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还坐在太华宫,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此时以“定省”的名义再去看一看闾太后比较合适——他已经做出了“三顾”的架势,已经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也极力不把他的“战火”烧到舅家——若是母亲还是那样矫情的冷脸,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刚出了门,走到往后宫的甬道上,便看见露水地里,翟思静正在翘首等谁。
 
  杜文上前问:“不冷么?等我?”
  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的袖口都潮潮的发凉。
 
  翟思静见他身边还有几名贴身的宦官,于是左右看看说:“妾有几句私话想和大汗说。”
 
  杜文点点头,重新跟她回到太华殿的门里,那间最密闭的书室,征询地看着她,等她说“私话”。
 
  翟思静还是有些许疑虑,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杜文等得愁中都带了宽和的笑:“怎么了?什么事情难以启齿?叫你又是不顾孩子、在露水地里等了我半天,又是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翟思静叹口气说:“先不是说我那里有些消息但不确切吗?”
 
  “嗯,现在确切了?”杜文问,顺带瞥了一眼一旁的更漏。
 
  翟思静摇摇头:“仍不能说‘确切’,但是有了些想法。”
  又问:“大汗赶时间么?”
 
  杜文说:“想在我阿娘入睡前去问个安,给她铺放被褥,至少表明我是想孝顺她的。不过,你的事如果真的要紧,你就先说,不用担忧,说就是了,这里就我们俩。”
 
  翟思静的眼睛已经闪动了一下,这时不得不说道:“只怕大汗还是会吃太后的‘闭门羹’。”
 
  “为何?”
 
  这种事,直说不易,还得盘马弯弓地慢慢叫他自己“体悟”才行。
  翟思静终于说:“太后宫里的人都换得干干净净,这段日子更是宁缺毋滥,惠慈宫内全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老人儿,而宫外执事的,好几个‘贺兰’,大家道路以目,什么话都不敢外传——惠慈宫里打死的几个,都是口舌不严谨的。其实,早从藉故责打开发宫女开始,就是杀一儆百、杀鸡儆猴了。”
 
  杜文听得脸色沉沉,但也没啥新鲜的,只冷笑道:“我知道。‘贺兰’么,呵呵,你也懂的。”
 
  翟思静叹口气又说:“但是,这次突然门禁上连你都不放进去了,为什么?”
 
  杜文神色更冷冽了些,终于说:“我不知道啊,不是在等你那里‘确切’的消息么?”
  他稍稍靠近了一步,极力不把自己焦躁和阴狠的情绪释放出来,极力和声说:“你知道了什么,说罢。”
 
  “太医院给太后宫里送了两次药。”翟思静咬了咬嘴唇,伸手按住他的胸脯,终于说,“我叫御医看过了,一张是梅蕊曾经用过的堕胎方子,一张是……安胎的。”
 
  他的胸脯急遽起伏起来,若不是翟思静柔软的手按着,好像就要冲出去了。
 
  “杜文!”她还是担心他的脾气,也有些害怕,“事已至此,你也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你不要着急!”
 
  杜文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金属碰击的钝声:“她但凡也用点麝香,说不定就不闹出这样的丑事……”
 
  见他转身要往门外走,翟思静问:“你还要去太后那儿?”
 
  杜文点点头:“她以为这样子不见我就瞒得住?”
 
  “那我陪你去!”
  是怕他做下不可收拾的傻事。
 
  杜文看看她,摇摇头:“你自己都在风口浪尖上,收敛点吧!”
  大步流星地走了。
 
  但他确实没有一个人去惠慈宫,而是把已经卸妆梳洗的贺兰温宿给拉了出来作陪。
  贺兰温宿见到他,总是欢喜的,但是见他的神色,她又忐忑,战战问:“大汗带妾去哪里?”
 
  杜文咬着牙根笑道:“好事呀,带你去惠慈宫,陪朕定省。”
 
  宫里也隐隐听说杜文和闾太后的不愉快,但这两个是嫡嫡亲的母子,太后连第二个孩子都没有,大家觉得也不过是母子间常见的那种不愉快而已。
  贺兰温宿自然也想讨好闾太后,顿时笑道:“好的,那妾挽一挽头发,加一件衣服。”
 
  杜文满心的不耐烦,见她还对着镜子细细地绾发,还在挑好看的簪子,顿时怒道:“等你梳妆好,你去请太后从睡榻上起身瞧瞧你来‘孝顺’了?!”
 
