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热烈中,卫桓和张济格外安静,一个垂眸不语,而另一个则在捋须沉吟。
两人都盯着案上的讯报,以及那张哨探匆匆绘制呈上的临时地形图。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了,心一紧,徐笙问:“可是看出什么不对?”
张济摇头:“并没有。”
“那府君……?”
卫桓也摇了摇头,他和张济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道:“只是觉的有些恰巧了。”
怎么说呢,目前战况是双方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河间军花样百出之后,终于放弃强啃硬骨头,暂时消停了下来。
消停些许日子,再度强攻就俘获了郑营再然后,就得出这至关重要的讯报。
总觉得吧,时机恰巧了些。
“诸位且看。”
张济一指临时地形图,众人俯首过去,见他点的是位置是一处陡崖沟壑,“两条路,一条已被垮塌山石泥土堵塞,不能通行。要奔袭,只能走另一边。而这另一条路,有一道陡崖深渊,木桥却腐塌了,若奔袭只能临时新架。”
“架桥倒不难,难的是得有第一人先引绳腾空跨过去。”
张济说:“这崖渊,有七八丈远。”
他看向卫桓。
遍数整个并州大营,能成功跨越这处崖渊只有一人,那就卫桓。
本来,一个基本能确定的是敌军粮草大营的地点,确实是很有夜袭价值的。但若是那个率军夜袭者必须是一军主帅的话,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了。
如被冰水当头一浇,众人头脑瞬间冷却,徐乾蹙眉:“这么一说,确实是凑巧了些。”
他惊疑不定:“难不成,这是河间的诱计?”
但,这诱计也未免太逼真了吧?又是哨兵护卫又是粮队车辙的,最关键的是那些吃水深的半旧大趸船,还有能停泊大趸船的码头。需知曲丘不过是个小地方,后两者都不是临时能弄起来的,开战前就得布置了。
那时,河间军还不知道他们在冶平筑寨呢,是不可能提前就为设陷而布置的。
也是因此,大家才信,毕竟在场都是征战多时历事无数的人了。
“所以,若真是诱计,那只能一个可能。”
卫桓眯了眯眼:“河间军真正的粮草大营,就在附近。”
既然有怀疑,那么不妨换个思路,先假设这是计谋,曲丘就是个假粮库。
那么,开战前就搭建的码头和大趸船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哨兵潜水跟踪大趸船观察,按那船上粮袋的轮廓重量等等判断,他们都认为装的应真就是米粮;且还有战马吃的草料,那是不装袋只蒙上毡布遮挡,堆在甲板上小山似的,看得真真的,不作假。
这么逼真,唯有一个可能。
曲泽这条粮草航道是真的。
因为河间粮草大营真的就在附近,至于曲丘为何一同在战前修建大码头,那很可能就是为了作为障眼法掩饰真粮草大营用的。
且这真正的粮草大营应该距离非常近,所以曲丘才有伪装成“真”粮库的条件。毕竟这么短时日,要悄然无声将足够伪装的粮草挪运过来,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卫桓垂眸,睃视那张绘得有些潦草的临时地形图,食指在曲丘位置敲了敲。
“是与不是,仔细一搜附近就知。”
……
卫桓令一下,下面立即动了起来。
这次更加小心,因为曲丘若是个诱计,那之前他们哨兵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前批哨兵都没动,而是另遣一批,小心翼翼以曲丘为中心搜索他附近一带的县城乡镇,重点放在曲泽边缘。
这般目标明确,很快就有好消息传回了。
“河间军的粮草大营就在怀邑。”
卫桓看罢讯报,将其递给众人传阅,姜萱已看过了,她直接递给隔壁的徐乾,徐乾连忙接过,低头细看。
怀邑,距离曲丘仅仅五十里路,同样就在曲泽边缘。由于距离非常近,梁尚为防露馅,甚至撤去了城外护军,将怀邑伪装和附近城乡没什么两样。
真的很逼真,哨兵若非早有准备,还差点撞上去暴露了。
当然有弊也有利,没了护军和大量岗哨,哨探非常容易就潜近上去,小心观察后,这回能百分百确定,卫桓判断并未失误,这怀邑正是张岱真正的粮草大营。
“那咱们现在……”
姜萱望了一眼上首的卫桓,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探得河间军真正的粮草大营,是大好事,因为夜袭一旦得手,这场大战就将以己方大胜宣告结束。
可喜悦一瞬后,姜萱心却立即提了起来。
别忘那道陡崖深渊。
这俩地方都是同一条路,这怀邑在曲丘再过去的五十里处,且那一片都很偏狭,要去怀邑,几乎是得擦着曲丘的防线边缘过去的。
可别忘了曲丘的天罗地网,张岱梁尚必然是下了死手埋伏的,看曲丘城廓大小,内里至少能藏了两万精兵,而山道狭隘,并州这边夜袭至多就能去三千骑兵。
陆延皱眉:“哪怕夜袭怀邑成功,河间粮草大营悉数点燃后,也必定会惊动曲丘藏兵。”
这一点大家都想到了,帐内高涨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三千对两万,更糟糕的还有山麓复杂的地形,己方肯定不及上敌方熟悉和有准备的,若是利用得好,两万河间军能发挥的可不是一比一的威力。
届时,从怀邑折返的夜袭军将面临多大的凶险,不言自喻。
卫桓乃一军主帅,怎可冒此奇险?
