伙:“爸爸,你要给我带礼物回来。”
黎元朗:“爸爸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回去就给你。”
小家伙:“谢谢爸爸,爸爸我爱你。”
黎元朗:“爸爸这边还有事,先不说了。”
父女俩简短地说了几句话,黎元朗就把视频给挂了。
他收起手机,翘起二郎腿,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
很显然女儿的这通视频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
乡镇道路,路况不佳,一路坑坑洼洼的。车子却开得又急又稳。
驶离乡镇小路,车子很快就上了盘上公路。
黎元朗还沉浸在刚刚和女儿通话的温馨愉悦的气氛中,他丝毫没意识到乔若生改了路线。
颍川一带多山川河流。这条绵延无尽的盘山公路,从山底一直伸向半山腰,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银白色的彩带环绕其中。远处则是绵延无尽巍峨的群山,苍釉翠绿,层峦叠嶂,雾气蒙蒙。
一米高的护栏外就是高崖,底下则是奔腾不息的河流。这是颍川县的母亲河。河面宽阔,波平水静。雾气笼罩在河上,缥缈迷离,宛如仙境。
路旁崖壁上方伸出几根狭长的枯枝,因为角度的问题,突兀地横亘在天际,遮挡住人的视线,望不见头顶雨雾迷离。
这一带的景色倒是极美的。可惜当下车里的两人各怀心事,无人欣赏。
乔若生目视前方,一双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沿,姿态瞧着有些慵懒散漫。
老司机开车一向随性而为,很少有中规中矩稳握方向盘的。
男人取来手边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随后便沉声问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黎元朗笑容满面,音色愉悦放松,“马上就回去了,就不在电话里多说了。”
主驾上不经意地响起年轻男人冷冷清清的嗓音,威严毕现,“你怕是回不去了。”
黎元朗:“……”
黎元朗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讪讪地问:“小乔总这话是什么意思?”
乔若生转手往他怀里扔了只很常见的文件袋,音色波澜不惊,“你自己看吧。”
黎元朗不明所以,迅速把文件袋拆开,里面厚厚的一沓纸,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快速浏览起来,一连翻了好几张纸,面色煞白一片,毫无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文在收尾了,不管结局怎么样你们都别惊讶,前面都有伏笔,这是一早就设定好了的。
第62章 第61座桥
第61座桥
车窗外雨扑簌簌地下个不停,玻璃上一片潮湿,水渍迷离。
车厢内静谧地诡异,悄无声息。
黎元朗死死拽住那些A4纸,厚厚的一沓,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他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敢确认这些都是他的罪证。
人的欲.望就像是那水库里的洪水,一旦闸门被放开,洪水势必一泻千里,再也无法收住。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收都收不住。
这些纸上全是他这些年在ZJ收受贿赂的证据,金额大大小小,地点日期,受贿方式,汇款方收款方,每一笔都详细记载着,事无巨细。很多他自己都早就已经忘了。
他自诩做事一向小心翼翼,每一笔账都处理得很谨慎,很干净。却想不到全被乔若生给挖出来了。
权力越来越大,欲.望也跟着越来越膨胀。他的手伸得越来越长,得到的也越来越多。学区房、别墅、豪车、海外账户上大把大把的钞票……
这些纸上数字的总和足够他蹲一辈子局子了。
“不可能……”他颤颤巍巍地抬头,“我明明早就已经处理干净了,这不可能……”
乔若生勾唇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你到底是谁?”黎元朗用力拽住那些纸张,面色如土,音色颤抖。
寒意从脚底攀升起,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全身。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一般人这个时候肯定会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而不是这句“你到底是谁”。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件事定然不简单。
如果乔若生真的想搞垮自己,他把这些罪证往检察院一寄,他很快就会身败名裂。
可惜乔若生没有。而是拿着这些罪证找上自己,这样说来他必然有所图谋。
主驾上的男人耸耸肩,“如你所见,我是乔若生。”
“不,你不是!”黎元朗大喊一声,音色浑浊,近乎歇斯底里,“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往车窗外头一看,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玻璃,他看到了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曲曲折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山峦起伏,雾气腾腾,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而此刻车子已经快开到山顶了。
黎元朗记得来时的路,从县城到西岭大桥,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乡镇小路,绝对不会出现这么长的盘山公路。很显然这不是去县城的路。乔若生究竟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他越发心慌了。
“这不是去县城的路,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忙不迭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早已被乔若生锁死,纹丝不动,根本就打不开。
乔若生自顾开着车,不发一言。男人脸部线条紧绷,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他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嗡嗡嗡直作响,车子正在艰难地爬坡。
远离城区,周围僻静,路上看不到一辆车。黎元朗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很快车子上了坡,抵达了山顶。
乔若生快速地掉了个头。路很宽,又没其他车辆经过,掉头轻而易举。
男人的一双手紧紧扶住方向盘,气定神闲地开口:“好了,可以算一下总账了。”
他眼神狠厉,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黎元朗脸色煞白,全身止不住瑟缩起来,“你想干什么?”
