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师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摇着手里的蒲扇,全场把控。
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只要梁光和一人站在探沟边上,傻子似的站着。
他见常春脖子里挂着相机,心道她倒是会找清闲活儿干。说起这个常春,他就来气。人看着傻,成绩确实一顶一的好,不光笔试成绩压过他,就连面试成绩也压过他。她本科还不如他呢。
时牧晴早都注意到梁广和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装死。她不由皱眉,沿着探沟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一双毛线手套戴上,又拿起铁锨,先开始掘T0的表层土壤。
赵珞瑜也拿着铁锨开始刨土。
常青开始沿着探沟逐个拍照,并在本子上记录照片编码和实际内容。
梁广和终于被臊得下不来台,磨磨蹭蹭地走到赵珞瑜身边,“珞瑜,要不要我帮你?!”他昨天在时牧晴面前狠狠丢了面子,实在没脸在她面前晃悠。
赵珞瑜一脚踩在铁锨上,铁锨的尖头戳进土里,头也不回地说:“你去帮晴晴吧。我有纪师兄帮我。”
梁广和哦了一声,默默转身走到时牧晴身边,也不跟她说话,只是跟在她后面开始挖土。
他从没有摸过铁锨,先是看了一眼时牧晴的姿势,这才握紧木杆,脚踩着铁锨边缘,然后使劲往下一蹬,结果他看着比纪海帆强壮,却外强中干,一脚没蹬动,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在地上。
常青举着相机刚好拍到这一幕,她默默转脸忍住笑。
时牧晴觉察出异样,回头看了梁广和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梁广和整个人都不好了,来长乐镇之前他备受原来母校老师同学的赞誉和歆羡。踏进清北大学校门的那一刻他觉得人生走到了巅峰。结果来这里不到24个小时他的那点骄傲就被砸德稀巴烂。
卢老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像这样。”
他教着梁广和如何使用铁锨,声音不大,却被所有人听到。
旁边围观的好多工人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幕。这年轻仔跟其他两个女仔比差多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哎呦!
梁广和很想直接用铁锹把自己的头给敲晕了。
上面八十公分的土层被刨开后,接下来的工作就要细致又有耐心。
时牧晴拿着小刷子一层层地把多余的土往外清扫。
考古和盗墓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盗墓的目的性很强,他们要的是墓葬里或是遗址里的陪葬品或是文物,关于墓葬或是遗址的形式或是周边情况他们压根不管,炸个洞就进去,有时候连墓主人的棺椁都不放过,快速粗暴地拿斧头砍破之后,把里面的尸骨拽出来,把尸骨上下左右的陪葬品全部掳走,甚至连墓主人嘴里的玉蝉都不放过。
以前那些可移动的陪葬品是他们最爱抢走的,现在盗墓分子与时俱进,知道墓道两侧的壁画也非常值钱,他们用电锯强行把壁画剥离,在这过程难免对壁画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
考古不以获得陪葬品或是文物为目的,就比如这次长乐镇第五次挖掘,目的是为了确定长乐台的具体布局和建筑形式,以及周边环境情况。因为时间太久,其中经历历朝历代的破坏,怕是只有湮灭在厚厚泥土中的建筑残渣。
盗墓分子对此自然毫无兴趣,只有考古学家为了揭开南越国历史原貌,不辞辛劳冒着酷暑扎根在这里一层层地翻土查看。
*
一箩筐一箩筐的土被工人推到外面堆积起来,等这次挖掘结束,所有探方都要回填。
太阳越升越高,大家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贺老师喊着休息一下。
所有人躲到工地上唯一的一个帐篷里喝冰镇绿豆汤,吹着了无作用的电风扇。
赵珞瑜看着时牧晴白皙的脸颊,心生羡慕,“晴晴,你怎么晒都晒不黑。不像我,你看,才晒了半天就已经黑成这个鬼样子了。”
常春也伸出胳膊,一对比,“哦。还是你比较黑。”
赵珞瑜跟她相处一天,已经习惯这姑娘的坦诚无害。
时牧晴拿着防晒喷雾,朝自己还有赵珞瑜以及常春上上下下喷了一个遍。
“我全靠这个。”
纪海帆蹭到赵珞瑜面前,“给我喷喷。我也不怕黑。”
赵珞瑜嘿嘿笑,“你不想当我的黑壮哥了?”
纪海帆脸臊地使劲捂住赵珞瑜的嘴巴。
其他人都笑起来。
贺茂通咳咳两声,年轻一辈活泼点好。
梁广和绝对自己绝对是被孤立了,就连讨人厌的常春都能迅速抱上时牧晴和赵珞瑜的大腿。
他仰头喝下满满一杯绿豆汤,故作沉吟道:“贺老师,关于长乐台,我有不同的看法。”
贺茂通哦一声,“说说看。”
所有人都看向他。
梁广和顿时找到舞台中心的感觉,他清了清嗓子道:“现在学术界对于长乐台是否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长乐镇狮雄山,还存在争议。”
贺茂通点点头,“是!”