张济霍地站起,断然摇头:“如今两军相持,谁胜谁负犹未可知。”他拱手:“府君请听在下一言,此行断断不可!”
这么说吧,除非已迫在眉睫了,实在不去不行了,否则他都不会同意的!
陆延徐乾吕逊等人纷纷起立,一撩下摆“啪”一声单膝着地:“府君,断断不可!”
姜萱也“腾”一声站起,紧张看着卫桓。
卫桓以眼神安抚她。
别怕。
心里未尝没有过一丝蠢动的,但顷刻就被他压下去了,他答应过她的。
且他不是一个人,他已娶了阿寻为妻了,他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自不可轻易涉险。
安抚看姜萱一眼,卫桓站起抬手:“诸位所言极是,且快快请起。”
张济仔细看了看卫桓神色,这才放心了,心里一松,他露出一丝笑:“我们不妨继续使哨探观察曲丘,以作迷惑敌军之用。”
徐乾也点头:“正该如此。”
虽他们都不同意卫桓前去,但不得不说,这粮草大营是致胜关键,维持着很有必要的。毕竟战局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好后续会发生什么。
卫桓颔首,他正是此意。
他随即安排了下去,接着严令帐内诸人不得外泄半句,然后就让散了。
诸人离去,帐内很快安静下来,就剩卫桓姜萱。
她正侧头看着自己。
没说话,但他知道她想什么。
卫桓过去,展臂拥了她,柔声说:“我答应了你的,我都记着呢。”
姜萱这才露了笑,“你知道就好。”
她侧头,靠在他肩窝。
实话说,姜萱情绪还挺复杂,明知获悉了一个致胜关键,却只能放着,说心里没点遗憾那是假的。
但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卫桓要去冒这般凶险,她一百个不愿意的,除了是并州军一员,她还是卫桓的妻子。
温存好半晌,才微微分开,她说:“希望咱们能尽快击败河间军。”
这样的话,就不需要考虑夜袭怀邑大营了。
“嗯。”
卫桓摸了摸她的脸,他感觉到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嗯,你勿担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夜袭。”
姜萱一想也是,除非到了不夜袭就面临败仗的情况吧,否则大家都不会同意的。
己方一直稳打稳扎,开战至今未曾落过下风,应不会面临那般困境的。
“嗯。”
姜萱心里这才松了松,趴在他怀里,“希望如此。”
……
可惜,往往事与愿违。
自卫桓将夜袭粮库之事搁置,战事又持续了大半个月,双方断断续续在交战。
郑营放了过去,并州军却没有动静,梁尚却不急,张岱问他,他只道:“如今已是初夏。”
初夏,冀州雨水最多的季节,讯期将至,并州大寨靠章水一侧,两者相距不足十里。
这是当初并州能飞速筑寨拒敌的关键,如今却成为掣肘。梁尚希望汛期更猛烈一些,让并州军后方坑洼地更多一些,这会给并州大军防守带来大.麻烦。
土地湿气重,再人多践踏,肯定糜烂,脚下路不好,兵士行动难免迟缓。
“届时,河间军再猛攻,那卫桓早晚撑不住,要夜袭曲丘。”
“如此好极!”
