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万氏和丁凝被送去了宝德寺,在僻静又冰冷的大殿中紧闭。
酉生原本想要陪着的,但是皇命有言,只有万芙和丁凝二人才能进去,十日之期,除了基本的饭食,什么都不能给她们。
丁凝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是一尊高大到快要撑坡屋顶的金佛。
宝德寺在山中,她们又处在一个空旷的大殿里,丁凝觉得呼一口气,能从喉咙口冷到心肺。
“娘……”
微弱的声音,听着叫人揪心。
万氏迅速回过头,见到她醒过来,跪行到她身边:“阿凝!”
丁凝挤出一个甜笑来:“我们成功了吗?”
万氏的眼眶倏地红了。
计划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的计划,是她吃下那药,只要挺过十天,药效就过了。但是要实实在在的挺着,若是挺不住,或许就会真的……
可是她不怕。
她被这个病折磨了很多年,她很清楚要怎么让自己稳下来。只要熬过十日,她们母女二人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然而万氏怎么都没想到,丁凝竟然伙同酉生将药给换了,自己吃了下去。
原本丁凝的病已经有起色了,眼下又重新被折磨,好几次万氏听到她危在旦夕的诊断,明知道那可能是药效的发作,还是吓得浑身冰冷,心痛不已,险些真的病发。
所以,御医给的诊断,并非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丁凝的目光从万氏身上转移到金佛身上:“娘,别拜他了,他闭着眼睛呢,听不到也看不到。不然的话,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冤死亡魂呢。”
“不许胡说!”万氏打断她的话,“佛祖面前,不要胡说。它都明白的。”
丁凝却不以为然,因为说话吃力,她说起来很辛苦,“才不呢。我们明明什么都没错,它却让我们家破人亡,我们疼的时候,它没有让我们少疼几分,我们难受的时候,他也没有现身宽慰过,哪怕是给一个甜饼也好嘛。”丁凝嘶哑的声音认真的下着结论:“所以他就是听不到也看不到。”
万氏的眼泪涌出来,“你看、你看你都说的什么话。我一直以为我的女儿天真懵懂,却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你,连我这个做娘的尚且不晓得你有多疼,有多难过,心里又藏了多少事,佛祖面对着芸芸众生,又如何能听得到呢。”
丁凝盯着泪流满面的万氏:“娘再哭,我又要心疼了。”
万氏极力忍住眼泪,笑了一下:“你不要说太多的话,若是觉得难受的时候,一定要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娘藏了一粒药丸,在你最难受的时候会给你吃,但是这药丸只能吃一次,否则御医再群诊,会露出马脚。”他们能卖通的,也不过是说得上话的那几位,多了就难了。
万氏现在还不想和她说太多,说得多了,她难免又心思重,所以她专门捡轻松有趣的事情说,捡她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说,丁凝好像也被吸引过来,认真的和万氏你一言我一语。
第一个晚上,母女二人依偎在一起,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灯芯跳动,火光变暗,万氏看着丁凝宁静的睡颜,心中只觉得无比安定。
十日的时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翘首期盼结果的过程,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第八日的时候,送饭的小僧慌张的跑出来——小姑娘发病了,脸色惨白面无血色,看起来怕是要不行了,那夫人因为着急女儿,也不太好的样子。
丁永隽跪在宝德寺外,求主持发发善心让他进去见见母女二人。
丁荃终于坐不住了,哭着要去踹门:“为什么不救她们!为什么不救!你们佛门之地,根本是在草菅人命!”
丁婕和丁素合力将她按住,“你现在冲进去,谁也救不了!”
消息传到朝堂,众人一片唏嘘。
果然,还是撑不住。
齐北斋听闻这个消息,什么都没说。
但就在病重的消息传开当天,京城又热闹了一波。
数十万张手抄经文被放在一个个木箱子里面,被抬上了大殿,这些心经的手抄者,来自蜀州泗陵城外的裕福寺及信众,陇州寺庙及信众,泗陵城两大书院的所有学生,还有西南地区受灾之时,所有接受过丁家恩惠的灾民。
关于万氏母女的事情,不知道是被谁写成了文章散出去,比起口耳相传,文章在文人圈的传播速度简直堪比信鸽,这个笔者也很厉害,文章的方向不往万氏母女究竟有罪没罪上引导,而往善有善报的因果上引导。
万氏母女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丁凝更是裕福寺最大的香客之一,捐赠的香油钱记载的本子可以绕裕福寺三圈!
如此善心之人,若是渡不过此劫,这诸天神佛又有何可信之理?
