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红的黄的紫色的天,天空下面的皑皑雪山缠绕着晚霞,从白色的山顶往下看时,但见一条条尖锐的冷硬的山脊倔强突起,有大片大片的黑色岩石从逐渐稀薄的白雪下露出。
大自然的瑰丽和黑白分明如此矛盾又和谐的融为一体,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令晏骄几乎舍不得眨眼,只觉仿佛有什么神奇的气息冲击心灵,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而连绵不绝的雪山之下,却又从黑色的山脚孕育出大团大团的浓翠的绿,令人心跳加速。
“这里的冬天可不是好玩的,”庞牧带着几分回忆的说,“那风刮起来嗷嗷叫着,活像妖精下山,雪花都结成团砸下来,巴掌大小一块。若是有点水汽,眨眼就能变成拳头大小的冰雹……”
“夏日烤的人流油,若不涂抹油膏,一天下来就能晒秃噜皮,一揭一大块。”
“你看现在的雪线这样高,那些山头好像只戴了一顶小白帽子似的,可等入了冬啊,”庞牧眼中闪动着光彩,兴致勃勃的带着晏骄一起回忆,“一夜之间就能到山腰。在第二场雪到达之前就要封山啦,不然人进去就是个死……”
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悠远飘忽,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变回曾经那个稚嫩的小将军。
晏骄听得简直入了迷,迫不及待的盼望着清晨的到来。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还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想在这个时节看到镇远府的太阳,至少要等到辰时过半,也就是后世的八点之后才有可能。但大家早已习惯了卯时过半,也就是六点起床……
晏骄看着黑漆漆的天默然无语。
就连睡饱了的平安也趴在车窗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叹道:“天黑了!”
老太太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又拿了一条小羊毛披肩给他披了,“是天还没亮。”
开始入秋了,早晚颇有凉意,万一染了风寒就不美了。
“天还没亮,”平安照例学话说,配合的仰起头让奶奶给他系绳,刚好看到天边一闪一闪的启明星,便开心的指着喊道:“星星!”
“对,星星。”老太太满面慈爱的搂着他,又指着其中一颗道,“那是启明星,是东边。”
“启明星,”平安懵懵懂懂的跟着念了一回,扬起的小脸儿上露出渴望,“要。”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
齐远打马溜溜达达过来,把个兔子灯笼插在窗边,“那玩意儿可真要不着,这个星星拿着玩吧。”
平安仰头看他,奶声奶气道:“谢谢齐叔叔。”
齐远欠身捏了捏他软乎乎的下巴,只觉又是活力满满的一天,心满意足的走了。
晏骄看的好笑,心道这怎么弄的跟充电似的……
这一日的路程走得扎实,差不多到了卯时,众人才看见远处巍峨矗立的城楼。
庞牧不由勒住缰绳,钉在原地怔怔望了许久,清晰的感受着自己全身的血液一点点沸腾。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沾染了同袍的血,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都是将士们用活生生的命夺回来的……
“呜~~~~”
那高高的箭楼上忽然传来号角声,低沉悠远,凝而不散,浑厚的好似源自大地深处,就这么在空气中缓缓荡开,然后一路沁到骨子里。
晏骄猛地打了个哆嗦,低头看时,就见手背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灵魂已经无法克制的跟着战栗。
“犀角号,”庞牧神色复杂道,忽然低低笑了声,“这群小子,功夫倒是没落下。”
“是发信号吗?”晏骄问道。
“嗯,”庞牧用马鞭遥遥指着其实并看不大清的箭楼,“镇远府城四面共设箭楼八座,昼夜监视不停,根据号角高低缓急表达不同情报,紧急时咱们才刚动身的驿站都能听得见,再配合狼烟,可直接发八百里加急入京,省去中间周折和情报传达风险。”
“那刚才是什么意思?”晏骄饶有兴趣的问道。
庞牧笑了,一夹马腹,带头朝前跑去,“有故人至!”
齐远等人放声大笑,嗷嗷叫着招呼车夫道:“快走啊,到家了!”
众人皆被这气氛感染,俱都欢笑起来,快马加鞭狂奔而去,一时烟尘滚滚车马辚辚。
待到近前,晏骄越发震惊于这城池之高大巍峨,一眼望去便知边城之雄浑:
不同于其他府城内外城的两套结构,镇远府外另有瓮城,城墙厚度、马面数量也几乎翻了一倍。
一般府城单面墙上多者开一大二中两小五道城门,少的也有一大两小三道,而镇远府城却只有一门,上书铁画银钩的“镇远”二字。门面用的也不是寻常门钉,而是密密麻麻寒光凛凛的狼牙长刺,黑漆漆透着幽幽的暗红。
城墙上面站的全都是身披铠甲、手持长矛、身负弓箭的将士。只要一声令下,这些悍不畏死的勇士们便可将敌人歼灭于身前。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累赘,全都为御敌。
这座城池本身便是大禄最坚实的西部堡垒。
晏骄回过神来时,便见城墙上挤满了翘首以望的士兵,城门口堵满了四处奔来的百姓。
他们中有的挑着货担,上面几盒胭脂打翻了,红红紫紫洒了一路也顾不上收拾;
有的还端着饭碗,里面半碗面兀自冒着热气;
有的脖子上挂着围兜,半边脸上都是皂角沫儿,胡子刮了一半……
他们就这么怔怔的看着来人,不敢动,也不敢上前,生怕搅碎了这全城人一起做的白日梦。
就连风好像也停了,鸟虫也不叫了,全都跟百姓们、将士们一起屏息凝神的静静看着,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混杂着震惊、欢喜、怀疑的狂热的味道。
庞牧翻身下马,视线在那些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然后蹲下去,抓了一把路边的泥土,看着它们自指缝流出,忽朗声一笑,张开双臂道:
“我回来了!”
