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殿外雨声连连,谢霁屈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冷漠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喜怒。许久,他道:“带我去见他。”
刑部大牢是所有官员的噩梦,不管是高官还是小吏,但凡是进了这儿的人没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掌管刑部两年,谢霁挖出了太多的真相和秘密,这些秘密成了他于朝堂立足的根本。
这是自仇剑被抓捕归案以来,谢霁第一次下狱看他。
沿着湿冷的石阶步步往下,还未到达最底层,阴暗腐朽的臭味便铺面而来。此时正是夏末阴雨天,地牢中尤为潮湿晦暗,混合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凉入骨髓。
谢霁皱了皱眉,狱卒立刻双手奉上一块熏香的帕子,讨好道:“殿下,地牢腌臜,您不妨用这个捂住口鼻,会好受些。”
谢霁没有接那块帕子,冷淡道:“点灯,开门。”
墙上的油灯很快点燃了,跳跃几点鬼火似的光芒。狱卒抬了椅子过来,谢霁旋身坐下,手搭在椅子包了铁皮的扶手上,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一点一点打开。
门开了,满屋的老鼠和臭虫争相四散逃匿。
仇剑手脚、脖子都被腕粗的枷锁缚住,铁链的另一端钉入墙中,使得他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丈。此时他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发霉的稻草间,仅存的独臂拿了块墙上剥落的石头,在地上极其缓慢艰难地写画着什么。
门打开的一瞬,光线倾入,仇剑握着石子的手一顿,不适地别过脸闭紧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他睁开一条缝,看见一身白衣玉冠坐在椅中的谢霁,恍惚了一瞬方嗤笑道:“是你。怎么,迫不及待来欣赏为师的狼狈?”
有极其晦涩的光从逼仄的牢窗中投下,刚巧投射在仇剑高大瘦削的身形上。直到这一刻,谢霁才真正地发现仇剑老了,当初那座压在他身上的不可逾越的大山,终究被他踏平于脚下。
“关北都和我说了。”大概是被谢宝真安抚过的缘故,谢霁此时的心情还算冷静,低哑道,“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我。”
“良禽择木而栖,关北那小子向来不傻。”仇剑摩挲着手中的石块,哼道,“所以,你来向我炫耀?”
谢霁道:“我只是可怜你。你费尽心思将我打磨成一把利刃,到头来却被这把利刃所刺伤。”
“利刃?你是我最失败的作品。”仇剑呵了声,“你该杀了皇帝自己坐上龙椅,完成你娘的夙愿!”
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谢霁自然不会上当。他交叠起双腿,垂下眼以一个睥睨的姿态审视仇剑的愤怒,沙哑道:“你为了一个人拿起屠刀,我为了一个人皈依正道,本质上我们都是同类,唯一不同的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你,却连‘曾经拥有’都没有做到。”
这一句显然是击穿铠甲的最佳利刃,仇剑眸色倏地一寒,五指紧攥,带动铁链哗哗作响。他额角的青筋突起,浑浊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娘不爱先帝,也不爱你。”谢霁抿紧唇,看着牢狱中不断颤动的铁链,徐徐道,“她到死,心里都没有你。”
“放屁。谁和你说的这些?”仇剑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谢霁,“她不信任谢子光,不信任谢乾,临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将你打磨成复仇的利刃……她信任我,此等恩情,已经不是‘爱情’这种俗物能比肩的了。”
“她让你将我打磨成利刃,”谢霁笑了声,“你又何尝不是被她打磨出来的一把利刃?没有感情,为她所用,直到她死后十六年,你依然活在她的控制之下。”
仇剑一僵。
“我心甘情愿如此。”过了许久,仇剑抬眼,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气音,望着谢霁所在的方向道,“我记得那年刺杀失败,也是在这个地牢之中,她一身梅花素裙站在你那个位置,笑着对我说……”
“呀,这么年轻就敢行刺本宫?先生有大才,不该折在此处。”那年此地,女子白衣墨发笑得倾国倾城,红唇宛若滴血般妖冶,凝望着他轻声道,“跟着本宫,本宫让你活命,实现你刺客的真正价值……如何?”
