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语出惊人道:“当年你为何不自首?”
卓曦倒也是个好汉性子,也不狡辩,只是冷声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是炤戎流民,死的却是汉人,难不成汉人的官儿反而要护着我?”
这就是直接承认动手杀人了。
庞牧摇头,指着下头顾宸舟问道:“你也在城中住了七、八年了,可曾见他偏袒过谁?”
见他提及顾宸舟,刚还刺猬似的卓曦却瞬间软了棱角,有些沮丧的垂了头,“谁又能未卜先知……”
再说了,他终究杀了人。
庞牧颇爱惜他仗义痛快的性子,此刻倒有些不忍,“你本与王春花无仇无怨,为何害她性命?若果然有苦衷,未尝不可通融一二。”
卓曦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自觉事到临头竟还有心情感慨,“为何你不是炤戎人?又或者,为何我不是大禄人?不然老早就跟着你干,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哪怕这会儿气氛紧张,庞牧也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老子当年得胜回朝时你才几岁?胎毛还没褪净就想七想八。”
卓曦一想倒也是,不由重重一叹,面色微微暗淡。
眼见这俩人话题有些跑偏,晏骄在旁边出言提醒道:“你知不知道波疆和杏仁母子争着替你顶罪?”
卓曦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却猜得到,他们也是傻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来哉?”
晏骄道:“你们倒是有情有义。把当年的事情说说吧,不然只好判做你们三人合谋杀人。”
卓曦果然不再扯闲篇,略略定神就将事情原委讲了。
案发至今已经有将近八年,可这件事就好像一根扎进他心里的刺,日日夜夜都在脑海中盘旋,拼了命的想忘掉反而越加清晰:
他杀人了,而且杀的还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妇人。
“我家当时离波疆和妮妮家隔着几条街,不算熟,可也见过几回面,毕竟当时城中甚少有小姑娘,大家都拿着她当自家妹子,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
“她奶奶不是个好货,整日骂街,我们都不喜欢她……可那日,我一开始真没想杀人。”
“当时是夏天,树也没有现在这样多,日头特别毒,晌午大人们都去凉棚里歇晌,我们几个小的却不觉得累,就在远处的阴凉地里玩。”
“妮妮过来送饭,可那老婆子又鬼鬼祟祟的跟来,张口闭口吃了他家粮米,又骂杏仁婶子偷人,说他们都是杂种,还伸手揪妮妮的头发!”
“妮妮吃痛,往她手上咬了一口,她就一把将妮妮摔在地上!妮妮当时就昏死过去,波疆气急了,上前推打她,谁知那疯老婆子竟几下就将波疆掐着脖子按在地上,说倒不如都杀了干净,省的以后污了他们葛家的血脉。”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老婆子发起疯来竟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波疆挣扎了几下就渐渐不动了,我也拉扯不过,急的快死了。情急之下,我瞥见地上散落的石块……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
卓曦的语气终于打了颤,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好像眼前又出现了那具带着热气的尸体和疯狂蔓延的血色。
“不是杏仁和波疆帮的忙?”庞牧故意问道。
卓曦用力捂着脸,摇头,声音从指缝里透出来,疲惫之余竟带着点尘埃落定的解脱感,“他们确实没动手,只是……”
只是杏仁久等女儿不回去,十分担心,便来查看,谁知刚好目睹了这一幕。
当时大家都吓坏了,谁也没想去自首。
他们脚下踩的毕竟是大禄的领土,是大禄的府城收留了他们,可如今,他们却杀了大禄人。
“当时我们就想着,事情一旦暴露就完了,我们几个都得死,说不定还会连累其他外族人,”卓曦深深地吸了口气,“反正那会儿世道也还有点乱,倒不如,拼一把。”
于是杏仁提议将人藏到土墙里,并再三叮嘱一定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以后他们的往来也不要过于亲密,这样即便一方暴露也不至于被人顺藤摸瓜一窝端。
或许战乱真的能锻炼人,接下来的几年中,他们当真做的□□无缝,谁也没怀疑这几乎从不往来的两家之间竟还同时隐藏着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直到夏日的雨水将地基冲坏,房屋重建……
这可能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在被捉住往回走的路上,卓曦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可此刻竟意外平静,好似期待已久的风暴终于到来,漫长的准备之后反而能够坦然面对了。
他长长吐了口气,只觉浑身都松快了。
“大人,事已至此,草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杏仁婶子他们实在无辜,若我不杀别人,别人早晚有一天杀了他们,求几位大人大发慈悲,恕他们无罪!”
说罢,重重磕了一个头。
堂上众人都对他的言行大感震动,良久,才听庞牧道:“你不会死。”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本来卓曦杀人藏匿, 且后期更有试图杀害小八的拒捕行为, 虽然没有成功,但确实比较恶劣, 罪加一等。
不过考虑到他的本意是为了救人, 这些年也做了不少好事,理应轻判。
若是其他地方, 合该流放的,可镇远府?大约也实在没有比它更远更艰苦的州府,顾宸舟索性就给他判了五年劳役。
杏仁和波疆固然是生活中的受害者, 但包庇和阻碍办案也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是杏仁藏尸于墙的行为十分残忍恶劣, 故前者劳役两年,后者一年。
结果出来后, 众人俱都默然无语, 既喜出望外,又难免后悔。
尤其是卓曦,整个人都恍惚了。
早知大禄的官儿真的这样公正无私, 他们当初又何必躲藏?以至这七年来虽未曾有牢狱之灾, 可始终惴惴不安, 如惊弓之鸟, 当真度日如年……
正如定国公所言, 若他们当年就主动投案自首, 说不定判罚更轻, 这会儿早就出来了!
