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下面兄弟几人都笑了。老七谢朔道:“叔父,这您就舍不得了,若是将来妹妹嫁人了可如何是好?”
谢乾连连摆手:“早着呢!要嫁也得嫁在我眼皮底下。”说罢,他想起了谢霁那孩子在书房的一跪,心头怅惘,“不说这个了,喝酒!”
过了五六日,天气放晴,谢宝真便在谢楚风和谢延的护送下从渡口坐船南下杭州。
天高云淡,杏花飘香,航船扬帆起舵,乘风破浪而去。
渡口临江的酒楼之上,谢霁独自凭栏远眺,直到亲眼所见心爱的少女登上甲板,目送航船远去形成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这才于春寒料峭中垂下眼睑,轻轻舒了口气。
仅是一瞬的柔软,他很快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关北。”
“属下在!”
“你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是!扬州那边派了人提前踩点接应,您放心。”
说罢,关北眯了眯狐狸眼,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洛阳城的兄弟也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号令。”
“很好。”谢霁背映浩渺的江波,缓缓抬起凌寒的眼眸。内心的柔软深埋,他再无后顾之忧。
冷冽的江风袭来,吹落酒肆前的杏花几许。
藏污纳垢的祁王府,也是时候清扫一番了。
第51章
走了八、九日水路,到扬州渡口时正是二月初的时节。
谢宝真从未出过远门,此番晕船晕得厉害,好不容易吃几口东西又全吐出来了,到扬州渡口时下巴尖都瘦出来了。
一撩船帘出来,谢宝真穿着一身水红的春衫上了甲板,秦淮河畔带着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远远望去,白墙黛瓦高低错落,杨柳垂丝,在柔风中汇成轻烟般淡淡的一抹绿。河边浣纱的妇人娇笑连连,捣衣声和渡口船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如何?”谢楚风执剑而立,笑着问谢宝真。
谢宝真吐出一口浊气,“听惯了豪放爽朗的洛阳官话再来听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就像是唱歌一样有趣。”
谢延走了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下船罢,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渡口了。”
拆卸行李后,谢宝真上了马车,谢楚风和谢延骑马在前头领路,仆役们赶着装满行李的牛车在后头跟上。马车穿过街巷,她本是累极困极,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道旁的商贩和店铺,空气中满是脂粉香和糕点的甜味。
坐马车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十字交汇的主街,东街尾巷处便是二伯父居住的扬州谢府府邸。
早有脚程快的仆役先行一步回府报信,二伯父家上下家眷、仆役皆已聚在门前等候张望。
马车停稳,谢楚风的嗓音稳稳传来:“宝儿,到家了。”
谢宝真在车上时已整理了一番仪容,确定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踩着踏脚小凳缓步下车。
暗青大门的府邸前,须发花白的二伯父和雍容富态的二伯母先行向前,躬身行礼道:“草民(民妇)恭迎永乐郡主!”
身后二三十个丫鬟、仆役、厨子亦是跪拜,齐声道:“恭迎永乐郡主!”
“呀,您这是作甚?”谢宝真忙上前虚扶起两位长辈,带着鼻音软声道,“都是一家人还这般生分,可折煞我了!快快起来罢!”
二伯谢坤是庶出,无官爵在身,行礼只是按例走个尊卑过场。二伯母苏氏笑起身拉着谢宝真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笑出眼尾细密的纹路,“哎哟,我的宝儿都长这么大了!”
“二伯伯、二伯母好。”谢宝真朝着二位长辈福礼。
“好,好,都好!来,快进屋坐。”说罢,苏氏又转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随意招呼道,“你们两个若是无甚紧要之事,便在主宅陪妹妹几天,带她四处熟悉一番扬州的景色。”
谢楚风沉声应了。
谢延却拍了拍马背,对谢宝真道:“我就不进府了,宝儿若是无聊,便来南街谢氏商铺寻我,我带你去看好玩的物件。”
谢宝真疑惑道:“三哥不回主宅么?”
谢楚风也道:“是啊,三弟。宝儿妹妹好不容易来扬州一趟,你就留下多陪她两日。”
谢延没说话,只看了面色严肃的谢坤一眼。
二伯父谢坤古板迂腐,当年因谢延执意从商一事,他险些与谢延断绝关系,这么多年来憋着口气,从不让儿子进主宅大门。谢延倔强,便真的不再踏入主宅半步。
苏氏悄悄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宝真也瞧准时机,细声道:“二伯伯,可以让三哥留在府中陪我吗?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
谢宝真开了口,谢坤不会不给她面子。他胡子几番抖动,方瞥了谢延一眼,硬气道:“怎么,还要我这个做爹的请你进门吗?”
