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书——布丁琉璃
时间:2020-02-25 10:29:01

  他嗓子被毁过,又吃了那么多苦,孤身一人奋战朝堂已是十分了不起。何况他并未学过策论治国,初入朝堂必定只能以学习观察为主,为何要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对一个十□□岁的少年如此苛刻呢?
  更令人难受的是,自始至终谢宝真都没有等到谢霁主动来找她,一颗心起起落落,再次陷入了这冬日一般的沉郁中。
  夜里,谢宝真躺在床榻上,借着烛光端详那只照着谢霁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儿,想起往事种种,心中不免怅惘失落,辗转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十一月隆冬,呵气成冰,黛珠担心她夜里冷,便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
  黛珠打着哈欠,不管不顾地往榻边坐去,顿时‘哎呀’一声低呼,只觉硌着了一个硬物。她匆匆起身掀开被角一看,原来是郡主平日爱把玩的那个泥人,已然断成了两三截,剥落了不少风干发硬的碎片。
  黛珠慌了,怕被郡主责骂,小心翼翼地往榻上瞄了一眼,见谢宝真睡得正沉,到底没忍心叫醒她,只匆匆用帕子包拢泥人碎片,去向紫棠求助。
  紫棠披衣举灯,仔细观看了那些碎片许久,“碎成这样,补不好了。”
  黛珠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泥人郡主宝贝得很,若是知道被我一屁股坐碎了,定会生气的!”
  “该!生气你也得捱着,好好认错,郡主心软,不会为难你的。”紫棠指了指后门的方向,“趁天黑拿到后门丢了罢,省得明日郡主看了伤心。”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子时,星月无光,寒风一阵一阵席卷而来,刮得树梢沙沙作响。
  黛珠哆嗦着从后门钻出,探头探脑一会儿,方跑到后门外的枫树下,将帕子包裹的碎片随意往树根处一丢,合掌告饶了一句“碎碎平安”,于是跺脚搓手回到府中掩上了后门。
  几乎同时,阴暗的巷子拐角转出一个人影。
  后院阑珊的灯笼铺洒薄光,阴暗一点点从他的身上褪去,露出俊美端正的面容,正是最近洛阳谈资的主角——祁王谢霁。
  他已认祖归宗,按礼已改‘元’姓,但他知道自己只有姓谢、只有站在谢府的墙外,才能感觉到些许归属感。
  方才那侍婢出来丢什么东西,谢霁并未在意。
  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也只敢借着烈酒的醉意,于深夜避开安插在祁王府的眼线,悄悄来谢府的墙外张望一眼。
  夜风很冷,可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暖心的姑娘甜甜唤他“九哥”。
  脚下咔嚓一声细响,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谢霁垂首,眼睫在黯淡的灯火中投下一圈黑影。他挪开鞋子,才发现自己踩到的正是方才那侍婢丢弃在树根下的杂物,帕子微微散乱,露出一角彩色的泥块碎片,十分熟悉。
  这是……
  谢霁蹲身,忽地睫毛一颤,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
  “以后将它摆在我的书案上,日日端详,如见九哥。”那年的春光明媚,小少女宝贝似的捧着‘泥人谢霁’,娇声软语如在耳畔。
  谢府后院,白衣玉冠的少年伸出苍白的指尖,沉默着,一点一点将泥人碎片拾起,攥在手心,揣入怀中。
  像是拾起过去那碎成齑粉的美好回忆。
  ……
  第二日醒来,谢宝真发现泥人不见了,一问之下,黛珠才讷讷告知那泥人被自己不小心坐坏,已收拾好丢至后门外的枫树下了。
  谢宝真气得说不出话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下了床,责备道:“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就擅自丢了我东西!”
  谢宝真虽然娇气,但极少对下人发脾气。黛珠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着急,眼眶都急红了。
  黛珠心生忐忑,扑通一声跪下,绞着手指愧疚道:“那泥人实在碎得厉害,奴婢见它难以修好了,怕您睹物伤神,这才自作主张……”
  紫棠闻讯赶来,见谢宝真光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黛珠垂首跪在地上抽噎,心下已是了然,忙上前给谢宝真裹上衣服道:“郡主,要下雪了,万不可着了凉!”
  黛珠也捧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央求她:“是啊,郡主!您先穿上鞋子再罚我也不迟。”
  现在说什么罚不罚的还有何用?
