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风便放了话,让大家爱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别出事就行。
用罢早膳,邺风也出了帐子。原打算叫上晨风楚休他们一道四处走走,揭开帐帘一抬头,却见一女子一身软甲坐在几步外的大石上,一脚蹬在石面上,嘴里还叼了根草,看着不能更痞了。
邺风眉心一跳,放下帘子就折回帐中。却还是被她看见了,便闻一喝:“站住!”
他没理会,但帐帘很快被揭了开来。
邺风定神,一揖:“世女殿下,有何吩咐?”
虞珀不忿地把那根草扔了:“你躲我是吧?”
邺风身形不动:“殿下何出此言?”
虞珀悠悠着绕着他转,边打量他边轻笑:“我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你就当没看见?”
邺风面不改色:“下奴与殿下不熟。”
“是,不熟。”虞珀坐在了他侧旁几步远的矮柜上,抱臂,“那你听说我要去出征了,别过问我的事呀!”
这事她夜半无人时冷不丁地想起来,都会忍不住闷在被子里笑。
那日鸾栖殿一见,她就看上他了。但他并不喜欢她,拒绝得不留一点情面。
中间又有陛下为他挡着,这事看上去就一点可能就没有了,可虞珀不甘心,她越想那日用膳到后半程时邺风看她的目光,越觉得他对她的感觉与她对他是一样的。
所以,在数封书信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应之后,她使了个诈。
她着人传话给他,说她又要带兵打仗去了,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短暂地等了两日,他的“反应”就来了。
他没有亲自出现,但让他身边的晨风去了宁王府,说了些听来只是例行公事的叮咛,让她出征时万事当心、祝她凯旋。
另外晨风还给她带了个小佛像,说是保平安的。
从那天开始,那个小佛像就一直在虞珀脖子上挂着,早已浸透了她的温度。
只是眼前的人,却如佛像刚到手时一样,冷冰冰的:“殿下误会了。”
邺风平平淡淡的垂眸:“在下奉旨办差,只是转达陛下的意思。”
“是么?”虞珀黛眉一立,站直身子,“好,那我们现在就找陛下对质去——若陛下没说过,你可就是假传圣旨!”
她原想将他一军,逼他认了自己也对她有心的事。未成想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说:“好。”
言毕他便转身往外去,虞珀一懵:“喂!”她赶忙横身将他拦住,气恼不已,“你……你还真敢去啊!出征的事都是我编来骗你的!”
她不懂,饶是他不知出征这事是她编的,可这事既不存在,就根本不会存在陛下着人叮嘱她的事,他怎么就敢真这样去与陛下对峙?
邺风垂眸看一看面前近在咫尺的怒容,无声地转过身,坐到了桌边。
他在想,她何必拦他呢?
若真去跟陛下对质就好了,让陛下治他个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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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约莫两个时辰,天上飘起了雪花。
这是今冬的初雪,刚飘下来时又细又小,落地即化,眼看着积不出什么。但下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渐渐成了鹅毛大雪,地上也积出一层薄薄的白毯,看架势仍没有要停的意思。
出去围猎的众人便陆陆续续回了营地。虞锦边走进帐子边将打来的两只狐狸交给邺风,自己继续进了内帐,刚放下帐帘,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虞锦不由一嚇,转而定睛:“怎么来围场了?”
“陛下。”沈宴清抱拳,“方贵太君那边……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虞锦径自去桌边落座,拎壶倒了盏茶,给她也倒了杯:“坐下说。”
“谢陛下。”沈宴清落座,饮了口热茶,续道,“他身边的一个宫侍,昨晚去了明华楼。”
明华楼是京里的一处青楼,恰是沈宴清名下的,是给她打掩护的产业之一。
虞锦目光微凛:“一个男人,去青楼?”
这年头去青楼的男人可不多呢,都是女人去青楼嫖漂亮的男孩子。
又是个在宫里有头有脸的宫侍,总不能说是去青楼兼职赚个外快吧?
虞锦便又道:“见谁了?”
沈宴清沉了沉:“陆盈。”
虞锦迷茫:“谁?”
“陛下不识得此人。”沈宴清颔首,“但她母亲,叫陆舒然。”
虞锦遂了然:“吉国公陆舒然?”
转念又想起来:“她的独女不是在她被楚家刺杀后就出家修行了么?!”
出家之人,逛窑子?!
