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擅诗词,会书画,气血豪迈大方心性仁爱慈和,原本是人人追捧的大珝第一名士,最早提出修书,四海游说儒学,以已救济世人, 高尚德行甚至传出了大珝。
就在他座下弟子无数高洁之名弘扬四方时,下南海游说时竟偶然遇见佛祖点播, 毅然决然遣散众弟子, 剃发为僧,入了佛门进了善水寺,自此以后一心向佛, 普度众生,虽才名不似从前那般甚, 但善行感化无数世人, 是人人皆知的大善人。
可以说, 正是慧明大师将大珝的佛教真正地发扬了起来,时至今日,佛教徒已然遍布大珝,人人信善说儒学, 便是太后也是虔诚的佛教徒。
而慧明大师竟也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占了极崇高的地位,可以说在大珝,若是论名声,李老先生是当仁不让,但若是论信仰,慧明大师却是高了那么几分。
因而锦甯一出“慧明大师”之号,莫说在场众人,便是皇帝也是变了脸色。
方才还呈剑拔弩张势均力敌的风向如今却是完全一面儿倒了。
“去!”皇帝一脚将哆嗦不停的吴长德踹得屁滚尿流,事到如今只存着一线希翼,“还不快滚去,请善水寺慧明大师前来!”
太后却是虔诚的佛教徒,听锦甯搬出慧明大师这尊大佛哪里还有半分不信,慧明大师那般崇高地位,何人敢拿他做筏子?何人敢以他的名义欺骗世人?这万一被拆穿,迎来的可不止是千夫可指,只怕在阴间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是以太后如今一听皇帝此言,只当他是得了失心疯了,竟愈发将事闹大,还来不及制止便怒急攻心,她这又惊又怕有气又大起大落的,当下翻了个白眼,真真晕厥了去。
可皇帝皇后如今也在震怒,又哪来的闲心管她?
皇帝当下随意挥了挥手命人带她下去诊治,狠戾的目光几乎瞬间便射向五皇子,那犹如实质的冷意仿佛要将五皇子刺穿,“孽障!”
五皇子依旧敛着眼眸一语不发。
皇帝被气笑,抬手便要拿起几案上的茶盏砸向他,后知后觉发现地上早已一片狼藉,而宫人都瑟瑟发抖缩在一旁不敢上前收拾。
皇帝愈发恼怒,他“咣当”一声将雕刻精细金龙栩栩如生的庄重大椅踹倒,恨恨指着五皇子,“你个孽畜!朕没有你这样的皇儿!”
皇后闻言眼前一黑,头晕脑胀地被扶着坐下,泣声道,“孽畜啊!孽畜!我皇家的脸都要被你这孽畜给丢尽了!”
五皇子却还如同失了魂一般,自先前污蔑锦甯后一句话再未曾道过。
皇后愤恼不已,冷冷觑他,“本宫看你是破罐子破摔了?!”
未曾想当真在她执掌的后宫下发生了此等苟且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皇后顿时心力憔悴,只觉肺腑都剧烈疼痛了起来,一时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
事到如今,皇帝的雷霆大怒还能勉强对付,可世人的评头论足……
皇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咳嗽了起来,纵使她向来贤德温婉,善待苍生百姓,如今心中也将五皇子同禾锦华骂了个半死,连带着恨上了五皇子的生母淑妃,暗道难怪不得皇上喜爱,养出这么个混账儿子,活该人老珠黄被厌弃!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然望向锦甯,便见那个她自小看大的女子仍维持着恭谨作揖的姿态,袅袅娉婷而落落大方,低垂着首,看不清面容。
从皇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望见她嫣红的死死咬着的下唇瓣与苍白动人的下颚骨,依稀能瞧见在发颤,似乎在极力隐忍。
皇后一怔,有些不忍,“甯和,先起罢。”
锦甯福了福身,抬眸深深对上皇后的眼,清婉如一泓秋水,“诺。”
皇后的目光突然复杂得厉害。
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她真真是自小看到大的。
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才德品性无一不佳,这样的孩子从小看大,皇后说不疼是假的。
她是真真疼她,因为在无数虚情假意阿谀奉承下,除了自个儿的嫡亲孩子,只有甯和丫头会在恭谨向她行礼时,淡笑着捎带一句朴素无华的“娘娘近日身子可爽利?”。
若不是…若不是皇帝一意孤行又疑心病重,她当真是希望甯和能做太子妃的……
事到如今,虽说此事是五皇子与禾锦华之罪,但若是锦甯不提…若是她不大喇喇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给皇家一分脸面的公布于众…此事些许便不会闹到如是无力回天的地步……
皇后藏于几案下的手用力攥了攥,可她还是恨不来甯和。
她母仪天下,熟读女戒,以做到最好得执行这世上对于女子所有的条条框框所有的苛刻要求,如今贵为皇后,只败过一人,便是锦甯。
她不该那般想的,她怎能那般想?身为皇后,需品行高洁不带半分私心才能以己律人,怎能做那出那等藏掩腌臜龉龃之事?