谢宝真松了口气,轻轻一笑。
谢楚风也笑了,拍了拍怔愣的谢延,“快进去罢,云姨还等着你呢。”
热热闹闹地进了屋,谢宝真命紫棠和黛珠将洛阳带来的礼物呈上来,给每位长辈发了一份。
给了谢坤一套古砚,谢宝真又拿出一盒两罐装的药膏,递到苏氏手中道:“这是御贡的舒筋活络油,对风湿之症有奇效,二伯母您收着,每日让手法娴熟之人给您推拿一番,慢慢地便会好的。还有,这是我娘送您的一对血珀佛珠手链。”
二伯母笑着收下,“瞧宝儿多懂事,真是劳烦国公夫人挂念!”
继而,谢宝真又拿出一个首饰盒,“这是给云姨娘的钗饰。”
云姨娘受宠若惊,上前盈盈一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语道:“贱妾谢云氏多谢郡主!”
云姨娘是谢延的生母,年过四十且衣着朴素,一点儿也没有富商之母的阔气,可眉眼十分周正清丽,乌发如云,举手投足极具江南美人的气质。
看得出,是个极其温柔的妇人。
闲聊的间隙,谢楚风亲手给谢宝真绘了张图纸,标注出扬州境内有名的去处,解释道:“你的闺阁朝南,推门望去,可见十里地外有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是扬州最高的山,我的夜阑山庄就在半山腰上,若有兴致,回头我带你去山庄玩玩。还有这几处,是你三哥的商铺……”
叙了片刻,便到了晚膳的时辰,府上张灯结彩,有着不输于英国公府的热闹。
晚膳吃得都是地地道道的扬州菜,苏氏和云姨娘分坐谢宝真两旁,不住给她夹菜。
“这个红烧狮子头是你云姨娘的拿手好菜,好吃的嘞!”
“快尝尝这个八珍藕夹,还有应季的清蒸鳜鱼!”
不多时,谢宝真碗中已堆砌如山,一顿晚膳吃了个十成饱,就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去厢房洗漱,唯恐饿着她累着她。
苏氏给她安排的闺房在南院的小楼上,二楼单独一间,布置得十分宽敞温馨,榻上被面都是最上等的苏绣。约莫是认床,谢宝真睡得不□□稳,梦中影影绰绰梦见了远方的爹娘,梦见了白衣少年,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一觉醒来,她发热了。
苏氏火急火燎地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只说是‘水土不服’,要好生将养。
于是连着六七日,主宅的女人们都恨不得将谢宝真当瓷娃娃供着,每日药膳不停,谢延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抔洛阳产的黄土给她随身带着,据说是可缓解水土不服之症。
云姨娘擅长煲汤,莲子雪梨汤、红豆粳米粥、燕窝银耳汤每日变着花样来,如此养了数日,谢宝真总算好转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这天,云姨娘送了新鲜的燕窝汤过来,柔声道:“前几日你高热不醒,满嘴‘爹娘’地叫,还拉着我的袖子唤什么‘九哥’,把我们几个吓得不行呢。”
谢宝真依稀记得自己的确梦见了九哥,而且是……十分不正经的梦。
她面色一红,埋头喝汤,掩饰般道:“给大家添麻烦了。”
“哟,这是什么话呀?快别客气。”说着,云姨娘像是想起什么事般,指了指床头案几上的一摞拜帖道,“扬州城富庶或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听说远来有客,都陆陆续续递了拜帖过来,想结交你呢!都给你放在床头,精神好些了便看看,多认识几个朋友才好。”
谢宝真乖巧点头,心中那点离家的愁绪,也在二伯母和云姨娘的关怀下排遣了不少。
云姨娘走后,谢宝真闲来无事,就拿起床头的的拜帖一一翻阅。大多是文绉绉的官腔,唯有一本字迹狷狂的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上面没有套话也没有官腔,只有言简意赅的三四句话,写道:【我家亦是南下迁居扬州,初来乍到,盼与一见,带小娘子去听小曲儿。】
落款是‘沈莘’。
“沈家啊,上个月才搬到扬州来的,小门小户的走镖之人而已,不过祖籍也在北方。这字倒是洒脱,不像个姑娘家。”苏氏放下拜帖,笑道,“宝儿,不如择日开个茶会花会什么的,请这些姑娘们一起聚聚罢!交些朋友,去去晦气也好!”