沈宴清颔首:“所以臣特来禀奏。”
虞锦:“他们都说什么了?”
“咳……”沈宴清不太自在清了声嗓子,沉声道,“点了楼里的头牌。但据那头牌说……也没说什么,只是闲话家常。不过陆盈还给了那宫侍一方长木匣作为礼物,至于里面是否有什么蹊跷,就不清楚了。”
顿了顿声,她又说:“臣已涉险潜入过方贵太君宫中查看,也没找到那匣子。”
呵,看来上辈子她不知情的事真不少。
母亲青梅竹马的真爱是个腹黑、出家的国公女儿在逛青楼。
除此之外还丢过西北的折子、太学里还将楚枚藏了好些年。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京城,看来已被戳成了筛子。
真是灯下黑。
女皇沉吟良久:“派你信得过的人,把陆盈给朕盯住。还有……安王。”
沈宴清凝神想了想:“那臣挑选高手,去安王的封地上。”
“不。”虞锦摇了头,“朕会想个由头,把她留在京里。”
第29章 旧疾
送走沈宴清, 虞锦纵使存着心事, 也还是得若无其事地继续享受围猎。
姜离早先来差人禀过话,说弄了些野味,邀阖宫一道去尝个鲜。虞锦瞧瞧也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就直接往姜离那边去。
说起来, 她近来见后宫的时候总会有些尴尬。因为掐指数算,她穿回来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之中她偶尔会找他们喝喝茶解解闷儿, 但没一次正经睡过。
她这样, 他们当然觉得奇怪,每每见面都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跟她献殷勤, 搞得她应接不暇。
当中她其实也动摇过,想想身在这个年代,位高权重者追求真爱好像与和其他人享受床笫之欢也不冲突, 她事先临幸过谁, 日后那个“真爱”也都不能介意。
后来却发现,她自己睡不下去。
二十一世纪在潜移默化间把她的感情观改变了, 她现在一想面前这个人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就睡不下去, 无法再简单粗暴地像上一世一样享受最原始的欢愉。
所以她近来已经有点躲着后宫了, 避免在他们大献殷勤时心生尴尬。
相比之下, 反倒是与楚倾的相处诡异地更加轻松——他们谁也不会想和对方有点什么,有事说事, 简简单单。
好在像一起小聚这种时候大家都不会太殷勤, 毕竟人多, 不约而同地都会端着些。
于是一顿烧烤吃得倒也有趣。姜离很会把握气氛,没让人直接把东西烤好送进帐中,而是在帐外架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落座,宫人直接在火上烤东西。
除却烤物,还有热酒。这就比平日在宫中常饮的果酒烈一些,有暖身之效,虞锦一口下去就觉得身上由内而外地热了一阵。
酒过三巡,几分热闹起来。几人平日相处原也算和睦,起码面上能和,当下就说起了今日出去跑马的趣事。
顾文凌颇有些遗憾地说自己路过一片空地,恰好见到鹿群经过,可惜他不会射箭,不然真想打两只鹿回来。
说罢他仰首饮酒,旁边有人笑道:“御子不会射箭,元君可会。臣今天见元君打了鹿呢,箭无虚发——鹿群过去得多快?他三箭出去就是三头鹿。”
顾文凌眉心轻跳,放下酒盏瞟他一眼:“你怕是喝多了,元君哪来的弓箭?”
那人似乎对他的情绪毫无察觉,随口笑答:“与随出去护驾的侍卫借的呗。”
这话说得气氛都冷下去。宫里的男人不该碰这些东西,这人偏要在女皇跟前提,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数道目光都小心地看向女皇,女皇目光垂在手中捧着的热酒中,衔笑听完,似乎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只侧首问旁边:“元君呢?”