  谢宝真匆匆系好衣裳,穿好鞋子,披头散发地就往外跑。
  她喘着气来到后门外,按照黛珠说的那个地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可枫树下、墙根,乃至于整条后巷来来回回找遍了,也没有再找到那些丢弃的泥人碎片。
  天气冷冽,树梢落满了冰霜,谢宝真却生生折腾出了一身热汗,细白的指尖沾满泥灰,依靠在墙边缓缓蹲下身……
  此事之后,谢宝真很是难受了许久。她把九哥弄丢了,把泥人也弄丢了,连这点寄托都没了。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第二日清晨,黛珠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对谢宝真道:“郡主,八郎去找祁王决斗了!”
  关于谢淳风和谢霁雪中的这场决斗,不到半日洛阳城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下了雪的洛阳城是极美的,武袍小将与白衣少年在这样的大雪中决斗,先不论胜负,光是那般景象便已是举世无双。
  有人说谢淳风受了内伤,也有人说谢霁血溅三尺,具体是何光景,众论纷纷无从知晓。
  泼墨的天,风雪依旧,谢宝真裹着嫣红刺梅的兔绒斗篷匆匆出门,鹿皮小靴踏在雪地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才刚出了谢府的大门,就见远远一骑奔来,白鬃骏马上,谢淳风一手执剑,一手勒缰,身后还跟着十来名策马而来看热闹的贵族子弟。
  “淳风哥哥!”谢宝真担心得不行,迎上前道,“你没事罢?”
  “没事。”
  谢淳风翻身下马,听见身后那群八卦的年轻人骑在马上追问道:“谢长史,你与祁王决战到底是谁赢了?”
  “那还用说,必定是谢长史赢!”
  “谢八郎,你决战祁王是否彻底与他撕破脸皮了?可是因为祁王过河拆桥,背信谢家?”
  众人皆想从这场‘飞雪决斗’中捞着些谈资,一时马蹄声、人声交汇在一起,十分嘈杂。
  谢淳风并未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抱了抱拳,冷淡道:“我与祁王意在切磋,点到为止,不在意胜负之分。劳各位费心!”
  说罢,拉着谢宝真的腕子进门去了。
  那些凑热闹的闲人见打探不到什么,陆陆续续地散了。
  谢府内,谢宝真紧紧跟着谢淳风的步子,担忧道:“他们说你受了内伤?”
  “放心,哥哥能有什么事?”谢淳风将她拉到廊下躲避风雪,神色如常,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谢宝真更担心了,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那……他呢?”
  这个‘他’,自然就是谢霁。
  “他也没事。”在自家的地盘,谢淳风也就不必隐瞒,低声道,“我见他使你伤心,原是真的要揍他的,可是见面后我想通了一些事,便临时改主意了。宝儿放心,决斗只是个幌子,我与他都未尽全力,做做样子而已。”
  谢宝真松了口气。很快,她反应过来,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
  “一则,是演戏给别人看,造成他与谢府决裂的假象,以后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牵连道谢家。二则……”
  谢淳风卖了个关子,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自家妹妹道:“他若不找个借口和我交手,又如何能在祁王府众多眼线的监控之下,将这张纸条顺利移交给我?”
  “纸条?”
  见谢宝真疑惑,谢淳风鼓励她道:“打开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是一行笔锋铮铮的字迹,写道:宝儿,初十未时三刻,静候朱雀桥畔画舫相见。
  没有落款,可这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谢宝真仍记得过去三年,她是怎样一笔一划教导九哥从幼稚的字体练出如刀如剑的笔锋的。
  不错,这的确是九哥的字!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谢宝真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谢淳风,像是确认什么似的艰涩道:“淳风哥哥,这是……”
  “初十就是后日,他要见你。”谢淳风道,“无论结果如何,就算是给自己一个答案罢。”
  得到肯定答案,谢宝真并未失控狂喜,也未曾潸然落泪,只是怔怔地站着,良久才将纸条紧紧贴在心口,长舒一口气道:“太好啦!”
  他没有受伤,他想见自己……这一切的转机,真是太好了!
  谢宝真很想立刻就与谢霁见面,但谢淳风说不行,他与谢霁决斗的热度还未降下,谢府和祁王府外定是有不少窥探消息的线人暗中盯梢,此时出门怕留下话柄,所以要稍等两日。
  到了初十那天,谢临风乘了一辆马车从谢府出发,因他一向低调,也没有什么话柄谈资,故而几乎没有人留意他的去向,更不曾发现他的马车上还偷偷藏着一个便衣装扮的永乐郡主……
  马车兜兜转转,总算在未时到达朱雀桥边的竹渡口。
  谢临风先一步下车,四处观望一番。大雪天寒,四周并无行人,远远望去冰雾茫茫的一片,空旷得很。
  确定安全后,他伸手将车上的谢宝真扶下来。
  谢宝真裹着一身珍珠白的斗篷下了车,果见一艘不大的画舫破开冰雾朦胧的水面靠岸停歇,继而从甲板上放下一块木板,跳下来一位黑色武袍的年轻男子,朝谢宝真一拱手道:“永乐郡主,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
  这年轻男子眯着一双狐狸眼,相貌十分眼熟。谢宝真回想了片刻,而后恍然道:“船夫?”
