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肉身又不是你的。”事不宜迟,钟离将体内所有灵力渡给她,完后,他又弯腰碰了碰她的额头,别有深意道:“我去了,你要记住我的话。不论是刚才说的,还是从前说的,都要记得。”
傅杳望着他踏空而去,压下了所有情绪,深吸一口气,趁着他吸引外面所有目光之余在周围飞快地布着阵。
这个阵法,没有其他作用,只为将精怪阻拦在外,让她等下不受干扰。只是范围过于广阔,这阵法最长怕是只能持续一刻钟。一刻钟后若是她无法布好定天阵,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将阵法布好后,傅杳看向钟离,钟离已经化为十二道利剑,正漂浮在昆仑山上空。
知道现在不是在意情绪的时候,傅杳压下所有杂念,飞快将剑按照定天阵的方位一一布下。外面精怪见她又来这招,想来破坏,可却发现四周像是多了一堵无形的墙将里面的傅杳与它们隔离开来。
“又是阵!”还是个软硬不吃的阵,无论它们怎么攻击,这阵丝毫没有动静。
阵中,傅杳的身体一大半已经显露出森森白骨,但她的身姿仍旧沉稳,钟离肉身所化出的剑每一道都被她缓慢而坚定地嵌入山体之中。
随着定天阵一点点成型,四周山风怒嚎,头顶风起云涌,大雨倾盆而泻,伴随着的电闪雷鸣像是在警告傅杳一般,轰鸣个不停。
地上,傅侍郎正在让人维持城内安稳,这时其方过来禀告,说是已经把姑娘安全送出了蜀地境界,“……姑娘哭得很伤心,属下无奈,只能用了蒙汗药……”
“你做得好。”傅侍郎一抹脸上的雨,他正准备亲自去城中安抚民心,谁知在一转身间,却发现前方山鬼憧憧,而在中间,有一女子手里正握着一柄剑朝地下刺去。
虽然那女子身躯残破,白骨可见,但傅侍郎还是把她给认了出来。
傅观主?
原来刚才山崩一点点减弱,是因为她在出力吗?
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化为白骨,傅侍郎心一揪,想帮忙,却发现他根本无能为力。
昆仑上空,在傅杳的肉身全都成白骨时,她才嵌入了第六柄剑。等拿起第七柄,白骨也支撑不住一点点被因果湮灭,渐渐露出她隐藏在皮囊下的魂魄。
此时,雷云又起。
世间不可能存在两个傅杳。
这一次的雷云不仅限于西南,整个神州大地都能察觉到上天的震怒。
正元教中,萧如瑟看了看天上的翻涌的雷光,她不知道这雷为何而来,但她明白这雷肯定是针对傅观主他们来的。
不能再犹豫了。
下一瞬,她出现在皇宫。
此时皇后也被狂雷惊醒,睁开眼就见她从黑暗中走来,朝着自己盈盈一拜:“我走了,这次是来同你道别的。”
皇后想问出了什么事,但萧如瑟已经消失不见。
察觉到事情不对,飞快披上斗篷,皇后在得知圣人此时正与三位高僧在望天阁时,忙带人匆匆去了。
到了望天阁,只见圣人站在栏杆一侧,目视西北;而他的身后,三位高僧席地而坐,口中正在急急诵经。
“发生了什么?”为何她内心生出缕缕不安。
“天有大劫,祸起西南。”圣人道,“一招不慎,社稷危矣。”
……
青松观这边,林秋正同游魂野鬼们侃天说地。突然有鬼从外飘来,呼道:“西北有难,那些小逼崽子竟然敢打我们观主的主意。我们受观主大恩这么久,此时也该到回报的时候了。愿意去帮忙的,都跟我走!”
“什么,还有人敢欺负我们观主?!”
“走走走,我倒要看看谁这么不长眼,赶在太岁头上动土。”
“观主有事,我们肯定要帮!”
