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命札的判语,写的是早夭之相。三缺五弊里,无命。
想到那天傅杳在悬崖边看到那滴眼泪时的意外神色,钟离最后将命札重新放了回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探探就知道了。
……
傅杳很喜欢钟离的玉棺。玉能养魂,虽然她的魂魄并不需要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这种被滋养的感觉。
这人一旦安静下来,周围一丝细小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比如外面草虫的鸣叫、花木的生长,以及空气里隐隐飘荡的酒香。
傅杳不太懂酒,但是喝多了,也勉强有个半吊子水平。这空气里暗自浮动的酒香十分的隐秘,但只有微微一缕,却让她心有点痒。
她起身一路嗅着酒香,傅杳往那酒味越来越浓的地方走,最后,她在钟离的酒窖之中,发现了一小坛用薄胎瓷装着的酒。
这酒颜色嫣红,放在夜明珠下,能透过薄薄的瓷器,窥见里面明艳的颜色。
再沿着坛口嗅了一下,傅杳决定帮钟离先尝尝这酒如何。
钟离的酒窖很大,旁边还放有桌子,墙上则放着几套酒具,它们分别是陶瓷、金银、水晶、玉器制作而成。
傅杳取了一盏水晶杯,将酒倒入杯中,殷红的酒一被倒出,就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气。她先是小小抿了一口,酒液从喉咙滑下,唇齿一片酒香。
“好酒。”没想到钟离还藏了这么个宝贝。
傅杳继续将杯中酒喝尽,拿着酒去找钟离,准备问他这酒多钱,她买了。
结果越走越醉,人还没走出酒窖,没撑住醉意,身体朝旁边栽了过去。
过了一忽儿,酒窖的门被打开了,钟离从外面走了进来。
没有理会地上还在滴着酒的酒坛,钟离走到傅杳身边蹲了下来。
面前的女人已经彻底醉倒,一截小臂从袖子下露出,白皙的皮肤在夜明珠下有一抹清透的质感。
但钟离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傅杳,这只是她的躯壳而已。
他伸出手,避开了眉心,摸住了她的命门,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片浓雾过后,他见到一个少女靠在一株银杏树下抱腿哭泣。
他本靠近些看那少女的模样,那少女这时却抬起了头,像是发现了他一般,朝着他道:“这样窥视别人的过往,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下一瞬,钟离睁开了眼睛。面前,傅杳也取下了脸上的锦缎,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第96章
对于自己查看她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发现,钟离半点不慌,他道:“不经主人同意,就擅自来偷酒喝,似乎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这没关系,多少钱,你尽管加。”傅杳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开水越烫她越浪。
她手腕一动,从钟离的手里挣脱,然后沿着他的衣袖手指一点点往上点去,同时她的人也一点点凑近着钟离,最后直至几乎贴到他的脸,这才停了下来,嘴唇对着他吹气,娇言媚语道:“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啊,我知道的肯定比你看到的要多。”
钟离没有动也没有回避,“问你你就会答?”
“当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钟离站了起来,“回头记得把这收拾干净。”说完,他转身就走。
傅杳却是在他即将走出酒窖时,换了个姿势,手肘拄着地,手撑着脑袋,玩味道:“钟离,你似乎对我生出了一丝好奇心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钟离脚步没停,但他心里却很清楚。
刚才虽然他只见到了傅杳一瞬间的记忆,但是那个那女孩子抬起头时的面容,和傅家傅九一模一样。
他承认,他确实起了一丝不该起的好奇心。
……
在傅杳心安理得霸占着钟离的玉棺的同时,外面,三娘这边的荔枝,门没受到什么影响,她的荔枝是照卖不误的。
约定好的时间一到,她就带着三百斤的荔枝和一千个竹篮走进了门内。
胖瘦夫妻本还想上去帮忙,结果打开门,门外已经没了人影。
“这么快?”还是局外人的夫妻,压根不知道这扇门的秘密。而江掌柜他们因为和这夫妻接触的不多,也就顺水推舟,暂时不告诉他们。
到了长安后,广聚楼的东家早就亲自在三娘租赁的小院门外等着。见到了人和荔枝,他松了口气,当场银货两讫后,他忙吩咐人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今晚上有场大宴,这荔枝是重中之重,他不能有所闪失。
而与此同时,冯凭也终于回到了长安。
他风尘仆仆回到府里,府中管家见到他,一脸惊喜地将他迎进了门,“您怎么突然回来了?老爷和夫人赴宴去了,现在不在府上。”
冯凭一边朝着里面走去一边问道:“什么宴会?”