  这男子,不就是盂兰盆会那日,谢霁带她去河心游船时碰到的那位船夫么?
  “我叫关北,关山的关,北方的北。正是区区在下!”关北笑出一口白牙,做了个‘请’的手势。
  “去罢。我在河边的茶楼等你。”谢临风朝妹妹微笑。
  说起自家妹妹和谢霁指尖的那点事儿,当初谢临风是第一个反对的人,可如今见妹妹郁郁寡欢了两个多月,心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若谢霁久经尘霜得以全身而退,仍然心系宝儿,便是成全了他们又如何呢?
  谢临风如此想着,目送妹妹上了画舫,长长叹了一声。
  河面寒鸟掠过,摇浆划破水波,画舫无声无息地朝河心驶去。
  画舫中,谢霁正在努力地拼凑那只摔坏了的泥人。
  他将最后一片碎块复原,泥人勉强恢复了形态,只是身上数道裂痕,甚至连脸上带笑的眉眼都龟裂得不像话,一只手的手肘处还缺了个口……和以前那般光鲜亮丽的颜色相比,甚是凄惨狼狈。
  还未来得及瞧上一眼,船身微晃,好不容易拼凑全的‘泥人谢霁’又轰然坍塌,四分五裂。
  这般残缺不全的模样,倒是像极了他本人。
  “公子,永乐郡主来了。”关北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霁猝然回神,有些仓皇地将泥人碎片扫入盒中收拢,刚盖好木盒盖子,便见船帘被撩开,雪团子似的小少女披着一身霜雪弯腰进来。
  刹那间恍若隔世。
  两人一个坐在案几后,一个站在船帘边,隔着一丈远的距离静静对视,一时间说不清谁的眼里情绪翻涌,谁的面上又难掩激动。
  九哥变了好多。虽说依旧是一身白衣胜雪,可眼里的锋芒和浑然天成的贵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谢宝真如此想道。
  踟蹰良久,她垂首看着脚尖,一如既往轻轻唤了声:“九哥。”
  谢霁幻想过无数次两人相见的场景。当初毕竟是自己不辞而别,又数次冷落谢宝真的热忱求见,她大概是委屈的,伤心的,愤怒的……
  唯独不该是这样令人心疼的乖巧甜软。
  谢霁身形绷紧,将装着碎片的木盒搁置案几下,哑声开口道:“坐。”
  他怎么……这般冷淡?
  谢宝真心中闷了一瞬,很快调整好心情跪坐于谢霁对面,伸手抚平斗篷上的褶皱。
  小炉上煮水正沸,咕噜咕噜的,是这船舱内唯一的热闹。
  “天冷,可要杯梅子酒暖身?”谢霁问。
  谢宝真轻轻嗯了声。
  于是谢霁匆匆烫了杯子,从炉上热水中拎出酒壶倒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一杯酒倒得生疏且不稳妥,好几次险些溅出杯外。
  好不容易倒好,他将酒杯递过去,谢宝真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捧在一起,瞬间勾起无限旖旎的回忆。
  谢宝真愣了愣神,谢霁却是先一步松开,清了清嗓子道:“趁热喝,驱寒。”
  谢宝真失落地‘噢’了声,唇瓣轻轻沾了沾杯沿的酒水,抿了两口,方道:“你知道的,九哥。只要你说两句贴心的话,便是再大的风寒我也不怕。”
  她这句话说得别有深意。
  寂静了片刻,谢霁暗中攥紧五指,方抬眼道:“我约你前来,是想让你从今往后,离我……远一些。”
  谢宝真浑身一颤,放下酒杯,睁着清澈的眼看他,“这是何意?”
  “我们现在在一起,不合适。”谢霁的面色很冷淡,眸子又黑又沉,仿若云墨翻涌,短短几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又用尽一生力气。
  “九哥,这样的话你不可以对我说……”
  “我是说真的,宝儿。你我如今身份悬殊,再搅和在一起,对彼此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是不是我爹和你说了什么?”谢宝真眼里有水光闪现。
  谢霁调开了视线,喉结极度吞咽,方道:“不是。离开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想,既然注定此时要分开,便不该离间她与家人的关系。若要恨,恨他一个人就可以了,将来……
  将来,他用命来给她赔罪。
  “不要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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