于是,接下来梁尚张岱一边继续有条不紊攻伐并州大寨,一边耐心等待。
而事实上,并州这边的情况比梁尚预料中还要糟糕太多。
上游连场大雨,今年章水的夏汛来得更加早更加迅猛,河水数日来连涨,已没过河岸二尺。
张济巡视过后,面色沉沉,严令务必严密封锁这一带的河道,以防消息走漏后,他匆匆赶回和卫桓等人汇合。
“不好了,再这么涨下去,不出数日,河水必会蔓延至寨脚!”
这大寨,是黄土夯就而成,一旦被水浸润,若再遇上张岱的掘地道进攻,难保不会发生坍塌。
战至酣时寨墙坍塌,后果可想而知。
张济肃然:“水势越涨越快,再过几天,情况恐怕捂不住。”
水涨是上下游一起的事,到了一定程度,封锁消息是没用了,人家猜都猜得出来。
众人一阵沉默。
徐乾狠狠一击案:“他娘的!今年这章水上游怎么这么多雨!”
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和部署。
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卫桓没有犹豫太久,忖度半晌,他道:“如今之策,唯有夜袭怀邑。”
这几日内夜袭怀邑,焚毁粮草,让河间军军心大乱,而后趁机发兵,一举破敌。
这段时间他不是没想过这事,决定一下,立即将大军安排布置说出,而后对张济道:“文尚,大军趁机压上之事,届时就由你指挥调度。”
“我率三千精骑夤夜奔袭怀邑。”
话罢,他看向诸将:“诸位,谁愿与我同去!”
此次夜袭至关重要,他需要一个副手,以便届时分头引火,以确保焚粮成功。
但他没有直接点人,这一趟异常凶险,一去回不来的几率不小。
他话音未落,徐乾已霍地站起:“我去!”
他不等站起的其他人发话,抢先道:“我和卫兄弟曾共事多时,颇为了解,我更适合一些!”
情急之下,连旧时称呼都出来了。
为军将者,他全力以赴;为兄弟者,他与卫桓并肩作战。再多凶险,亦浑然不惧。
徐乾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们说是也不是?”
说来也真是,他昔日和卫桓是正副手,磨合多时,确实更有默契。
这么一说,徐乾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就选定他了。
“好!”
卫桓颔首:“我们立即准备。”
一拍肩,徐乾先去挑人马,留卫桓在帐内详细交代张济等人。
以什么为号,什么时候掩杀攻出,分几路围攻,何人率领,还有夜袭怀邑后的接应安排等等。
林林总总,一直到暮色四合,卫桓才安排好后续战事。
徐乾已经夜袭队伍准备好了,人挑的是一开始就跟着卫桓和他的一干老人。贺拔拓、薄钧、符非何浑等,磨合度非常高的,精悍勇战者。
酉末就出发了,现在是酉正,卫桓还得去检视夜袭的携带的装备,勉强只能腾出半盏茶的空暇。
帐内已安静下来,就剩姜萱。
她捏着拳头看着她。
夫妻俩至今,还没来得及说一句私话。
卫桓一步上前,重重抱住她,“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姜萱想扯起唇角笑笑,好教他安心些,只实在扯不出来,大约是猛撞到铠甲上的力道太大了,撞得她鼻尖酸楚得连眼眶都有些潮热。
她仰脸,紧紧握住他的手,“好,我等你!”
你要记着,我等你。
有些昏暗的内帐,卫桓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吻住她。
“别怕,我很快回来了。”
唇齿交缠又重又急,在竭力安抚她,久久,直到外头薄钧轻声催促,他才松了开来,紧了紧她的手,放开,大步而出。
姜萱急步追上去。
路上她遇上程嫣。
两个心神不宁的女人跟到寨脚隐蔽处,三千骑兵连同所需物资已全部到位,卫桓一一监视过。他和徐乾翻身上马,两人一扯马缰,回头。
“回去罢,”徐乾喊:“你们先歇一歇。”
下半夜文臣就该转移了,是没得睡的。
卫桓也对姜萱道:“风大,你回去。”
“我们等会就回。”
卫桓徐乾无法,只得一夹马腹,先率三千骑兵自小门穿出。
高大的身影没入沉沉夜色中,马蹄裹了厚厚麻布,声音很小很快就听不见。
良久,程嫣勉强笑笑:“我们回去吧,大约明日傍晚或后天,他们就回来了。”
她握住姜萱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姜萱的也是。
姜萱说:“嗯,是的。”
两人往来路慢慢走着,她听见后“咿呀”一声,是守卒把小门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