他是奉命来杀她的,可她却救了他。
从此,他为了这张笑颜愿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跟着她,我不后悔。”仇剑哂笑,恣狂道,“杀了我罢!否则若有朝一日出了牢狱,我仍是会不遗余力杀了谢家人和元家人,完成你娘的夙愿!我是因她重生,必定为她而死。”
“你激我,是想借我之手求死?毕竟到了你这种地步,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可惜,谢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儿。
他起身,清冷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算不清楚,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就在这儿颐养天年。”
“谢霁!”身后铁链哗啦作响,仇剑唤住他,“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想明白,她究竟爱谁呢?”
这句话仿佛在质问谢霁,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谢霁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壁上的火光明灭跳跃,打在谢霁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个名字……
仇剑的眸子黯淡了下去,瘦削的面容扭曲着,用尽力气也只吐出几个浑浊的字眼:“不可能!”
谢霁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同过去告别,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将那疯狂颤动的铁链声抛至身后。
四天后,刑部大牢中传来消息,仇剑死了。
“我等将每日的饭菜从窗口递入,他也接了,却不曾想一口未吃,全倒在了牢房角落里。”大牢中,狱卒小心翼翼道,“今早送饭不见他有动静,兄弟们打开门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僵冷了……”
仇剑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垂着头,独臂搭在身前,指间捻着一块磨平了的石灰,即便死了也依旧保持着锋利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清冷的光从狭窄的牢窗中投入,打在仇剑身前的地砖上,镀亮了地砖上刻画的图案。
谢霁皱眉,缓步走过去蹲身一看,不由微怔。
这个穷凶极恶、杀人无数的刺客临终前既不是在刻画刀法,也不是在写什么遗言,而是画了一幅潦草的简笔图,画好后大概又后悔了,被他用袖子擦拭过,显得十分模糊,只依稀可以辨出是三个手拉手并排的人: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长发的女人,中间牵着一个小孩童……
“殿下,您看这……该如何处置?”狱卒的话打断了谢霁的沉思。
谢霁回神,盯着地上的图画良久,喑哑道:“找个地方,埋了。”
从刑部到祁王府的这段路程似乎漫长又短暂,谢霁说不出是何心情,或许该轻松,记忆却偏偏翻来覆去在他脑中回想,带血的,带伤的,搅得人心绪难宁。
仇剑死了。
谢霁曾想过千万种制裁仇剑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幅被抹去的石灰画是何意思?
马车停下,他思绪沉沉地进了祁王府,直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横挡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
“九哥,你怎么啦?”谢宝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曾听见呢!”
撞上那样干净的眸子,谢霁心绪一动,忽的倾身抱住了谢宝真,像是要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般紧紧地抱着,恨不得将彼此融入骨血。
谢宝真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背,仰着头蹭了蹭他的脸颊道:“九哥,怎么啦?”
谢霁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长长舒了一口气浊气,“宝儿等很久了?”
谢宝真笑了,眼眸弯弯,直摇头说:“不久呢,就一会儿。”
顿了顿,她又问:“九哥,出什么事了吗?”
谢霁闭目,嗓音沙哑:“没事。”
“真没事?”
“没有。”
“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谢宝真从他怀中挣开,仔细端详他许久,又给他整了整衣襟和鬓角的垂发,方满意道,“这样挺合适的,走罢!”
谢霁万万没有想到,谢宝真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带他回英国公府。
“宝儿,你这是?”
“我带你拜见爹娘和兄长呀!”
闻言,谢霁忽的不动了,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望着谢宝真:“宝儿,你的父兄,我早已见过了。”
“不一样的。”谢宝真紧紧握住谢霁修长宽大的手掌,微笑道,“以前你是我的义兄,如今,你是我的心上人。”
“宝儿,这不行。太仓促了……”
“放心,一切有我。”
谢宝真红裙亮丽,于三尺暖阳下回身看他,耀眼到连发丝都在发光,“没人会为难你,你信我一次,九哥。”
第64章
谢霁没想过这么早登临谢府。
在他的计划中,取得皇帝的信任、缉拿仇剑还只是完成了初步的任务,最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应付的是谢家人……因为那是宝儿的亲人,亦有养育了他三年的恩情所在,他不能用对付皇帝和仇剑的法子对付他们。
谢霁要娶走的是谢家的掌上明珠,他得放下骄傲,放下自尊,放下一切见不得光的、冷血的手段,仅凭自己的真诚爱意一点点打动谢家上下八座大山。
从两年前起,他便悄悄列了设想了无数重登谢府的情景,大到三书六礼,小到穿着仪态,具有周详缜密的步骤,唯独没有想到会像现在一般,被身边的少女轻轻牵着,迈进了国公府庄严的朱红大门。
他甚至,没来得及准备登门礼。
谢府的一草一木呈现眼前,好像三年来并无所变。有扫地的奴子见到两人手牵手进门,愣了愣,才想起站到一旁避让,握着扫帚柄躬身道:“郡主!”