  贺兰温宿吓得手一抖,赶紧地把头发三盘两盘地绕起来,随手用平日的发簪,可惜地看了一眼妆奁里的五光十色,却不敢再耽误了。只是拿外衣的时候,还是特特从矮屏上挑了一件胭脂色的。
 
  惠慈宫门口,果然是吃了闭门羹。
  闾太后的宦官总管脸色尴尬得难看,弓着腰跟虾米似的,一叠连声地打招呼:“太后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大汗孝顺的心意到了就行,总不必这时候打扰太后睡眠。大汗请回吧,也早些休息。明日奴把大汗和贺兰昭仪的孝心转达太后就是。”
 
  贺兰温宿远远地瞥见她的堂兄贺兰索卢站在远处的墙裙边,然而目光一直往这里瞟,见温宿在看他,顿时露出了一个苦笑,然后悄悄摇摇头。
 
  温宿劝杜文道:“大汗,中使说得也是,太后早早睡了,再打扰也不合适了……”
 
  话音未落,突然劈脸挨了一记耳光。声音震动耳膜,连旁边的人都吓呆了。
  贺兰温宿则是完全被打蒙了,就地旋了一圈,靠一边宫女的扶掖才没有狼狈地摔倒。脸是火辣辣先一阵麻,耳朵“嗡嗡”直响,牙床一阵酸痛,咸腥咸腥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往胃里去,胃里也烧灼起来。
 
  大家则看着贺兰温宿惊诧地捂着脸,手指缝里露出脸上的皮肤是紫胀紫胀的,颊边的泪水、唇边的血丝,都叫在场的人惶惶然的。
  然而杜文犹自未出够气,指着贺兰温宿大骂道:“朕有心抬举你,叫你来陪朕看望太后。说了太后有恙在身,你却还磨磨蹭蹭梳头打扮!这下迟了吧!这是要害朕做个贪恋女色、不孝母亲的逆子么?!”
 
  这可真是活天冤枉了!
  贺兰温宿一瞬间也心头蹿火,可是开始热辣辣疼起来的脸提醒她:这位狼主不能惹!
  她含着眼泪,哽咽着跪下身:“大汗息怒……妾再也不敢了……”
 
  “不敢?你已经敢了!”杜文扬手似乎还要打。
 
  旁边人慌忙跪下来劝解:“大汗,大汗,梳洗又能耽误多久!实在是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安,睡得比较早,不干昭仪的事。”
 
  杜文被跪在贺兰温宿前头的一群人拦着,眼见墙裙那里的侍卫也都过来劝解,都是齐刷刷拦住跪着,没有敢逾矩的。他从人缝里又踢了温宿的大腿一脚,踢得她疼得叫了一声。
 
  里面闾太后的贴身侍女终于打开殿宇的门,传来太后的懿旨:“大汗,太后被吵醒了,问这是怎么了?”
 
  这么吵,装睡也是装不住的。
 
  杜文气哼哼说:“太后醒了?朕亲自去回禀。”
 
 
  第 118 章
  这下不让他进也不行了。那宫女只能借口进去回禀。
  又等了片刻, 里头闾太后答应见自己的儿子。
 
  杜文回首对还跪坐在地上默默饮泣的贺兰温宿冷冷说:“还愣着干什么?犯了这样的过失, 你自己不去请罪, 还要朕帮你请罪?”
 
  贺兰温宿咬牙心想:我犯什么过失了?!
  嘴上一强都不敢强,委委屈屈、柔柔弱弱地在旁边宫女的扶掖下站起来。脸颊和大腿真是痛得钻心——这男人一点怜香惜玉的劲儿都没有——她被杜文一拖手腕, 身不由己、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往里头走。
 
  太后贴身的宫女眼色一使,所有人都不敢进到里头去,甚至不敢靠近了听到说话的声音,然而又知道里面势必是一场好戏,这百爪挠心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闾太后坐在寝卧外头的梢间条炕上,寝衣外头披着一件灰鼠皮的长衫,屋子里暖融融的,她的脸色却有点白, 眼睑感觉浮肿了,目光都不如往日有神。她看着儿子和温宿进来,温宿的脸上赫然五个紫色指印, 走路也瘸啊瘸的——真是倒了无名的血霉!
 