身为忈王王妃,这般天大的丑事,又是自己庶妹,甯和那般纯善性子,她又何其不难受?不悲痛?不为此羞耻迟疑纠结许久?
可她还是选择将此事公布于众,因为求的,便是个问心无愧。
皇后突然有些羞愧,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虽对将来所受之罚仍是心头惴惴,却淡然了许多。
她望向锦甯,眼中含着淡淡的慈爱。
“咣咚!”便听一声巨响,随即便是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夹杂着女子的惊叫。
众人忙寻声望去,竟见皇帝从一旁皇后的几案上摸了个瓷盏狠狠朝禾锦华掷去,“□□!”他满面煞气,“你这贱人,朕当初便不该——”
他突然戛然而止,显然是记起让她嫁给姒琹赟也是自己下的旨。
皇帝贵为天子,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了此等猪狗不如之事,自然是无暇顾及其他,而皇后既嫁入皇家所思所想自然也是率先为皇家考虑,无论帝后二人是出于该做还是在众人面前做样子,先怪罪五皇子确实是最上策。
但如今皇帝回过神儿来了,自己的儿子终归是亲儿子,哪怕他生性凉薄,可犯错的不止五皇子,还有禾锦华,那怒气自然更是朝禾锦华撒去。
五皇子突然握紧拳头,眸色终于变了变。
皇帝变脸不可谓不快,幸亏他气得浑身发颤手没个准头,这一下砸破了禾锦华前额,却没伤着脑袋,不然她当场一命呜呼了,事后更麻烦的只有皇家。
禾锦华只觉忽地一阵剧痛,再反应过来已然额头一凉,眼前啪嗒啪嗒低落下血珠,她猛地瞪大眼去摸额头,不想额心竟被刮破了一大层皮,如今正潺潺流着血,瞧着便甚是可怖。
血!?当真是血!
她放下手,见满手血水,眼眸登时黑沉起来,死死盯着皇帝。
禾锦华原本以为皇帝是站她这边的,谁知禾锦甯那贱人一席话她还未反应过来,这狗皇帝便变脸比翻书还快,竟直接拿茶盏砸她?!若不是她心中放下警惕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哪里轮得到他来砸她?!!
她此刻已经没有再顾忌毁没毁容这般于女子而言天大的事了,只是满心怨气便要腐蚀了脑袋,恨不得立刻便拧了这皇帝脑袋,她又哪里知晓皇帝心思本难猜。
心中仅存的一丝理智令她继续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同五皇子一般一语不发。
禾锦华对五皇子的不语暗暗满意,禾锦甯方才那几句鬼话她虽是大惊,如今回过神来却是半句不信的。
她同五皇子是在善水寺举止亲昵了些,可若说行苟且之事却是没有的,慧明大师性情高洁,又怎会眼睁睁看禾锦甯胡诌?
这禾锦甯狗急跳墙都已经不择手段了。
禾锦华冷笑着扯了下唇,低垂着首盖下一大片阴影,令人瞧不清神情。
过会待慧明大师说出实话,她再求皇上叫太医来仔细瞧瞧她有孕与否……
那贱人便彻底玩完了。
皇帝见她只低头不语,火气犹如大力打到了棉花上,竟也消了几分,只虚虚挥了挥手坐上早已被扶起来的木椅,静着慧明大师被请来。
众人便静立的立,静坐的坐,气氛冷清得可怕,无一人开口说话,大殿内只有呼呼风声,莫名得冷,不少女眷等得腿脚都酸胀得厉害,却敢怒不敢言。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吴长德便粗喘着气进殿,善水寺离京城不近不远,往常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到,今日打了个来回竟只用了半个多时辰,想来是不要命地快马加鞭,“启禀圣上,慧明…慧明大师已在殿外……”
皇帝猛地起身,“传!”
皇帝话音才落,殿门口便走进了个身着红金相间袈裟的老和尚,鬓角须发皆白,面容慈宁祥和,马车颠簸一番折腾在他身上竟分毫不显,一瞧便甚是德高望重模样。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念了句佛号,面色淡然朝众人施了施礼。
“大师快快请起。”皇帝难得地语带敬重,“今日匆匆请大师前来,朕甚是歉意啊。”
“无事。”老和尚和善笑着,黄昏的暮色映着他金红的袈裟,竟显得他若影若现间仿佛佛光普照,“施主为善水寺成日行善,今日有求,老衲自当前来,施主不必客气。”
皇帝略有几分尴尬,斟酌两下,才开口,“此事…说来羞愧,朕也不好明说,吴长德。”
“是。”吴长德心中微苦,却仍是忙不迭应声,“回慧明大师,有闻五皇子同忈王妃曾在善水寺…玷污了佛祖……有无此事儿敢问您知不知晓?”
