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再次嬉了脸:“阿娘那么英明天纵的人,一看流水就知道了嘛……牛羊又多了,士卒却没少——不错,我摆了忽律一道,而且,为父汗和阿娘报了仇了。”
闾妃板着脸:“不就是乌翰死了么,值当这么邀功?有几日粮草变动最大,是不是那几日你去给乌翰设伏了?”
“是呢!啥都瞒不过阿娘!到底父汗都说阿娘冰雪聪明……”
马屁没拍完,闾妃的手指在案桌上一拍,用力不大,声音倒脆生生的。她冷笑道:“用兵是你用,聪明是你占。只是看日子,我走后没几天你就下床活动自如了?咱们就不说‘病去如抽丝’,你这一夕之间生龙活虎的,吃了仙药了啊?”
“呃……”
闾妃道:“聪明才智都用来瞒我了呵?”
又来了更狠的一句:“你怕我知道什么?”
杜文的狐疑性子是跟着母亲学的。此刻并没有到推车撞壁的时候,他只是不愿意分权,但也更不愿意撕破脸。
他只能继续陪着笑说:“阿娘说什么呀!当时那么危险,我想着诱乌翰出击是件有风险的事,怎么能叫阿娘冒这个险?毕竟瑙云是我们的后方,还得有信得过的人管着,万一我有个好歹,阿娘要做的事别人是做不得的。”
这话听来也不错,闾妃好一会儿不说话,再次开口时眸子里有些雾光:“你宁可叫翟家的汉女陪着,也不肯叫我陪着。果然是儿大不由娘。”
杜文无语:不是我不让你陪着,是你那时候愿意陪着么?
嘴上说:“阿娘这话儿子冤屈死了。若是换成思静到瑙云城来,她能管得住这一座城?万一我有个好歹了,她能立个新君保证百官和众藩膺服?”
又来了一句马屁:“这些还不是只有靠阿娘。”
他心里道:这时候,还是无能的人不受猜忌。
闾妃冷哼一声,也不辩驳,但也没被说服。
杜文咬牙往她面前一跪:“不过,欺骗阿娘,总归是我错了。我给阿娘负荆请罪了。”
闾妃问:“你负的荆呢?”
杜文脑袋“嗡”地一响,心道:娘欸!你好凉薄!
第 91 章
杜文脸一呆, 迁延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了啊……”
“你的意思是, 我现在管不了你了?”闾妃斜乜着儿子。
杜文挠挠鼻子, 赔笑说:“阿娘这话折煞儿子了。我千里迢迢来柔然,为的是什么呀?”
闾妃面无表情:“为的是我, 所以我该跪谢你?”
杜文被噎得无话可讲。
一手养大他,无微不至教导他的阿娘,虽说凉薄,但平日里对他仍是爱意满满。他想着有些委屈,有些鼻酸,又不忍违拗,于是四下里一看,居然从瓷瓶里抽了一把羊毛掸子, 恭恭敬敬递过去:“忘了负荆,请阿娘将就吧。”
闾妃一把夺过羊毛掸子,杜文居然抖了一下。
闾妃看着儿子:他已经长那么大了!个子又高又大, 不再是以前那个柔软而活泼的孩子了;在柔然刚见到他指挥千军万马时的飒爽英姿, 不再是以前那个淘气而机灵的小鬼了。这是她的孩子呀!他长大了, 但是还是她的儿子,谁也夺不走;也只有做阿娘的她才能管住他, 控制住他!
她心里越是有柔情, 下手就越不容情。而儿子依然很恭顺,偶尔打重复了地方, 痛得剧烈才闪一下,但接着又直立在原处。
她喘着气甩了甩手, 而杜文皮了脸一笑:“阿娘出够气儿了?”
