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锦甯倏地低低咳嗽起来,姒琹赟顿时神色大变,飞快摸出手绢替她捂着嘴,只待她渐渐平复后才放下手,安抚地在她后背轻轻顺气。
“不必多说了。”锦甯面色突然变得很不好,她有些疲惫地瞌了瞌眼,“我有些乏了。”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姒琹赟张了张口,讷讷蜷了蜷手指,“甯儿,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心狠手辣…顺文郡王他是假死……”
“够了!”锦甯突然发出极为尖利的声音打断,然后咳嗽地愈加厉害,“我…不想听……”她努力压制着喉咙的痛痒,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他,“我不想听,姒琹赟。”
姒琹赟不敢刺激她,也只得苦笑一声,“可我若是不同你说清楚,你便会恨我一辈子了…甯儿。”
锦甯闭了闭眼,妥协地缓缓开口,强自镇定,“好,你说。”
姒琹赟深深望着她,“我曾说过,绝不会伤害你。”
锦甯低低嗤笑了一声,笑意讽然,她惯来不会做这等失礼的动作。
“顺文郡王…乃至郡王府,都安然无恙,决无大碍。”姒琹赟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道,“我造反是早早便谋划起来的,只是朝堂上有文武两派,大珝又重文,论武有我常年驻扎军营,深得民心与战士们的信赖,便说文官,除却明面上在我手底下的几个,自然还要留几张底牌。左丞相是我的人…许久之前便是了。”
一两年前那闹出了一桩子人命的赏枫宴,便同样是他与左丞相浑水摸鱼对接的时机之一,他当时不常在京城,这样能大大被宴会风头盖过顺利交接的好时机可不多,只是不曾想后来有了江映枫那个意外。
江左丞相在姒琹灏面前需要老老实实做一个他可以把控的“傀儡”,正是这个身份,让他放低戒心,根本没有想过左丞相与姒琹赟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大珝重文,文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哪怕左丞相在姒琹灏眼中任其摆布随意搓扁揉圆,在旁人的眼里,看不起归看不起,身份地位还是足足够的。
姒琹赟自然便又想到了禾致远,“顺文郡王是稀世奇才,可若是我想谋反,他便必须死…无论真假。”
他说的明白,身为聪明人的锦甯自然也听得明白。
禾致远必须“死”,是因为他不仅仅是地位崇高的右丞相大人,还是姒琹灏亲手提拔的顺文郡王。
郡王。有了这个封号,与皇室沾亲带故、将来还有吃不愁穿不愁的世袭名号,可谓是天大的恩典。而这个恩典,是先帝姒琹灏赐予禾致远的,也就是说他自那一刻起便成了彻彻底底的孤臣,还必须要是个对姒琹灏忠心不二的大孤臣。
这自然不是不好,只不过在旁人谋反篡位时,便会成了一等一的靶子。若是禾致远在姒琹赟叛变时不死死维护赋予他无上荣光的姒琹灏…莫说遗臭万年,便是百姓们都会瞧不起他,这又如何服众?
他可以是右丞相,但不能是顺文郡王。
“后来禾锦垣来了军营,便是那回,我同他做了个交易。”姒琹赟似是在顾忌什么,在禾锦垣的事上只是一笔带过,“他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子,唯一的儿子,若是不论手段往死了逼,纵使顺文郡王万般不愿,也只能应了这假死之计。”
他犹豫了很久,却终是全盘托出。此事他未曾告知锦甯一星半点儿,却也未曾告诉任何人,只有他一人知晓,毕竟禾致远“当众斩首”那日一出移花接木,唯有瞒天过海才算能全身而退。
“我无心伤害你的亲人,甯儿。”姒琹赟眸色极其缱绻地望着锦甯,隐约带着哀恸的颤音,“也绝不会……伤害你。”
锦甯神色复杂,浅淡地抿了抿嘴角,“你当然绝不会伤害我,丞烜。”她兀自苦笑一声,低低地轻喘起来,“但父亲呢?你不会轻易放过的…若是假死大计成了便罢,若是不成……”
她惨淡地笑了笑,言辞难得犀利,“若是不成…‘无心伤害我的亲人’此言便会成了一句笑话!届时你定会杀了他,以保自己能安然脱身,我说的可对?”