慧明大师闻言却静默几瞬,半晌,轻轻拨弄着佛珠,“佛曰,此事不可说。”
皇帝不解其意,还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正要开口,却听慧明大师又道了句,“不过……”
原本心下稍定的禾锦华只觉心竟不受控制地调到了嗓子眼,忽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不,不可能。
“此二人……”便听慧明大师忽然叹息了一声,望着禾锦华同五皇子摇了摇头,神色悲悯地又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五皇子不可置信地瞳孔一缩。
禾锦华耳边猛地轰鸣一声,嗡嗡间令她头痛欲裂,心跳竟停了一瞬。
这是什么意思?!
慧明大师可是再高洁不过的圣人!又怎会…怎会做出那等污蔑她的言行?!
“不!求皇上与大师明鉴!我并未有孕——”
禾锦华话音还未落,皇帝已然目眦欲裂,吼道,“还不快掩了此二人的嘴压下去!难不成还想污了大师的眼吗?!”
事到如今,禾锦华有孕与否早已不再重要,慧明大师这态度一落,此事终算是一锤定音,皇帝哪里管她是否当真有孕,如今她同五皇子私通此事既已笃定,那便再没有回旋余地。
锦甯咬紧贝齿,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王爷……”她哀求地望向姒琹赟,后者叹息一声,向她摇了摇头。
眼见禾锦华便要被拉走,锦甯闭了闭眼,终还是起身叩首道,“皇上!”
姒琹赟绷直嘴角,“甯儿。”
锦甯动作微顿,深吸一口气,“还望皇上开恩,将妹妹交予王爷同甯和处置…给妹妹…最后的体面……”
“甯和!莫要瞎胡闹!”皇帝早已勃然大怒,又因此事一半皆乃锦甯而起,自是也没心情给她好脸色,只碍得慧明大师在不好发作,勉强道,“大师以为呢?”
慧明大师笑了笑,“施主真龙之体,不必为此气坏了身子,老衲以为,此事先为家事,才为国事,施主还是莫要大怒才好啊……”
皇帝顿时眼睛一亮,他先头怒急攻心没想到,如今经慧明大师智慧一点拨,当下大喜,“多谢大师!还是听大师的,将五皇子先行压下去,禾锦华便…先掩了嘴压到一旁,忈王处理罢。”
虽说此等丑事不可谓不重,但正如慧明大师所说,若先是“家事”再为“国事”,此事便不是大事化小了?
皇帝如今一心解决此事,见太后也被搀走了,当下命人给善水寺捐上万两银香火钱,便遣散众人离开。
姒琹赟被皇帝留下商讨此事,锦甯却是听不得的。
她轻轻朝姒琹赟福了福,嗫嚅两下启唇,“甯和先行告退。”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姒琹赟却极快握住她细细的手腕,轻叹一句,“胡闹。”他感受到手中的人动作僵了僵,终是轻声道,“先回去好好歇息,莫再想其他。”
锦甯轻轻点了点头,背着他嗯了声,缓缓离开。
出了保平殿没行多远,便见身着金红袈裟的老和尚笑呵呵地竟不知是不是刻意等她。
锦甯瞥了眼身后的珠忆,不着痕迹朝慧明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朝她客气地施了一礼,“女施主。”
锦甯也微微颔首,“大师。”
“此番无甚他意。”慧明大师淡笑道,“只是特意前来,谢过女施主的大红袍,滋味甚好,胜过人间至银至金。”
“大师不必如此。”锦甯也朝他施了一礼,眉眼略微带了点笑意,“不知大师可有分些给庙里的小和尚?”
慧明似是惊讶,“施主说的哪里话,都是些小娃娃,心智未成熟,习不得茶道。”
锦甯笑了笑,温言细语,“大师说的是,如此,回见。”
“女施主回见。”
自然胜过人间至银至金,她给的可是顶顶大个儿的银票。
说起来,与慧明结识,还要多谢先生。
锦甯不紧不慢地踩着皇宫的青石板儿,闻着烟消云散的硝烟火气。
虽说先生年至七旬还心性纯真,仍以为此人仍同数十年前一般是个名士罢了。
锦甯忽地想起那日善水寺,面带羞赧唤她“女施主”的几个小和尚。
不禁一声笑,说不出是嗤笑还是轻笑,总归在珠忆听来,是苦笑的。
第113章 合欢树
回了王府锦甯便作势累了, 宝念珠忆便拉了白嬷嬷一道作揖出了门, 不敢打扰主子,便坐在房廊间的条椅上守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