“宁王生辰,在广聚楼摆荔枝宴,京中勋贵都在受邀之列。老爷夫人今晚上怕不会回来的很早。”官位越高,应酬就越多。
“嗯,那他们回来了就知会我一声,我先去洗漱一番。”冯凭道。
他知道,他既然回来了,管家肯定会立即派人去通知父亲母亲。
等到冯凭洗漱干净,又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后,外面就有小厮一路小跑着进来,说是夫人回来了。
只有夫人,没有老爷。冯凭当即就知道父亲应该是被绊住了。
“我现在就去见娘,我之前带来的土仪给我带上。”他既然回家,自然不能空手而回。除了爹娘,还有家里的各房兄弟姐妹都得照顾周到。
等他到正院,冯夫人看到儿子,脸上满是欢喜。她禁不住站起身来打量着儿子,道:“你比之前要瘦上不少,是不是吃不惯外面的饭菜?”
“没有,外面的东西很好,也让我长了很多见识。”冯凭笑道。
接着娘俩又说了些贴心话,而冯夫人更是将他在外面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遍,甚至六安先生对他印象如何都问了。
冯凭一一答完后,才看着母亲道:“娘什么都问了,怎么却不问我为何又变矮了呢。”
冯夫人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旁边大丫头察言观色,忙对其他下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全都悄悄退了下去,只留下屋内他们母子俩。
冯凭握着母亲的手,道:“我记得您给我做春装时,给我量了个子,我那个时候还比你高一些的。但是刚刚您站起来时,我发现我已经和您一样高了,总不能是娘您又长高了吧。”
冯夫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想安慰,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她明里暗里什么人都找过了,无论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护国寺的高僧,但凡是能问的,她都打听过了。眼见着儿子越来越矮,她时常忧到半夜都睡不着。
她原本以为以后儿子长大了,情况就会好起来,但是眼下,似乎反而变本加厉了不少。
“娘,”冯凭不忍见母亲的眼神,他直接道:“我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位高人。”
“高人?”冯夫人立即道。其实到现在,她已经相信儿子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只是国师和护国寺的高僧都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她也只能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对,那是一位很厉害的观主。是告诉我,是因为我给人许了诺,可却没有完成,所以才会怨气缠身,越来越矮。再这样下去,等我矮到了一定的程度,也就是我命丧之时。”冯凭道,“可我仔细回想我的生平,我很少许诺,就算是许过的诺言也都办到了,不曾有失信之事。那位观主却说,记得住的回忆里没有,但是忘记的记忆里却不见的没有。所以我回来,是想问您,您可还记得我之前曾昏睡过七天的事?我想知道,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才会昏睡七天。”
随着冯凭说到往事,冯夫人脸色一变,接着勃然大怒,斥骂道:“原来是那些混账东西搞得鬼!”
见母亲这么说,冯凭就知道,他猜对了。
“娘您先别气,我们最主要的是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先告诉我,这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解决不了,回头去求观主解决的时候,好歹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冯凭道。
见儿子现在行事如此稳重,冯夫人鼻头有些发酸。她的儿子打小都很活泼爱笑,都是因为这事才硬生生被弄成这副模样。
“那个时候你年纪还小,才十四五岁。”冯夫人用手帕摁了摁眼角,“当时你大哥去庄子上查账,你也闹着要去,你大哥拗不过你,就带你一起去了。到了庄子上,你被庄上的孩子带着去玩,结果那群天杀的带你去湖里游泳。你打小没碰过水,又怎么会游。等你大哥找到你时,你人浮在水面上,差点断了气。后来被送回来,养了七天才醒。”
那个时候她吓得魂差点都没了,每天都在求神拜佛,希望儿子能救回来。哪怕是到了现在,想到这事,仍觉得心惊肉跳。
冯凭听完,脑海里却对这事没有半分记忆,“游泳?”他确实忘了。那这样说,傅观主说得忘却的记忆,难道就是这个?