“……”
他们三五一成群,全都义愤填膺地往西北飞去。这一路少不得又呼朋唤友,阴风一路过境,从东南往西北,到最后竟浩浩荡荡,生出几分阴兵压境的气势。
刚刚还热闹的集市,转眼间就变得冷清。林秋有些不明所以,只恨自己不能动,都不能去凑个热闹。
“可惜我被困在着。”他惋惜道。
集市还有其他没去的野鬼听了,冷笑一声:“他们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送死?”林秋愕然,“什么意思。”
野鬼却是笑笑,没再说话。
……
昆仑上空,傅杳此时也已经握住了钟离的最后一柄心剑。只要将这柄剑嵌入阵中,那就一切尘埃落定。
天道或许是察觉到了,大地又有暴动的趋势,同时她布下的阵法也有所松动。
就在此时,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许多鬼影,“观主我们来帮你了!”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很快就与周围的精怪打成一团。
寻常的游魂野鬼是打不过精怪的,他们只能用数量去堆。
一波又一波的魂魄溃散,竟然生生将松动的阵法缺口给挡住了,只是付出的代价有些惨烈。
山下的一切傅杳无暇分心,她看了一眼凝聚的雷云,她知道,等到她的真容彻底暴露的时候,这道雷就会劈下,届时她若还未把阵布下,那将彻底回天乏术。
手里握着心剑,她嘴里开始施展方士禁术——唤灵。
这是她的底牌,以所有灵力为引,唤醒后土中沉睡的灵气,引以为己用。这之所以被称为禁术,是因为一旦施展,施法之人最终也会被沉睡的灵气同化,化为天地间一缕灵气。
不过眼下这情况,这个惩罚似乎还是最好的结果。
“……山以灵水以神,灵来兮去以魂……为念者,附于身……”随着傅杳的召唤,四方大地之上,山川河流中间,一缕又一缕的灵力都朝着西北集聚,缓缓融入她的体内,“……愿以身为祭,得天地良行……”
有后土相助,傅杳体内的灵力再次充盈。她当机立断,停止了唤灵,将所有的灵力集于双掌,将心剑对着定天阵最后一处缺口猛地压下。
她咬着牙,背着因果,逆天而行。
“嘭”的一声闷响,她的骨身已经承受不住彻底崩碎,显露出隐藏在皮囊下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脸。
不可能共存的过去与将来在同一时空出现,负责抹杀的雷云轰然浇下。
傅杳没有躲,她也无处可躲。顶着灭顶狂雷,她扔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拼命将剑压下,“给我定!”
就在她神形俱灭之际,心剑终于没入山中。
心剑没,大阵成。摇曳的山河渐渐停止晃动,风消雨息,周遭的一切都在恢复平静。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场,四方神明借沉默不语,山精鬼怪皆是无声。
躺在血泊里的小狐狸察觉到地不再动了,没有遗憾地合上了眼。
可目睹这一切的傅侍郎却无法平静,他总觉得那雷柱之下的身影很眼熟。
也在此时,他见到那人转身,这回他看到了她的脸。
“杳杳……”他愣在原地。
傅杳看着父亲,朝着他遥遥一拜。再站起时,山风乍起,她的身形被彻底拂散。
“杳杳!”傅侍郎终于反应过来,他想冲过去抓住女儿不让她消失,然而脚下却是一空,只觉喉咙口涌出一抹腥甜,人也跟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
床边幕僚正在说着什么,“昨晚上真有山崩,不过幸好大人英明,提前让百姓聚集在空地上,否则的话必然死伤无数。此时属下已经将昨夜经过都写好了,大人您再过目过目。”
傅侍郎睁眼躺在床上看了许久的帐顶,才道:“折子你写好后拿来给我过目就好。”
幕僚见他情绪不对,只好应了一声下去了。
蜀地的折子不算最快,当信使将之送到长安时,其他地方的折子都已经到了御前。那些折子将那天晚上山崩的事说得极尽夸张,最后用一句“圣人庇佑遂无大碍”为结语,趁机向朝廷要银子补贴治下。
得到了平安折的圣人松了口气,而青松观的林秋却没等到那些前去驰援的游魂野鬼们回来。
“这是集体搬家了?”他才不信那野鬼说的送死之类的话,“要走也不带上我,真是不讲道义。”
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江掌柜特地去山下选了最好的五花,让丈夫提前焖好红烧肉,等观主回来吃饭。
然而从天亮到天黑,道观内始终没有动静。院子里的躺椅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原本摊在上面的人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归来。
打那之后,林秋就常常嗅到从道观里飘出来的肉香,馋得他口水流了一地。有时候他还会愤愤不平想着,好好的道士吃什么肉。不过在看到江掌柜每天晚上都会把肉端给山下的贫民时,他又觉得其实吃肉也挺好,如果他能吃到那就更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秋始终没有尝到他肖想的那口肉,而江掌柜也没等到说雨停后回来的观主。
某一日,林秋见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从他面前路过。他隐隐记得,这个男人以前来过,好像还是个很大的官。
不过那男人来了很快就又走了,只是他走时眼眶通红。
林秋觉得,一个男人能露出这中悲色,想来应该是痛到了心上。就是不知道,这人又是为什么而难过。