姜离先接了口,笑说:“元君素来不喜这样的热闹,约是没心思过来。”
邺风跟着禀话:“元君似有身体不适,回来后传了太医,还把楚休叫过去了。”
女皇颔一颔首:“那让太医好生照料。围场比宫里更冷些,别把小病拖成大病。”
她这样说,方才那人不免悻悻,闷头吃了口刚送进碟子里的烤羊肉就不再说话。
姜离也不再说话,兀自抿了口酒,拊掌传话,着人来舞剑助兴。
这回舞剑的是宫中女官,英姿飒爽,婉若游龙。但不知是不是饮了酒让人脑子乱的缘故,虞锦看着她们,莫名其妙地想到楚倾。
她其实从没看过楚倾舞剑,只听人提过几回。现下她却在不住地想象,他舞剑该是什么样子。
他弯弓猎鹿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男人,平日里温文尔雅,她还真有点想不出他做这些事是什么模样。
小聚散去时天色已全黑,虞锦喝得有点多了,脚下发飘。
所幸姜离的帐子离她所住的大帐也不远,她搭着邺风的手走着,不多时就已看见了那顶绣着金纹的帐顶。
然身边正经过的帐子却让她脚下顿了顿,一股莫名的情绪从她心底往上顶,窃窃低语地与她说:进去看看吧。
进去看看吧,你都知道他病了,又从门口经过,出于客气也该进去看看。
进去看看吧,你们已经很熟悉了。
进去看看吧,只当是同事之间打个招呼呢?
虞锦在酒精冲撞出的迷糊中犹如着魔,一壁轻扯着哈欠,一壁揭开了帐帘。
外帐里没有人,走进中帐,两名宫侍赶忙施礼:“陛下圣安。”
于是内帐里语声骤停,唰地一静。
邺风揭开内帐帐帘的时候,楚倾刚将中裤裤脚放下,却不及穿上外袍,只一身雪色中衣坐在床边。他想起身见礼,施力间身形却一歪,所幸被楚休扶住。
“……陛下。”他有些局促地颔了颔首,虞锦点了点头,楚休扶他坐回去。
她站在门口打量了他两眼,自顾自解释:“朕听说元君病了,刚好路过,过来看看。”
他道了声谢。
她走向他,迟钝地想起他刚才站不稳,眉头微锁:“可是今天出去跑马伤了腿么?”
“没有。”他立刻否认,像是怕她自此不许他再去跑马了。
楚休不满地皱眉:“什么没有?分明就是。这么冷的天非要这样折腾,旧疾能不犯吗?”
“……旧疾?”虞锦神思一震,酒劲骤退三分。
他出身绮罗,哪里会有腿上的旧疾呢?如果有,那就是去年那场长跪留下的。
楚倾哑音开口:“臣没事。”
“你又逞什么强!”她突然被他这句话激出了火气。
“弯弓猎鹿?箭无虚发?谁会在乎你会不会那些!”她喝道。
她其实想说,你这样硬撑又是给谁看呢?你就不能好好养着,对自己好一点?
你这种自虐式的逞强,还不如记仇恨我来得实在!
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话说出口就变了味。
楚倾神情僵住,接着,虞锦眼看他眼底的光芒一分分变得黯淡。
他说:“臣日后不会了。”
顿了顿,又说:“陛下恕罪。”
她说得对,谁会在乎他会不会那些?
那些是当下男人碰都不该碰的东西,就是开明如先皇,听说他竟然曾学过那些时脸色也有些复杂,绷了许久才勉为其难地夸出一句:“也好,有几分先时男子的风范。”
而她,自然更不会喜欢。这种事落到她耳朵里,她不怪罪就已不易。
可他其实也并没有想逞强,只是觉得纵马射猎实在畅快。
他的一生也没有多少这样的畅快。
但她既不高兴他去,他日后不再去了便是。
“你真是……”虞锦还想再骂,但越看他越是骂不出来。
大约是在养病的缘故,他平日总以玉冠整齐束着的发髻散下来,墨色的长发垂在白色中衣上,衬得病中的肤色愈发苍白。
这种苍白彰显着虚弱 ,让人不忍苛责。
她的话就这样被卡在嗓子里,一股后悔旋即返了上来。
刚才她在做什么呢?她口口声声骂他,怪他逞强作死,潜意识里不过是以此逃避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
她本是来探病的,却只因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逼得病人一句句跟她认错。
虞锦说不下去了,缓着气又上前两步,坐到床尾的位置。
打量着他开口,她的语气仍含着残存的生硬:“你喜欢骑马射箭是不是?”
“没有。”他淡漠地否认掉了,顿了顿,又说,“猎来的那三只鹿,臣会让人埋了。”
就当没猎过。
她听出他在跟她表态。
她黛眉挑起:“埋了做什么?让人做个护膝给你不是正好?免得下回骑马再冻着。”
下回?
他揉着膝盖的手停了,偏过头来看她。
便看到她正襟危坐,脸上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笑意,沉肃得像在朝上议政。
说话的语气也仍不和善:“驯兽司有番邦刚献进来的好马,回头让他们挑一匹来给你。至于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