“滚!”她呵斥着,眉眼弯弯又带着笑意,最后说,“晚上行宫里有小宴,为你接风,带那翟家女郎一起来,我要谢谢她照顾你。”
瑙云行宫不大,傍晚杜文换了一件轻快的皇帝常服,特意系上了簇新的腰带,然后挽着翟思静的手去闾妃那里赴宴。
到了太妃院落的门口,翟思静手一挣,摆脱了他的掌心,退了半步,言语恭顺而执意甚坚:“妾在大汗身后走。”
杜文欲待再去抓她的手,门口的宦官和侍女已经跪下身子在和他请安了,再捉兔子似的捉她,未免有点丢份儿。杜文龇牙对她做了个恶相,然后转脸没事儿人一样说:“都起来吧。”
正堂里是炕桌,闾妃早早等候在里面,撩开浅绿色的琉璃珠帘,便能看见她。近前瞧,这位先帝宠妃依然魅力十足,月白色的锦衣织绣十分精致,银线穿着米粒大的珍珠一颗颗缀在领口袖口边缘,洁白的狐毛出锋拂在她白皙依旧的脸上。闾妃满脸带着清浅的笑容,好像之前独自逃回来的生离死别之忧早就看不见踪影。但是细细看,离愁别绪带来彻夜难眠的痕迹,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眉心细细的皱纹,眼下淡淡的郁青,还有脂粉遮盖下有些干燥的皮肤。
她简直是十分热情地偏身下炕,亲自来迎接着翟思静,握着她的手,不住地打量,最后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修身的长裾,使得小腹的微微凸起也能被看出来。
闾妃于是愈发笑得灿烂起来,对翟思静说:“好女郎,一路该有多辛苦!亏得你一点不娇气!快坐坐,我吩咐这里的厨下做了些吃的。天气不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有特别好的食材,只能先将就将就了。等回到平城之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说!”
鲜卑族的皇室没有汉室的皇家贵胄那样奢靡讲排场,家中小宴,伺候的宦官侍女都远远地站着,并不来打扰,只上菜的时候来一趟,主子吩咐事情的时候来一趟——也没有晚辈伺候巾栉的规矩,吃的人反而觉得自在。
再看菜肴已然十分丰盛了,大碗的肉,大碗的酪,各种烧煮的方法,团团摆在那里也煞是诱人,各种西域的香料散发着芳香,杜文已经食指大动,夹起一块肉就大快朵颐:“好吃!好吃!阿娘亲自督在厨下做出来的就是好吃!”
翟思静瞥眼看他:男人,在放下戒备之后就是个孩子,甭管他在外人面前怎么威严冷酷,总还是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倒是上一世,他这样的孩子气相当稀少,笑容里也常带着苦涩。那时候突如其来丧父丧母的他,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半辈子得不到翟思静笑脸的他,每天又怎样的挫败——大抵是他再有权势,再威加海内,再万众膺服,心里也都是空的。
她想着闾妃请的傩师聊天时说过,要换得重生,要经受烈火焚烧的苦处,而且并不是在当世,是在另世中——她这样神奇地重生在十七岁这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是不是他……
几乎不敢想,水充盈在肺中已经够痛苦了,烈火直接烧在皮肤上又是什么滋味?他也会有活不下去而宁愿为她自尽的时候么?
正在胡思乱想着,闾妃已经夹了一筷子菜在翟思静的碟子里:“我估计你不爱荤腥油腻,只是这个天气新鲜菜蔬实在太少了,先将就着用些羊脸肉——最鲜嫩的部位,而且一点不腻。等回平城,不仅有过冬的菜蔬,而且还有火室(同今天的温室)里的韭黄、茄子、胡瓜……虽然比肉还贵数倍,但只要你愿意吃,就管够!”
杜文故意失惊打怪地叫:“羊脸肉还将就?!一头羊身上最好吃又最稀少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也要!”
闾妃白了他一眼:“没有!”
杜文嘻嘻地笑,他就是生恐婆媳之间不融洽,叫他夹在中间难做人。不过现在看来,母亲喜欢翟思静,翟思静又是贤良淑德的典范,自然能够孝顺婆母,他可以少操多少心。
正在高兴中,闾妃扭脸问他:“杜文,回平城有好多事要发旨昭告天下。譬如乌翰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罚他葬身狼腹,该叫大家都知道,也是个儆诫。再有,这次随你出征的将领,该开出赏格的要开赏格,赏罚分明人家才肯为你卖命。”
杜文点点头说:“阿娘放心,我早就计划了。乌翰的事,自然要明发上谕,昭告天下,稿子我已经叫翟量在写。”
闾妃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似若无意地瞥了翟思静一眼,但紧跟着就笑微微道:“好的。那封赏呢?”