“我认为这里就是南越王赵佗的长乐台。原因有三,第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这里发现了的秦汉时期的建筑遗迹,符合赵佗在此地称王的历史时期。第二,这里从两千年前就被叫做长乐县,县名因从长乐台,两者互为印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明末清初学者曾经清楚地在一本书上记载说长乐台就在长乐县,是赵佗佗受汉封时所筑高台。”
梁广和在之前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就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显露出自己的专业学识。这哪里是常春那个凭着死记硬背考进清北大学的人所能比的。
说完这些,他看向时牧晴,这次他腰杆硬了,目光也不闪躲了。
卢旭东默默低下头,拿着相机翻看常春拍了一上午的照片。
纪海帆和赵珞瑜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转向帐篷门帘处。外面知了声叫,还挺好听的。
常春凑到卢旭东跟前,“卢老师,您看我拍得对不对?”
贺茂通摇着蒲扇,眼睛都快要眯住了。
梁广和刚才挺起的腰杆子不由地弯了一度,他不死心,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时同学,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时牧晴原本不想搭理这个人,怎奈他定定瞅着自己,大有你不回答我就不走的趋势。
与梁广和短短相处一日,就已发觉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人先不说秉性如何,就方才说出的那三条理由,句句漏洞百出,卢老师和贺老师不接话,是想给他一个薄面。他偏要逼着她应答,自己往枪口撞就别怪她不客气。
“梁同学,一看就是博闻强识,古今历史达到了通透的境地。”时牧晴笑道。
纪海帆看着她笑盈盈的样子,突然想到罗淮说过梁广和死定的话,他坐下来,安静如鸡,强势围观。
梁广和听时牧晴夸他,还没等他说出客气话,却听对方话锋一转,“不过通读历史,要带着脑子。不带脑子读,那岂不是白读。”
梁广和:“!!!”
“赵佗21岁身为副将,和主将屠睢率领五十万大军南下收服百越族,直到他36岁在南粤自封南越武王,中间十五年的时间,他封闭南岭山道商道,闭关锁国,将秦朝的文化注入到这处蛮夷之地。汉随秦制,所以这里出现的秦汉风格高台建筑,只能从考古发掘的角度再次印证这段历史,却不能说明长乐镇的狮雄山就是长乐台。”时牧晴侃侃而谈,“这是其一。”
“其二,这里是叫长乐县,但并不等于说长乐台就在这里。”
“其三,明清的文字记载距离南越赵佗已经有一千四百年,到底他们如何得知长乐台就在这里,前无原因,后无解释,没有其他佐证来对比,我们不能武断下结论。再说附近华城镇的某条街上曾经出土过一块碑刻,上面写着‘越王台古址’,根据长乐县志记载,越王台就在长乐县华山脚下。那到底是长乐台还是越王台在长乐县,在长乐县的哪个位置,就更说不清楚。”
她转脸看向梁广和,一脸微笑,“梁同学,除非你现在从狮雄山挖出一块碑,上面写着长乐台三个字。我们才敢稍微确定这里就是赵佗的长乐台。但现在,我们仅能判断这里曾经有一处高台建筑,属于秦汉时期。至于,其他的,还真不能随便下定论。”
梁广和:“…………”我,我想退学了。
第32章
空气一片凝固。
常春面露歆羡,心道清北大学的高材生就是厉害。不像她除了背功好一点,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期末吊车尾的一定是她。
梁广和面容惨白,不知道自己是左脚先走,还是右脚先走。
反正呆在这里会死得透透的。
就在这时,贺茂通终于睁开眼睛,摇着蒲扇道:“学术有争议,可以进行广泛讨论,先不论对错,只要你说的那些推论有依据即可。”
但明眼人都知道,梁广和说了三条论断,时牧晴用切切实实的依据将之推翻,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对对。贺老师您还记得,当年关于某个甲骨文到底是不是‘方’字,我跟人针锋相对,来来回回写了十几篇论文争论。当时年轻气盛,不肯认输。不吃不喝,闷头找证据……”卢旭东感叹道:“所以,挺好的。小梁和晴晴可以互相讨论学术问题。氛围不错。”