  闾太后声音不高, 但仍是一开口就镇场子:“杜文, 无论如何,打自己媳妇就是不对的!”
 
  杜文刚刚凶悍的气势也没了, 转头看看贺兰温宿的脸, 低声说:“是不是很疼啊?”
 
  贺兰温宿眼泪一下子下来了,扁着嘴摇摇头。
 
  闾太后厉声说:“道歉!”
 
  杜文刚转回去的头又转向贺兰温宿:“对不住啊。”
 
  贺兰温宿急急低声道:“大汗这话, 折煞妾了……”心里暗道:原来还是你阿娘吃得住你!微微有了一丝得色。
 
  闾太后默默瞥了温宿一眼,还是直直盯住了儿子:“杜文, 我这几天身子骨不好,不愿意见人。非特是你,各位昭仪来伺候,我都是不见的,就想安心养着。”
 
  杜文暗暗锉了锉牙齿,笑得一点笑意都没有,目光看了看母亲浮肿的眼睑,又顺势看了看她的肚子——她不胖,只肚子有些微凸,倒看不出是中年女性肚腹发福,还是有了身孕。
 
  他的目光瞥向哪里,母亲眼睛尖,又了解他,当然看出来了。闾太后不觉有些心酸,又有些后悔,百感交集,闭了闭眼睛,好像突然闻到了什么不喜欢的气味,她一手捂嘴,一手朝宫女招了招。
 
  宫女已经服侍习惯了,飞快端来一个唾盂。
  闾太后对着唾盂一阵狂呕,吐得眼泪都出来了,脸也越发煞白。
 
  杜文牙根都咬紧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没叫御医瞧瞧啊?”
 
  闾太后仍然很镇定地点点头笑道:“怎么能不叫御医瞧?早瞧了,都是我最信得过的御医呢。”
 
  “那阿娘得了什么疾病呢?”
 
  闾太后坐直身子,看儿子眼睛里像射出荧绿的光一样,她心里已经明白了,惨然一笑,问:“你调了脉案了?”
 
  杜文吸了一下鼻子,空气里弥漫着熏衣的芬芳,然后他锵锵地说:“没有。”
 
  闾太后一笑:“我也说,十几年的信任了,他断不至于出卖我。那么,就是你瞧到了方药,起了疑心,叫懂行的看过了。”
  她松弛地笑着:“我也知道瞒不住的。先以为是岁数到了开始不调,哪晓得发现了就是三个多月了。哎,现在御医和嬷嬷一再警告我,月份一大,用药的风险就大了。而我呢,好容易过几天好日子,难道要死在一服药上?不能够啊!”
 
  杜文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然而拳头捏得死死的,在背后背着,唯恐别人发现他的手也是会情急时颤抖的。
 
  贺兰温宿开始倒是一脸懵——她还是个处子,自然还不大懂女人怀孕的门道——只是毕竟也听说过,而且她也不笨,连起来一想就想明白了。心里暗道不好,这太后有孕了,八成是自家堂兄做的孽——怪不得刚刚在外头是那副苦哈哈的表情。
 
  闾太后看了看贺兰温宿惊诧的模样,她依然是笑得云淡风轻:“作孽呢!该后宫儿女满堂的,只生了一个;不该有的,倒来得快。”
 
  杜文终于问道:“阿娘下面的打算是?”
 
  闾太后说:“御医都说了堕胎危险,当然只能生下来。”
 
  “生下来之后呢?”
 
  闾太后“咯咯”笑道:“你赐封‘他’一个郡王或公主的称号?”
 
  她儿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黑沉黑沉的。
  闾太后收了笑容,尚挂着一丝残酷的笑意在嘴角:“贺兰昭仪出去!”
 
  愣愣地在在那儿听着的贺兰温宿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拖着伤痛的腿出去了。
 
  闾太后起身,行动依然利落,挑开帘子看贺兰温宿在外头迁延了一下,张望了一圈,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她回身说:“屋子里熏的就是麝香,但是对我没有用。你要不可怜你阿娘的一条命,我吃堕胎的药,也不是不可以。”
 
  做母亲的睥睨着自己的儿子,斜眸的样子自然而然有一丝媚态,叫那反说的话格外刺耳又无从反驳。
  杜文再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母亲拿命来堕掉这个胎儿。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说:“始作俑者,我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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