端着茶水路过的侍婢们见了,俱是一福,笑道:“郡主回来啦!”
谢霁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指,握住谢宝真的指尖。
感受到他的紧张,谢宝真放缓了步子,尾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回首道:“我在呢,九哥。”
头顶一树热烈的紫薇花怒放,阳光就透过花的间隙落在她弯着的眼眸里,闪着细碎且耀眼的光芒。
谢霁舒了口气道:“我空手而来,有些失礼。”
谢宝真道:“只是吃顿饭而已,不用讲究那些。”
“我……”谢霁顿了顿,望着自己这身太过素净的衣裳,颇有些顾虑,“我刚从刑部大牢出来,这身衣物……也不太吉利。”
难得见他紧张窘迫的模样,谢宝真低低一笑,红着脸小声说:“又不是今日成亲,要穿得那般喜庆作甚?”
说着,谢宝真转身与他面对面,指尖抚过他的齐整鬓发和俊美的眉眼,又给他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襟袖摆,方满意道:“质如霜雪,朗风霁月,很好看的呀!”
谢霁也笑了,垂下眼,唇线扬起很浅淡的弧度。
“走罢,我们进门去。”谢宝真拉着谢霁入了大厅。
谢霁在这偌大的厅堂中吃了三年的膳食,座位布局和花瓶的摆放仍是记忆中的老样子。
谢临风和谢淳风正凑在一块低声交谈些什么,谢弘和谢澜则坐在一旁研究一本泛黄的古籍,前不久才从收权风波中脱身的信阳女侯宁三娘也在,与五嫂王氏倚在窗边逗弄小孩儿,看样子她与谢澜好事将近,用不了多久就会正式成为谢家女眷中的一员。
谢乾似乎老了些许,鬓边的银霜更甚;梅夫人依旧是利落干练的样子,站在厅中指挥侍婢婆子们端茶送菜……见到谢宝真和谢霁比肩进门,屋内忙碌的、交谈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情绪各异的视线纷纷落在两人紧扣的手指上。
被家人那样注视着,谢霁以为身边的少女会害羞地松开他的手。
但她没有,甚至握得更紧些。
她如此勇敢,拉着谢霁的手朝众人晃了晃,似是宣告般清晰道:“阿爹、阿娘,哥哥、嫂嫂,我给你们正式引荐一番!”
说着,她侧首望着身边高大俊美的年轻男子,眼里有甜蜜的笑意,轻灵道:“这位是祁王殿下,我的心上人!”
厅外的紫薇花从枝头飘落,四周似乎更为寂静了些。
夏末初秋的寂静中,谢霁整理好神色,拱手施礼,以一个最谦虚诚恳的姿态哑声道:“谢霁见过伯父、伯母!”
时隔两年,哪怕身份翻转,他依旧是以‘九郎谢霁’的身份登门,仿佛时光倒退,当年的白衣少年又回到眼前。
可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谢霁’早已不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少年,诚恳的姿态也掩盖不住他满身的风华傲气。
尚且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回以大礼。
唯有梅夫人沉静依旧,蹙着眉瞥了谢霁一眼,方吩咐婆子道:“人都来齐了,快些布菜。”
“是啊,都不必站着了,入座罢。”谢乾亦发话,看着谢霁的眼神颇为温情。
于是端茶的上菜的、交谈的叙旧的又各自忙碌起来,厅中恢复了热闹活络。谢宝真拉着谢霁的手,引着他在席位上就座,朝梅夫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低笑道:“九哥,你听见不曾?阿娘说‘人都来齐了’呢!”
‘人’是谢家人,也包含了谢霁在其中。
一句冷淡的话,已是梅夫人对他莫大的妥协……甚至是认可。
二十年了,谢霁终于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没有利用和算计、没有欺瞒和猜忌,更没有提防和厌恶,他被这世上最可爱美好的姑娘全心全意珍爱着。
谢霁柔和了目光,那双总是幽黑冰冷的眸中少见的有了光华流转,拉着谢宝真的手不住摩挲,低哑道:“安排这些,可曾让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