姒琹赟瞳孔骤然一缩,嘴皮开始哆嗦,他慌了起来,张口想要狡辩什么,却被锦甯的下一句话定在原地,喉咙仿佛被糊了浆糊,风干后成了个僵硬的、刮人的石子。
“你当真以为,我如今悲从中来是疑心你伤害我父亲,伤害禾府?”她从胸腔里挤出一句尖锐的质问,接着转为一声凄切的笑,“丞烜,我何其了解你啊!我是你妻啊,夫君……”
锦甯眸中盈满了泪,波光潋滟,根本瞧不清那氤氲着浓重雾霭的眼,“哪怕你能再多信我一点…再多一点点——”她的喘息声剧烈了起来,又化为急促的小咳嗽。
“甯儿——”
“你可真是个好皇帝!丞烜…你可真是个好皇帝……”她的咳嗽又严重了,来不及取手绢便吐出一口血,近乎墨色的血梅点在素色的被褥上,令人心惊,姒琹赟急得几乎要发疯。
“所以说…我不想听啊……”泪水布满了她整张苍白的脸,锦甯嘴角的笑缥缈若虚无,“你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当真是欢喜极了的男子……”
“你教我如何才好……”
“如何是好……”
百善孝为先,禾致远是她的父亲,可她又这般心悦他……
他的甯儿是何其纯善温柔的女子啊!
郁气瘀滞…心血堵塞…损伤心脉……
难怪、难怪。
姒琹赟咽下喉头的腥甜,眼睛酸涩,滚烫似的灼烧,他只顾得小心翼翼地拥着她,心中惊恐得几乎没有其他意识,只知道焦急地高唤太医。
作者有话说:
大概郡王马上死翘翘之后就能完结了吧嘿嘿两三章?
其实王爷真的挺惨的他已经在尽全力在为郡主考虑了而且没动禾家就算假死失败真要出事也只会有一个禾致远 但是殿下她就是揪着这个不放啦新坑还没有想好啦 脑洞太多但都没有太大动力写下去qaq话说结局的反转其实蛮奇特(离经叛道?)的有兴趣的宝贝可以找找前文的蛛丝马迹猜猜哦 提示是:对郡主而言(对我知道根本没dei但是必须要选一个!!)最特殊的人是谁呢?
害我一下子又觉得这个太明显了呜呜
第148章 照拂
太医院来了人再次诊治, 临行前已是连连摇头,小道上拿着长扫帚扫去地上薄薄一层霜雪的宫人们只瑟瑟发抖地听着宫内的帝王勃然大怒, 似乎发了好大一通火,可盘儿碗儿被砸碎的声音一丁点儿也没传出来。等宫门开了再一看, 几位满头大汗的太医大人出来也是好好的, 既没少只胳膊, 也没少个脑袋,除却愁云惨淡唉声叹气, 竟活蹦乱跳的。
姒琹赟大抵便是这天底下最憋屈的皇帝了。
他也想不顾后果地撂下狠话, 也想将怒火发泄到这几个可怜的太医身上,也想降下骇人听闻的残虐处罚,也想逼迫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的甯儿……可愤怒到了喉咙便熄灭了, 不知为何, 发不出声。
他是大珝国说一不二的天子, 可如今他不好受, 彷徨四顾这偌大的皇宫, 偌大的京城, 偌大的大珝…竟没有一个可以任他撒气的。
何其讽刺。
姒琹赟闭了闭布满血丝的眼, 恍然间浑身发冷。
锦甯如今是伤了心脉,本便受不得刺激,方才悲戚之下又动了肝火,太医匆匆来了也只说需好生养着身子, 再来一次便说不准人会不会没了。
宝念半跪在床边, 小心翼翼给主子喂了口太医院煎制的参茶, 可锦甯只勉强沾了沾嘴便摇头将茶盏推到一边。
“娘娘……”宝念强自压着哭腔,“您…您便多喝两口罢……”
白嬷嬷干瞧着,也忍不住飞快抹了抹眼角。
锦甯低垂眉眼,轻叹着摸了摸她的头,“又不是不喝了,且放着,过会儿再拿来。”
宝念无法,只得应是,她起身去将参茶温上,转身瞥过皇帝时的眼沉鸷地仿佛要跳出一只猛兽将他撕碎,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战士都没这般可怖,幸亏只是那一瞬没能掩饰住,如今只顾心系锦甯的姒琹赟哪里能察觉得到。
“如今你政务繁忙,莫要在我这儿叨扰了。”锦甯虚虚靠着软枕,神色疲倦,难掩的孱弱,“我自个儿身子是坏了,你可要好好保重龙体。”
姒琹赟替她压了压被角,良久,从喉咙里沉沉吐出来一个字,“好。”
他声音放得极轻,絮絮叨叨问,“你宫里的人手可够?要不要我从内务府支出来……”
“不必了。”他话还没说完,锦甯便轻声打断,“我惯来喜欢用熟悉的,你是知晓的。”她说着又有些倦怠地瞌了瞌眼睑,“嬷嬷,送皇上出去罢。”已经是毫不遮掩的送客意思。
姒琹赟沉默地环视着冷清的屋子,多余的宫女太监全都被锦甯支使到外头去了,显得里头格外空荡,他心中莫名恐慌,最后只得匆匆命令一句,“照顾好皇后。”
宝念温顺地弯了弯膝,“诺,恭送皇上。”
“嬷嬷出去了知会舜兴一声,皇上他整日没用膳,过会儿去御膳房拿几碟儿小菜,总算要填填肚子。”
锦甯轻咳了两声,望着男人倏地顿住的高大身影,又缓缓嘱咐道,“不会儿便要上朝,你一夜没睡,下了朝便去乾清宫歇歇罢。”
姒琹赟控制不住地哽咽,“……好。”
白嬷嬷将皇上送走后折返回来,瞧了眼宝念的神色便善解人意地对锦甯福身,悄悄守在门外。