对于百姓来说,几十年前的是非离他们实在是太远了,但是发生在眼前的善行却是他们看在眼里的。
这里所有的心经,都是百姓为万氏母女祈福的证明。
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齐北斋觉得这事情很蹊跷,像是有人专门去散播似的:“这是谁的主意。”
就在这时候,一向正直高冷,不与任何人结交的大理寺卿杜绍缓缓出列,语气平淡的交代——他媳妇干的。
杜绍的媳妇啊。
没人知道杜绍媳妇的来历,但是陇州百姓知道!
太守大人的夫人,可是与蜀州的丁四并称大小九天仙女的善心娘娘!
在陇州,太守夫人也是一个做尽好事之人,可以说杜绍能这般民心所向,屡增政绩,与夫人的正面形象脱不了干系。
在善人圈子里面,也是有一个善良值得评估的,而这两个人,就是顶尖尖的人,不同的是,杜崔氏或许是有为自家夫君挣颜面的意思在里面,所以不低调也不刻意,好名声挣得自然不做作,而丁四则是做好事都不留名,好在裕福寺的僧人可以证明,那无数个“二水”姑娘,就是丁家的小四姑娘。
垒起来几人高的功德簿上,一个一个“二水”,仿佛能从这里头看着一个小姑娘从懵懂无知的踮脚投出几文钱,到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虔诚的捧着自己的善心捐出的画面,看的齐北斋心中略有动容。
这个时候,寿康宫那边传来了消息,太后要亲自出宫,前往宝德寺为誉王后人祈福。
齐北斋哪里还敢坐着,立刻携皇后与文武百官一同前往裕福寺,就这样,原本一场生死之间的考验,硬生生的被扭成了一个众生祈福的场面。眼下这样的状况,好像有人盼着万氏母女出事,那就是与民心相悖,与善相悖一般。
十日期满,高大殿门缓缓打开。
万氏与丁凝站在殿门口,晨曦映衬在两人的脸上,像是自天而降的一片佛光。
圣旨传来,天意已定,万氏母女与叛乱之事再无关系,归宗谱。
万氏为嘉荫郡主,赐府邸封地,享食邑,其女丁凝封为安仁县主,未来三年居于寿康宫,由太后与皇后亲自教导。
第140章 和离
万氏和丁凝已经安然无恙,对于京城来说,无非是多了两个贵人。对于朝堂来说,这两位贵人既没有势力也没有根基,根本不足为据,不过是处在高位的人为了给天下一个说法,做的表面功夫罢了。
但是对于丁家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由太后身边的桂嬷嬷亲自送来的和离书抵达丁家的时候,丁永隽的脸色铁青铁青。
“丁老爷,太后懿旨,请丁老爷签下这份和离书,自此以后,与嘉荫郡主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丁永隽动也没动,垂首道:“敢问一句,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阿芙的意思。”
桂嬷嬷假人一般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仿佛她就只是一个传话的工具:“丁老爷可是对和离书有疑问?可是丁老爷莫不是忘了嘉荫郡主如今的身份地位?丁老爷只是一介商贾,要一个堂堂的郡主做丁老爷的妾侍,即便是嘉荫郡主顾念旧情答应,太后也不会答应,太后答应,这宗族的脸面也不能答应,丁老爷,老奴奉劝你一句,趁事情还能做得体面些,就尽快的解决,不要闹得大家颜面上都过不去了,否则最后吃亏的,一定不会是嘉荫郡主。”
丁永隽依旧没动作,桂嬷嬷笑了,“还是丁老爷想要将其他妻妾都处理掉,扶正嘉荫郡主?恕老奴多嘴,嘉荫郡主多年来流落在外,病痛缠身,太后十分愧疚,加之明德县主机灵讨巧,善良可人,那是十分的讨太后欢心的,太后不会让她二人受任何委屈,太后的意思,也就是皇上的意思。”
此话一出,华氏面无血色。
这是她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情。
她不安又惶恐的看着丁永隽,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和端庄,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老爷……”
丁永隽看了华氏一眼。
华氏眼眶泛红,微不可察的摇着头。
不可以,若是她由妻变妾,就会是整个盛京城的笑话,不仅仅是她,还有阿婕和素素,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变成笑话,更不能让他们的夫家因为她们有一个这样低贱的母亲!
丁永隽眼眶血红,盯着那封和离书,声音哑然:“草民有一请求。”
桂嬷嬷暗暗叹了一口气:“丁老爷请说。”
“草民可以签下和离书,但……在此之前,草民还想再见阿芙……再见嘉荫郡主一面。”
桂嬷嬷:“这个,老奴做不了主。”
丁永隽一字一顿:“那也不必签什么和离书了,草民不签就是抗旨,嬷嬷只管差人来将草民处决了就是。”
身后的华氏面色苍白,险些站不住,丁婕上前扶了一把,华氏才勉强撑住。秦氏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谁生谁死,谁进来谁离开,都和她没有关系。
桂嬷嬷被丁永隽难住了,沉默片刻,方才道:“此事老奴做不了主,还请丁老爷稍后,等老奴回宫复命再行定夺。”
丁永隽重重的一叩首:“多谢嬷嬷。”
……
“什么!?三娘要和爹和离?”丁荃一蹦三尺高:“阿凝呢!?那阿凝怎么办!?”