苏氏说干就干,宴会定在七日之后于谢家藕园召开,空前盛大。
为了这场宴会,谢延特意花重金买了几百上千盆绿植和花卉置于府中道旁,霎时海棠和桃杏争相绽放,昙花幽兰暗生香,一片桃红梨雪之中,几十名扬州贵女和才女、夫人应邀前来,燕瘦环肥,擅琴的、会画的各显本领,又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谢宝真见着了沈莘。
水榭中,沈家大姑娘一袭红色的束袖武袍,乌发高束,男孩子般大喇喇坐在一群粉嫩嫩、娇滴滴的少女中间,有着与江南女子截然不同的侠气。
不知为何,谢宝真对她一见如故。
互相通报了姓名,两人就算是结交了。
聊了片刻,沈莘起身,很是自来熟地拉着谢宝真道:“走,我们换个地方聊。这些什么诗啊曲啊的,我可不懂!”
两人换了个僻静的亭子静坐,亭子四角垂下纱帘,有桃花纷纷扬扬吹落。
谢宝真看了眼沈莘的坐姿,忍不住笑道:“都说江南姑娘温婉,你却不是。”
沈莘倒了杯茶,“我又不是江南的。祖籍平城,世代习武,习惯如此了,你莫要嫌弃我粗鄙才好。”
“你是平城来的?”谢宝真颇为讶异。
她的九哥,过去就生活在平城。
“是啊!”沈莘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怎么,你在平城也有亲人?报个名号,说不定我认识他呢!”
沈莘的眼睛调皮灵动,谢宝真总觉得她能看透了什么似的。
谢宝真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犹疑道:“没有,我只是听过而已。”九哥不知近况如何,还是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提及他才好,省得给他惹麻烦。
沈莘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多大?”
谢宝真道:“快十六了,你呢?”
“我比你年长五岁呢!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沈莘比谢宝真要早来扬州一个月,说是已经将扬州摸了个门儿清,自告奋勇道:“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带你去吃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甜食。”
盛情难却,谢宝真道:“好,那我今日和伯母、兄长报备一番,省得家人担心。”
“应该的应该的。”沈莘很能理解,玩笑道,“你这般娇俏可爱,若是被我拐走了可如何是好?”
谢宝真从未见过这般活泼不认生的姑娘,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宴会到酉时才散,沈莘最后一个从谢家出来,朝送出门外的谢宝真挥手笑道:“不必送了,我家穿过这条街就到!”
告别谢宝真,沈莘伸指绕着腰间的玉环坠子,哼着小曲儿朝东街走去。江南的杏花洒在她身上,像是下了一场雨。
到了沈家,她回房提笔润墨,裁了张二指宽的纸条,落笔匆匆写下:【已成功结交永乐郡主,随时汇报动静。】
写完,她将笔随意一丢,去后院鸽舍中抓了只白羽信鸽,将纸条卷好塞入鸽爪上绑着的小竹筒中,盖好盖子,双手一扬,鸽子扑腾着朝西北方飞去。
……
夜里,孤星揽月,谢宝真又梦见了谢霁。
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片浓雾之中,谢宝真唤他的名字,伸手触摸他冷寂的眉眼,却摸到了满手鲜红。
再抬头一看,周身的白雾也变成血红一片。
“九哥!”
谢宝真猝然惊醒,呆呆坐直身子,心脏仍像缺了一块般空荡荡的。
哪怕扬州繁花似锦,哪怕日日宴会热闹非凡,她依旧想念九哥,心疼他滴落在自己颈项上的泪。胸口闷闷的,有种绵密的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与此同时,洛阳祁王府。
谢霁肩上有伤,缠着绷带,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用新鲜熬好的黑漆将破碎的泥人一点点修复拼凑。案几上的瓷瓶中,风干的桃枝依旧灼灼绽放,粘好最后一块,他借着烛火久久端详伤痕累累的泥人,目光仿佛也追随去了遥远的南方。
庭院中,十数名动作利索的仆役陆陆续续地抬水冲洗台阶,将阶前和庭院中的干涸的血迹冲刷干净。哗啦哗啦的水响,竹扫帚扫过,院中石板路复又变得光滑干净,好像夜里的那场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不多时,护卫打扮的关北叩了叩门,低声道:“公子,皇帝来了。”
谢霁收回目光,将泥人锁进抽屉,看了看肩上仍在渗血的伤道:“知道了。一切照旧。”
皇帝便衣出宫,并未带太多随从。
他一进祁王府的门,便发现府中的眼线暗桩全不见了,换上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皇帝皱了皱眉,往大厅走去,谢霁已带伤等候在厅前庭院中。
“你有伤,不必行礼。”皇帝虚扶起谢霁。尽管早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情况,他依旧关怀地问了句,“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谢霁垂下眼,流露出些许痛心,“只是陛下赏赐的管家和仆役,大多已惨遭刺客毒手,是我未曾护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