宝念这时才卸下面上近乎要维持不住的乖顺笑意,忍不住趴在锦甯床头,捂着嘴流泪,“殿下…殿下……”
锦甯伸出食指去替她抹掉眼角的泪,指腹仍带着被汤婆子烘热的余温,擦断了宝念的眼角的一小截泪,可泪水却像是断线的珠子,很快便又划过被她抹断的那一截,泪流得不停。
宝念伸出手腕去用嘴咬,她异常用力地咬着手腕,努力不让自己抽泣出声,“殿…殿下……”
锦甯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言慢语,“你平日里从不犯这种错误,如今不是该唤‘娘娘’么。”
“奴婢只是不凭……”宝念接连抽着气泣声,话也说得不清楚,断断续续,“若非皇上…皇上负您…您又怎会……”
“不是他,也总会‘是’旁人。”她总归要找个引子发作的。
锦甯有一下没一下,极轻地抚着她的发,“我的身子如今这幅模样,说到底与他无干。还是你替我寻得的两味药,怎么,何故怪的上旁人?”
宝念不顾礼节地伸手捂住整张脸,极力咬着牙不想哭得再狼狈。她从不会忤逆锦甯的命令,哪怕是亲手将会置人于死地的药材交到她这此生唯一效命,愿一生跟随服侍的主子手上,可当太医当真道出主子活不过两月的寿命,她还是难受到恨不得将那个亲手递出药材的自己掐死。
可她心中明白,纵使再来一次,她也会毫无犹豫地服从主子的命令。
但只要一想到将来殿下不在了,就仿佛六神都无主了,彷徨无助得像那时还未被殿下从母亲手底下救出来的时候,对皇帝的恨也不过是悲伤至极想找人发泄罢了。
不会叫的狗,逼急了也是不会咬人的。
可当畜生被驯服,哪怕是一只不会叫的狗,被主人一声令下都能发疯去咬死人。
“我总不能是指望他为了我的父亲,连自个儿的性命都不顾了?”锦甯到如今倒是还有闲情逸致同宝念玩笑了两句,“他可谓是对我仁至义尽,连禾府的一根汗毛可都没打算动,纵使硬撑着满朝文臣的施压都只将矛头对准了父亲一人,出了事也只有父亲一人的…甚至连假死之策都打算得好好的了,是诚心诚意想要为我保住每一个禾氏族人的。”
倒是教她不过为了寻个由头“伤心伤脾”也是费了大劲儿一通好找。
“从前是王爷,现下是皇上了。”锦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望着宝念眉眼弯弯,“如今你都敢编排皇帝了,倒是我没什么好再教导你的了。”
“殿下!若是…若是您不在…奴婢苟活于世还有何意义?!”宝念哭得满脸通红,整张满是泪痕的脸几乎不成样子,“您若去了,奴婢自也要跟着您去!”
锦甯突然便淡淡笑了笑,“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
她那双勾得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杏眸仿佛含着一汪秋水,分不清会化作雾还是晕成霭,“宝念,我总会离开的,你要…早些开始习惯。”53中文网 www.53zw.net**
锦甯身体的状况一日不比一日,可她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她大病的消息被姒琹赟封锁得死死的,几乎没传出皇宫外头去。
自姒琹赟新帝登基,整个大珝从里到外都重新整顿了,宗室官僚不必多说,女眷收到的连累也不少。许多年纪轻轻的先帝嫔妃都跟着先帝去了,连同几位先帝的公主也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子上,倒是年岁不大都开始忧心起来驸马的事了。
其实她们无非是惶恐姒琹赟,但对于这些人畜无害没有威胁的小姑娘们,姒琹赟又哪里会多加为难,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再见到姒乐耘,锦甯也难得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姒乐耘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她的事的,大抵是姒琹赟告诉她的,怕是担心她嘴上没个把门儿一个不慎刺激到她,可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让她来看她,若她不来,不便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锦甯自然是对此喜闻乐见,不然也不必煞费苦心,刻意表露出对亲人挚友的思念。
和坤宫被重新修缮打理好后锦甯便迁徙了过去,姒乐耘对皇后的宫殿熟门熟路,一见到她眼泪便不自觉涌出眼眶。
她是先帝的大公主,虽说父皇驾崩,太子哥哥与母后也随父皇去了,可生母惠妃还贵为太妃好好活着,上位的又是她的皇叔,犯不着难为她,姒乐耘过的自然也没什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