两个姐姐一左一右的把她按了回来。对面的丁衍小声道:“姐,四姐现在可是县主,不能直呼名讳的。”
丁婕道:“稍后爹会和三娘见一面,有些话或许见面了就能说开了。”
丁素:“三娘现在可是郡主身份,若是给商贾之家做妾,怕是一生一世头抬不起头来。太后现在摆明了是要给三娘母女做主。”
“那……”丁荃后知后觉的跳起来:“太后会不会逼着爹把大娘和我娘都休掉哇!”怎么办!那他们岂不是要被赶出家门!
丁婕:“都别妄自揣度了。我想……三娘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吧。”
此话一出,几姊妹都安静下来。
……
“当真想好了?”太后看着下首的万芙,心里满是心疼。
自从册封以来,皇上就以郡主府邸尚且在修葺为由,将万芙和丁凝留在了寿康宫,名义上说是太后和皇后共同教导明德郡主,可是皇后一点都不傻,面对这位明德县主,只有疼爱的份,教导什么的,那是不存在的。
万芙一身华服,坐在茶几前有条不紊的煮茶:“太后怜爱,嘉荫感激不尽。然则嘉荫与丁家三郎的缘分已尽,本不该继续再纠缠的。”
太后神色复杂的皱了皱眉。多年来,她对这对母女的关心并不少,万芙和丁家三郎情投意合的事情,她也很清楚。眼下她封为嘉荫郡主,是绝对不可能再做丁家的妾侍。
“芙儿,你老实告诉我,自请下堂,究竟是因为你真的觉得和丁家三郎缘分已尽,还是不想让他为难?”太后说这话的时候,是压下了几分怒气的。
当年万芙出走,丁老夫人恐怕也是担心太后这边知道了,迁怒丁家,所以一直都瞒着,太后也没想到那丁家三郎先后竟然娶了三个夫人,之后丁老夫人表示这当中有许多误会,万芙也没有意义,且三郎没有让阿芙被任何人欺负受委屈,只是一个名份上低贱了些,太后才按着不悦没说什么。
另外一层的原因,也是因为当时的她并不适合明目张胆的帮万芙做什么主。每年丁老夫人带着万芙回京的时候,她见她养的红润可人,后来生下的丁凝也是机灵可爱,这才没有追究。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嘉荫郡主和明德县主不仅没了先人余下的罪孽,两人的命是上天赐的,可以说比任何人都要金贵。重归宗族,是名正言顺的皇室血统。
万芙面色从容:“三郎是个重情义的人,当年的事情不管有怎样的阴差阳错,错了始终是错了,如今三郎有贤妻美妾相伴,与嘉荫仅仅只是相伴长大的一份不可割舍的情谊。三郎万不会为了嘉荫,休了两位姐姐。请太后明鉴,嘉荫余生,只想好好照顾阿凝,好好治一治她的病,让她不必像嘉荫一般一生受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念想。”
太后听着心里沉重,叹了一口气:“连你都这么说了,哀家就不勉强了。”
桂嬷嬷很快就回来了,也带回来了丁永隽的意思——和离之前,要再见一面万氏。
太后把决定权交给万氏,万氏点头应允。
……
桂嬷嬷派人去丁家传了话,很快,丁永隽就梳洗了一番,在宫人的带领下进宫。
丁永隽本是外男,入不得后宫,眼下仅仅只是因为嘉荫郡主要和他说话,人就顺利无阻的被带进来了,可见太后对嘉荫郡主的照顾与偏爱。
丁永隽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是万氏以前最喜欢的竹青色。
宫内的布置奢华精致,是一百个丁府都比拟不了的。
隔着远远的距离,丁永隽就看见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坐在凉亭里,慢条斯理的煮茶。
丁永隽顿时觉得鼻头发酸,仿佛有钱眼王玉想要冲上去与她说一说,可是随着越走越近,反而不知道先从哪一句说起。
万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丁永隽一眼。也是这一眼,让丁永隽的千言万语彻底被堵死。
多少年了呢!?
从万芙进了丁府大门开始,从她作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表姑娘,却对他这个一直被欺负的庶子一视同仁开始,从她甜甜的喊他“三郎”,和他一起读书写字,逃学玩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