他意识到这个男人非常的危险,他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2008年5月14日,堰山地区爆发泥石流,当时你明明可以救沈轻寒和沈葭柔,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男人掷地有声的诘问,黎元朗的心一下子跌入哥谷底。
“你是沈轻寒!”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你是沈轻寒……我早该想到的!”
说完他又立马否定了,“不,你不是沈轻寒,都过去十年了,大家都老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年轻,纹丝不变?”
“我是谁这根本就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替故人来找你讨回公道的。”年轻男人的表情格外狠厉,脸部线条凛冽非常,“说,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想救的,可是手打滑了,没抓住他。他……他就被泥石流给卷走了。”
“呵……”男人的嘴脸露出一抹蔑笑,事到如今这人竟还在说谎。
“还不说实话。”乔若生猛踩油门,“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车子承受到动力猛地疾驰起来,坡度陡峭,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车身直接往下冲了下去。
男人一双眼睛被愤怒的情绪烧出一片火网,通红一片,大声说:“不说实话,就让你尝尝苦头。”
耳旁出现了一阵风,还有一个遥远温柔的女声。
“我开四个轮子下这种陡坡,油门都加到60码,一冲到底,特别刺激。”
“你那是在玩命。”
“人生偶尔就需要来点刺激的,总是谨小慎微,一层不变的,多没意思啊!”
“只要我想,我什么都敢做。”
穆惜颜像极了跑马场上桀骜不驯的烈马,狂放不羁,不受拘束。
这个女人骨子里就是充满自信,且随性而为,肆无忌惮的。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更有放手一搏的魄力,做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
不像他,因为背负了太多,心有束缚,始终活不成最潇洒肆意的样子。
所以从回来那一刻开始他就决定放肆一回。为此他一直在私下学习赛车。专业的教练一对一辅导。几个月下来,他的车技不说数一数二,吓吓黎元朗倒是足够了。
这件事很隐晦,乔林都不知道。一旦乔林知道,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他一定会阻止自己。
出发之前乔林还在替自己担心,其实完全没必要。
他从来不打没准备的战役。他筹备了多久,为的就是这一天。为那笔陈年旧账做一个了断,然后活着回去见穆惜颜。
乔若生一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一刻不松,因为过分用力,手指都有些许泛白,指节近乎透明。
前方迷雾浓稠,路灯昏黄古旧的看到光束映照着湿漉漉的水泥路面。远光灯远远扫射过去,男人死踩住油门,方向盘在一秒内转了几圈,车子沿着曲折的山路飞驰。
“啊……”后座上的黎元朗大叫一声,整个人被直接甩到了右边,头碰到车门上,震撼强烈。
他根本就想不到乔若生这人突然就开始发疯了。
“疯子!”
他来不及扣上安全带,只能牢牢地抓住车把,嗓音颤抖,哆哆嗦嗦地说:“小乔总……你到底……到底要做什么?是手滑,没拉住他们……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乔若生置若罔闻,依旧将车子开得飞速。两侧的山崖和护栏瞬间幻化成无数个黑点和白点,倏忽而逝。
雨刮器噗嗤噗呲乱转,正在卖力地工作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歇菜了。
车子太旧了。如果不速战速决,很可能就会出事。
“说不说?!”男人双眼猩红,遍布红血丝,“为什么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泥石流卷走!”
“他们可都是你相识数年的朋友,帮了你那么多,你竟然狠心地看着他们死?”
那是沈轻寒心里一辈子的隐痛。在危难关头,自己最好的朋友放开了自己的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妹妹被汹涌澎湃的泥石流卷走,而无动于衷。
这十年,整整十年,他都一直在做着着同一个噩梦。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梦到当年最后的那个场景。他始终都不敢相信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是他硬生生地掐掉了自己和妹妹生的希望。
妹妹歇斯底里的呼救声,她一直在他耳边大声地喊:“哥,我不想死,我还要回去见妈妈,妈妈还在等着我回去。”
她对于生的迫切渴望在临死挣扎的那一瞬间化作成巨大的能量,她始终都在坚持着,她想活着,只想活着。
然而现实却是她没能等来人救她,从满怀希望到最终彻底绝望。这中间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却仿佛是漫长的一整个世纪。
妹妹至死都不愿意相信她一向崇敬爱戴的黎大哥会见死不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在不间断地问他:“哥,黎大哥为什么不救我们?他到底怎么了?”
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感觉到无尽的绝望。被自己最信任的好兄弟血淋淋地捅了一刀,他无力救自己,更无力救妹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汹涌的洪水吞噬。他尾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