片刻沉寂过后,欢呼声犹如山呼海啸般疯狂袭来,简直连群山都带了回响,一遍遍荡涤着这座崭新却又凝重的城池。
庞牧走回来,朝着马背上的晏骄伸出手,笑,“来,到家了。”
晏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忙胡乱抹了抹脸,用力抓住他的手,翻身下马。
她敏锐的感觉到这个男人不一样了。
好像长久以来禁锢在他身上的沉重的枷锁自从离京那日起便开始松动,此时此刻,终于在边关初秋璀璨的日光下轰然断裂,在万民欢呼的浪潮中,混着纷扬的锈沫自他身上坠落。
他自由了。
不必再背负沉重的责任,无拘无束的行走在这片他灌注了无穷心血,同样也被无尽回馈的土地上,他从身体到灵魂都舒展开来,从内心深处发出狂喜。
他是自由的。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很久之前, 晏骄就已经知道庞牧在百姓,尤其是边关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但究竟有多高?她没有确切的答案。
就好像普通人或许会知道富豪生活奢侈, 但真正奢侈到什么地步?往往却会被经历和眼界局限, 以至于完全想象不出来。
此时此刻, 晏骄就有了这种感觉。
何为众星捧月?眼前便是。
何谓人心所向?眼前便是。
无数百姓簇拥着他们前行, 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往前挤,可偏又默契的停在一步开外, 生怕唐突了。
他们看向庞牧的眼神中既有对强者和救星的尊敬崇拜,又有酷似自家子侄的亲昵和疼爱,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终于盼回了远行已久的游子。
无关权势地位, 唯有一颗真心。
庞牧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热忱, 努力跟看得见的每一个人说话, 而当他短暂的迟疑后便喊出一位老汉的名字后,对方瞬间喜极而泣。
“公爷还记得俺!”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老泪纵横,满脸都是激动的红光。他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干瘪的嘴, 颤巍巍的向四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大声喊道, “公爷还记得俺,他没忘了咱们!”
响亮的抽泣声迅速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 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疯狂席卷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年轻些的倒也罢了,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战火的中年人、老年人几乎泣不成声。
一个拄着拐杖的奶奶忍不住上前拉住庞牧的胳膊, 又爱又恨的拍打了几下, “你, 你怎么才回来!那年说好了来家吃面!再晚些,我真就做不动了!”
搀扶着她的中年男人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朝庞牧哽咽道:“我娘天天念叨,您怎么还不来,天天都去城门口瞧,盼啊盼的……”
如今,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晏骄第一次见庞牧掉了泪。
说来荒谬,她忽然就理解了朝中某些阴谋论的大臣们对这个男人的提防,也越发觉得在如此背景下仍肯大胆给予信任的圣人,是何其难能可贵。
眼下时过境迁,他尚且拥有此等影响力,可想而知,在当年全盛之际,若果然存了不臣之心,天下谁人能挡?
拥有民心的臣子,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的臣子,本身就是一股势力。
用的好了,所向披靡,海晏河清;
用得不好,伤人害己,天崩地陷。
那所向披靡的男人双眼通红,声音沙哑道:“这不,您把我盼回来了。”
“哎,哎!”喜极而泣的老奶奶连连点头,抓着儿子的手催促道,“赶紧的,家去,家去,和面,这就和面!”又朝齐远等人喊道,“都去,都去!”
她儿子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庞牧,“这?”
如今元帅贵为国公,他乍一回来,必然有许多人去拜见,真能吃咱家一碗面吗?
谁知庞牧却冲他笑了笑,点头道:“去吧,晚上就去你家吃面。”
那男人欣喜若狂,转身时差点把自己绊倒了,“走走走,娘,咱这就家去,您听见了吗?公爷要去咱家吃面哩!”
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知府大人来了,知府大人来了,劳驾让让,让个道儿出来罢!”
人群中果然慢慢闪出来一条窄道,以一位四品文官为首的地方官员班子边朝百姓们道谢,边迫不及待的往前走。
待到了人群中间,众人见了庞牧,俱都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镇远知府顾宸舟携众恭迎定国公、老夫人!”
“快快请起!”庞牧忙上前扶了,“此行乃因私回乡探亲,实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顾宸舟顺势起来,坦然道:“几个时辰前有人来报,说疑似见到定国公一行踪迹,下官初时还不信。后来本想率众出城迎接,但想着既然公爷一路并未张扬,想必不会乐意见到,便打消了这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