杜文踌躇了一下说:“阿娘,原本我朝旧制,将领官员都是没有俸禄的,随着朕打仗,抢来的都是自己的。这次么,在西凉和柔然都是收获颇丰——金银、骏马和骆驼无数。但是我想,这是条陋习,弄得百官心心念念就想着打仗捞一笔,反而没有人诚心诚意考虑耕织牧猎、均划田亩等细节。我近来读了不少南朝汉人的书,南朝虽孱弱,但因为富庶,即使是偏安一隅,我们也吞吃不下他。所以游牧毕竟不能定产,还是得学着汉人的样子,把耕织做好——阴山以南的地方又适合耕织。所以我打算高功者赐爵授厚秩,兵卒里肯为我拚命的就授以田亩,轻徭薄赋,在边界屯田。”
他目中闪动着亮汪汪的光,仿佛正看见未来的北燕可以不靠抢掠而愈发富庶,万民来投。
闾妃却不懂他的意思,皱眉道:“胡闹吧!放马南山而去种地?我倒觉得你善于打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取柔然的草场,再攻西凉的腹地,要富庶么,这样来得更快些。”
杜文笑意敛了,但他反应很快,立时把手向翟思静一伸,而翟思静也聪明得很,立刻把酒壶递过去给他。
杜文重新笑着给母亲斟酒:“阿娘说得也不错。咱们大燕比以前强,但是到底只占了中原的半壁江山,左高丽,右西凉,北柔然,南有楚,还不得不倒逼着我枕戈待旦呢——这奶酒不很辛辣,只蒸了一次,很好上口,阿娘尝一尝。”
其实杜文所勾勒的图景,闾妃想都没有想过,所以觉得儿子画饼一样,不切实际。杜文见机,不跟她强辩,闾妃一时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日后自己回去了,自然要慢慢指点他施政,这会儿还有另一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她又悄然瞥了低头垂眸的翟思静一眼,方道:“杜文,你也老大不小了,小时候那爱往后宅里藏漂亮女孩子的糊涂毛病如今也该改了吧?正妻还是要娶的,你表妹……”
杜文的手在案桌下轻轻握了握翟思静的手,示意她“事儿来了”,要“稍安勿躁”。
他笑道:“若是娶妻,少不得上来就给名分,但我之前还和西凉李氏的皇帝谈过,要娶他的公主来和亲。”又似是踌躇了:“若是联姻,西凉明明知道我那时还未娶,我却转脸说有了可敦,承诺转眼跟放屁一样——虽说不用怕他西凉,但是总归不好。”
说到政务里的筹谋博弈,闾妃倒是肯从善如流的,顿时不再倒逼他娶表妹了,只说:“你说得不错,不能因小失大。只要对你平定天下有用,你表妹的名分暂缓也不要紧。”
杜文得意地探手在案桌下捏了翟思静的手一把,意思是“我说的吧!”
翟思静默默地回掐了他的手心一把,然后把手挪开了。
“丝——”小狼不由吸了口气,然后,赶在母亲奇怪的目光瞥过来之前要紧说:“对了,平城还有一个贺兰温宿,虽然是贺兰家的人,但贺兰氏部族强大,乌翰的妻子死了,他们大概也在观望我这里的态度,若是对贺兰温宿太坏,只怕贺兰部起反也是片刻间的事——不是怕他,总归麻烦吧,还是备好了慢慢削减他的实力比较好。”
闾妃终于皱了眉说:“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女人?你自己的烂摊子,请你以后慢慢给我收拾干净!乱七八糟的!”
看一眼翟思静那静谧的样子,才说:“也就翟女郎这样的淑女,不劳操心的也还罢了……”
不当面贬损,反而满是好话;可是好话中却也不少旁敲侧击的厉害话——闾妃能耐可见一斑。
翟思静垂首笑道:“太妃过奖了。妾倒觉得,大汗的当务之急——”
闾妃眉梢一跳,目中凌厉之色毕现——怎么,这个“淑女”也想着干涉杜文的事?她这个当娘的还在这儿,岂有她一个名分未定的女郎说话的份儿?!
但听翟思静徐徐说:“以孝道治天下,大汗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奉母亲为太后,供奉愉亲,都应当是万民的榜样,后世史书里写到大汗,也少不了‘事母至孝’四个字,圣君便有了三分了。”
这个马屁拍得闾妃喜不自胜,推辞了两句,看待翟思静的目光倒又和善起来。
翟思静虽低眉顺目的,但眼角余光什么都看得明白。她暗伏的一根草蛇灰线,不知何时发作,指不定将来就能救自己一命。
宴毕,杜文和翟思静吃饱了出门。甬道里,杜文一下子伸手握住了翟思静的手,五指扣住,不让她的手再有逃跑的机会。觉察她还挣了两下,杜文俯首到她耳畔凶巴巴说:“你再甩开我试试?”
翟思静斜他一眼,怕他又出什么花样,只能乖乖叫他握着,一路慢悠悠散步到了他们居住的宫殿里。
皇帝的寝宫早已按他的习惯在梢间的屏风背后放了浴水,而他又不喜欢洗浴时有其他宦官或宫女在身边,所以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而翟思静也像个贤妻一样,自然而然地帮他宽解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