梁广和听到卢老师的话,脸色稍缓。他对时牧晴心存一份痴念,甚至说他能过五关斩六将考来清北大学,就是为了能和她成为同班同学。可刚相处一天,他的美梦就破灭了。时牧晴看起来温柔,实则如针尖似的时不时地用言语或是眼神刺痛他的神经。在来之前,他以为凭借自己的长相、气度以及学识能让时牧晴刮目相看,实际上他却一直出丑,难堪又无措,在她面前再也挺不起腰杆子了。
时牧晴听卢老师这么说,也哈哈笑起来,“梁同学,咱们多探讨。欢迎指正啊。”
纪海帆走过去拍了拍梁广和的肩膀,“小梁,走,跟师兄去挖土。”
梁广和抿了下唇,默默跟在纪海帆身后。
时牧晴轻轻吐了口气,把碗里的绿豆汤一口喝下,喊着赵珞瑜和常春继续出去干活。
*
考古挖掘工作好比绣花,急不来,乱不得。那些掩埋在土里面的历史信息就是纷繁复杂的经纬线。你要一根一根地先把线挑出来,然后根据谨慎小心的考证,再一根一根地搭建在一起,最终织就一片历史绣品。这片绣品就是一块拼图,位于悠悠长河大拼图中的某个位置。在哪,起什么作用,甚至连你都不清楚。但如果我们持续不断的,勇敢无畏地寻找到每一块拼图,找准每一个拼图的历史意义,那早晚有一天我们能摸到历史的脉搏。
所以,现在时牧晴她手举小刷子,和地面的灰尘只有十厘米的距离,闻着熟悉的熟土气息,小心翼翼地刷掉土层,试图剥离出有用的历史价值,就是在为寻找南越国历史密码做出这千万分之一的贡献。
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催得人心慌,汗珠子从脸颊滑落,一条长达十米的壕沟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原始社会部落为了防御猛兽或是敌对部落的侵袭,在部落外围利用天然土沟或是挖一条深沟以保护自己。渐渐的,部落变为城邦城镇,壕沟越挖越深,成为护城河。
见到壕沟,便是见到一座城。
这条壕沟的出现,让所有人精神再次为之一震。之前四次浅尝辄止的挖掘,只是推测狮雄山上有一处高台样式的大型建筑,这次发现壕沟意味着这里确实曾经有一处高等级的城市,会不会这里真的就是赵佗的长乐台行宫呢?
梁广和这几天格外安静,他才不管什么壕沟不壕沟,他压着性子,憋着口气想在这里翻出一片写有任何历史信息的文字。
时牧晴说除非他找到一块写有长乐台的碑刻或是其他刻有这三个字的东西,才能最终确认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赵佗长乐台。
要知道,按照业内认知,赵佗在南越总共有四处高台行宫:长乐台、越王台、白鹿台、朝汉台。其中只有长乐台疑似就是狮雄山这处遗址,其他三台连遗址都没寻到。所以如果经过这次考古挖掘,确定这里就是长乐台,清北大学考古队绝对又要载入史册。
可难就难在,一片纹绳瓦碎块好找,一片上面刻有文字的碎片难找。任何在考古挖掘中出现的文字都会成为比其他事物更能让人信服的证据。
时牧晴猜到梁广和的心理,她只是在心里笑笑,没当面打击他。
长乐镇条件虽比不上大城市,但好歹信号十足,不用纪海帆再爬高上低地为她寻找信号。
时牧晴每天晚上回到房间就开着手机跟罗淮视频聊天。反正她一个人住,说什么旁人也听不见。她就可着劲地撩罗淮。一会让他看看自己前胸后背晒出的黑色印记,一会又逼着他说今天穿着什么颜色的内、裤。
罗淮气得牙痒痒,想把时牧晴从屏幕里拽过来狠狠亲老实了,实际上却只能空想。
知道不能把人给惹急了,时牧晴还是为正儿八经地关心他吃得好不好,工作顺利与否。罗淮永远说一切都好,就是见不到她这点不好。
时牧晴笑得咯咯的。
有时候,连续工作五六天,贺老师会给他们放半天小假。
长乐镇别看有点败落,人家可是有电影院的。
江南一带,当地人越有钱,越发把自家老房子保护得完好,所以才有那么多白墙灰瓦的古镇古村落。而南粤一带,越有钱的地方越可着劲地盖新房。长乐镇原本到处都是漂亮完整的客家围屋,结果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这里开始有人把破烂的围屋推到,建成水泥房,紧接着水泥房成为流行趋势,侵占了几乎所有的私宅,只保留了中心十字街骨架,以及几处公共老房子,长乐电影院就是其中一处。
见惯了位于商场内的电影院,这种民国风建筑的老式电影院还真的让人耳目一新。
门口一间独立房子是售票处,外面还有两道铁栏杆,买票就站在栏杆里,头趴地低低的,透过小窗户跟售票员交流。
电影院有两个入口,分单双号进入左侧入口或是右侧入口。右侧入口的座位在二楼。是的,长乐镇的电影院还是双层豪华版。
时牧晴早都注意到这处非常有特色的电影院,等一放假她就拉着赵珞瑜和纪海帆一起来看。
当然,她也叫了梁广和,怎奈对方现在一门心思要证明长乐台就在狮雄山,没空休闲娱乐,所以人家拒绝。
在老电影院看老电影,格外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