没有同伴陪聊的日子寂寞难耐,恰好方家的那个丫头又要与苏大倒霉鬼成亲,林秋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背对着他们闭眼睡大觉。
这一觉他睡得老长,再睁眼时,恰好见到有个人在给他上供奉。
几乎没有得到过供奉的林秋顿时大喜,他嘴里感谢着那个好心人,突然猛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个供奉的老人,有点眼熟……
他仔细一瞧,这老人何止是眼熟,分明就是老去的江掌柜。
“石头啊石头,我就要走了。将来观主回来,你见了,记得帮我问她一声好。”江掌柜叮嘱道。
瞬间,林秋觉得嘴里的珍馐也有些索然无味。
江掌柜次日就去了,同杨厨子一起老去的。林秋看着他们依依不舍走上了黄泉路,临走时,江掌柜还在遗憾,“可惜还是没有同观主道一声别。”
杨厨子安慰她,“这样也好,省的观主难过。”
他们夫妻走后,新接手道观的人林秋也认识,是当初道观里的那个厨子。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成了年过四十的中年人。
厨子菜做得非常好,来来往往的人都赞不绝口,甚至还有认拜师到了这里。林秋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再好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浮云。
不过外面来的年轻人总能带些新鲜事,像是圣人驾崩,长公主突然兵变,上位当上了女皇,结果皇位还未坐稳,又被皇后驱逐囚禁。皇后扶持太子上位,但新帝失德,皇后竟然要公主为太女,继承皇位等等。
这些事一件又一件,闹得沸沸扬扬。林秋就奇怪,一个皇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利。
后来他才知道,皇后在圣人病重时就一直把持朝政。现在圣人驾崩,而兵马大将军又是皇后提拔的义弟,兵权在握,皇后底气十足。
“难道真要迎来女人的天下?”林秋有些好奇,便忍着睡意,静观事态发展。
结果这一观,便是几十年。皇后把儿子都熬死了,她还好端端活着,成了名正言顺的女帝。
这期间,有不少鬼魂来道观告别。林秋大多都不认识,唯一认识的,还是听声音分辨出来的。那个女鬼呜咽着从他面前路过,那声音让他想起了当初观主身边的女鬼,至少后来她突然不见了。
现在看来,这女鬼分明是还阳到了人间。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鬼长得还挺好看。哪怕是边走边哭,样子都那么美。
女鬼在道观徘徊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离开,她一走,林秋看着对面换了主人的茶摊,突然觉得人生无趣。
熟人都走了,虽然这个世界还是那么热闹,但他却觉得没多大意思。
算了,还是睡觉吧。
就是不知道醒来,道观里那个凶神恶煞贪财狡诈的女人会不会回来。
他身上还有江掌柜的委托呢,总不能吃了人家的不给人办事吧。
……
又一次醒来,林秋惊恐地发现,方家村没了!
眼前一片破屋残瓦,他那么大那么繁华的方家村呢?
下意识地瞄了眼隔壁山上,幸好,道观还在。就是周围树长的太多,都快把道观给埋起来了。
也不知道道观的主人来没来。
他想伸长脖子去看,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不过想来那女人应该是没回来的,不然她要是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到她的地盘上。
等了半年,方家村终于有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林秋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村子,再次安心的闭上了眼。
……
在这之后,林秋睡睡醒醒。每一次睁开眼睛,外面的世界都会变上一变,唯一不曾改变的是,道观里的那个女人始终没回来。
……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被汽车鸣笛声吵醒时,林秋暴躁骂人,“妈的有车了不起!”
他睁开眼,想破口大骂,却见眼前车来车往,从前的村庄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一个偌大的停车场。
停、停车场?
林秋大脑还有些懵,他这是回到21世纪了?
就在这时,他见到吵醒他的车车门被人打开了,接着从上面走下一对夫妇。
一看到那对夫妇的脸,林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但鼻子却已经发酸,“爸、妈……”
那夫妻很快从车上牵出一个人来,林秋一看,那人歪头斜眼,还流口水。他正想说这不是个傻子吗?可再猛地一瞧,“我去,那不是我吗?”
不知是不是巧合,夫妻俩扛着儿子路过石头时,被绊了一跤。林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朝着自己砸了过来,下一刻,他便被吸出了石头。
……
当一个痴傻儿突然好了是什么心情,别人林秋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父母是高兴疯了。
看着父母狂喜的面孔,林秋心里五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