顾宸舟心情也有些复杂, “你们都还年青,还有大好光阴,好好干活,刑满释放后还是我大禄百姓。”
大禄百姓四个字狠狠往三人心上扎了下,多年来的压抑一朝倾泻,都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早知,早知……可惜这世上没有早知。
不过好在他们还活着,还有家。
判决的告示张贴出去之后,百姓们也都唏嘘不已,对结果倒是没什么异议。
其实绝大部分外族人都对卓曦等人的遭遇和做法感同身受。
被自己的祖国抛弃,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敌国境内,虽然脚踩稳了,可心里总是不踏实。
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他们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甚至一见到汉人就本能的畏惧、回避,内心深处总觉低人一等,一旦发生冲突,第一反应不是求告到官府请人做主,而是觉得天塌了:
我们依靠人家的庇护才得以苟延残喘,可如今竟反而伤害对方,一定,一定会被赶出去的!
在这起案子之前,没人敢赌。
可现在,他们不用赌了。
打从告示出来那一刻起,众人便都诧异的发现,虽然是与自己身份一样的人获罪入狱,可他们心中却突然就踏实了。
因为这里的官员和百姓,真的没拿他们当外人看。
他们有家了!
见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非但没随着案件水落石出而分崩离析,反而凝聚力更强了,庞牧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说起来,本案中最后悔的可能就是葛大壮了。
原本老娘没了,他已十分难受,可不曾想如今老娘找到了,老婆儿子都进去了不说,女儿也彻底与自己决裂,正式搬去兄嫂那边居住。
妮妮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性子竟也十分刚烈,判决当日就当着众官员的面说了,“好歹一场生养,来日他病了、老了,我不会不管,可若求再多,就不能够了。”
说完,就朝葛大壮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每日帮着嫂子操持家务带侄子,定期去看看服劳役的三人,果然再也没分给葛大壮哪怕一个眼神。
城中百姓得知后亦是唏嘘,尤其看到葛大壮一夜白头,每每幽魂似的行走在路上,也是感慨。
可没人劝妮妮搬回去。
因为此事根由,本就大多归在葛大壮身上。
若非敬王春花是他的娘,杏仁母子三人不会忍耐那么多年;
而若非葛大壮懦弱逃避,王春花也不会如此张扬跋扈……
苦果是谁亲手种下的,终究还得谁来吃。
房屋重建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后头顾宸舟还挑了一批精壮的猎手进山围猎,晏骄和许倩都是好奇心旺盛的,也跟着去了。
众人骑马行了半日就有官府修建的小寨子,里头常年有官兵驻扎,一来防止野兽下山伤人,二来也堤防外族势力入侵。
一行人稍作休整,换了适合攀登藏匿的装束,重新步行启程。
亲身经历之后,晏骄和许倩才知道原来许多幻想就是用来破灭的。
真正意义上的进山捕猎远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昼去夜归什么的更是扯淡。
这里不是专供京城贵人们使用的围场,里面纵横驰骋的是真正曾以人为食的野兽,地面也不是专门整修过适合跑马的大块平地,可谓寸步难行。
满地的枯树碎石,寒风划在脸上刀割一样,正午的日光并没什么温度,却又晒得人睁不开眼。
野兽远比人来的更警醒,众人身上不能涂抹任何油膏脂粉,动辄就要趴在沟沟坎坎里埋伏等待。
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耳畔刮过的西北风呼呼作响,所有人都被冻得够呛,可谁也不敢活动,更别提生火取暖。
晏骄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老老实实窝在庞牧怀里,祈求今年的野兽都膘肥体壮且集体降智,好让他们能尽早完成任务回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庞牧朝她挑了挑眉毛:以后还来吗?
晏骄疯狂摇头,无声表达着自己发自内心的诚意:不来了,不来了,体验一次回味终生!
庞牧无声大笑,旋即心疼的蹭了蹭她冰块一样的鼻尖,又把人往怀里塞了塞。
还说平安死倔的性子随谁,可不就是她?都是一般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脾气,自己不经受下这个滋味哪里听劝?
晏骄很擅长苦中作乐,考虑到自己和许倩,好吧,是她自己在这个队伍中就是菜鸡,自保有余,助力无望,索性就安心做起记录,准备回头编个册子什么的。
镇远府外绵延的群山在短短几天内就迅速重塑了她曾经只能在影视和纸质资料中养成的固有印象,这里的地形和环境更加复杂多变,孕育的物种自然也更加丰富。
在山中围猎的三十多天内,她随大部队翻越雪山,穿过密林,迎来了初雪,希望或不希望的见到了无数曾经只存在于想象和传闻中的物种:
狼,狐狸,熊,甚至还有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奇品种……
或许现代社会曾经有过,只不过早就灭绝了,又或者不同的世界物种构成本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