“那个庄子是哪个庄子?”冯凭问道。
“就是京郊的黎庄。”冯夫人道,“你想再过去看看?”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的话,那我肯定要去查清楚。”冯凭安慰母亲道,“不过您也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那位观主是个高人,实在不行,我到时候道她面前撒泼打滚,也会求她救我的。”
“这高人在什么道观?”冯夫人道,“若是能解了你这事,我到时候必定要让人去奉上香火钱。”
她以为儿子去的是江南的名山大观。
谁知冯凭却道:“道观是个叫青松观的不知名小观。至于供奉香火的事,儿子来做就行,母亲您不必操心。”
“青松观?”冯夫人先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接着她像是想到什么,又问道:“那位观主是不是姓傅?”
冯凭瞠目,“您知道她?”
冯夫人嘴里念了声‘无量天尊’,道:“如果是我想的那位的话,那你这事可能真的能解决。你今年一直闭关读书,不知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接着,冯夫人把上半年麒麟送子和永安侯府小侯爷换魂一事都说给了儿子听,然后道:“那位观主,就姓傅,据说连陛下都敬她三分。你能碰到她,也是你的缘分。”
冯凭哪里会想到住在那山沟沟的破道观里的女人来头会这么大。
他下意识想怀疑,但那位也确实是有真本事,这还真有可能就是她。
“那位明天得要去庄子上才行。”冯凭道。
“我会让管家安排好这些。”冯夫人道。
母子俩又聊了会,冯凭见母亲有些乏了,主动先告退。
翌日,他本想去庄子上见见当初那些带他游泳的人,结果管家知道后却道:“公子那您就不必去庄上了,当初勾着您去玩水的那些孩子,当时也全都淹死了。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只有您一个人被发现了。”
听到这话,冯凭只感头皮一阵发麻,“他们全……没了?”
“是。当时大少爷怕夫人心里不好受,就没告诉夫人这些。而庄子上那些孩子的父母,也都被送去了百里外的庄子上。您现在去,是见不到他们的。”管家道。
冯凭站在马厩旁,浑身有些发冷。
“那些人被送到了哪个庄子上?”他道。
“这老奴得去查一下,不如到时候让他们来见您?”管家道。
“不,”冯凭摇头,翻身上马,“我亲自去见他们。”
第97章
管家知道不好再说什么,他是一府管事,能过来和主子聊几句,不代表能离开府邸。他派了几个靠谱的小厮,让他们跟着小公子一同过去,到时候有什么事,也能让他们替公子跑腿。
冯凭骑着快马,百里的路程两个时辰就差不多到了。他们到庄子时,时间差不多是正午。
那边庄子上的管事没想到东家会来,一个个迎接地也都匆匆忙忙。冯凭也不大张旗鼓,直接让管事带他去见那几个孩子的父母。
“现在正是忙的时候,”管事有些为难,“他们都在田里干活呢。”
冯凭听了,没说话,旁边的小厮呵斥道:“公子让你带路就带路,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管事只好让人撑了伞,他在前面带路。
此时正是暑天里最热的时候,冯凭一走出屋子,热气蒸得他一身都是汗。脚下的地似乎带着火,踩着都有些发烫。而此刻,庄上的农田里,都还有人在田里弯腰干活。
冯凭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又看了下旁边休息的其他庄户,道:“为什么就只有这些人在干活,其他人都回去了呢?”
管事谄媚道:“这些人以前做错了事,被罚到庄上来的。为了防止他们一错再错,我就多分派了些活给他们。”
“是吗,那这些人就是我要见的那些?”冯凭道。
管事一时哑口。
他脑子没那么灵光,不然也不会分到远离长安的庄子上了。
冯凭不再理他,走到了地头,一边让人把干农活的农户们叫过来,一边让人去取西瓜和茶点。
农户们过来时,冯凭见他们一个个都皮肤黝黑,脸上显露出一种老态。这种老态不是因为年纪大才显现的,而是被辛劳折磨所致。
“你们其他人都去回去吧,我在这坐会儿。”冯凭把其他人都打发了走,然后亲自切了西瓜递给这些农户,和善道:“先休息会儿吧。”
他没有问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干活,而其他人却在休息。他知道,在最底层挣扎存活的人,很多事,没有公平可言。他就算问,也不能改变什么。
农户们各自相互看了眼,最后还是按照面前这位身着锦衣华服的贵人说的那样,接过西瓜,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为了怕弄脏地上垫着的布,他们都只敢坐在地埂上。
“这位公子,您找小人们是为了何事?”最后他们中最年长的人小心翼翼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