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谢乾夫妻和谢临风的态度,他早已知晓,谢宝真要说服家人接纳他上门,定是花费了不少周折。
尤其是梅夫人,他答应过她风波未平前不和宝儿见面,如今不仅食言了,还堂而皇之登门拜谒,实在是做得有些不厚道。
“不曾。”谢宝真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一笑,“爹娘、哥哥们和你一样爱我,他们不舍得我受委屈的。来,你坐我旁边!”
位置仍是他曾经坐过的方向,唯一不同的是谢宝真把自己的食案搬到了他的旁边,两人毗邻而坐,相隔不到两尺。
谢霁入座,望着她浅笑。
谢宝真许久不曾看他露出这般轻松的笑意了,心里也十分满足,歪身将一碟青色新鲜的嫩莲子递到他的食案上,“这是藕池里刚采的,九哥快尝尝!”
谢霁于是专心致志地剥起莲子来,剥好皮去了苦芯,又将那碟白白胖胖的莲子肉送还到谢宝真桌上。
莲子处理得很是干净漂亮,谢宝真咽了咽嗓子,疑惑道:“嗯?给我作甚?你吃呀!”
“你吃这个,我吃你那份。”说罢,把谢宝真面前那碟还未来得及剥的莲子换走,埋头剥了起来。
“九哥,你真好!”谢宝真凑过来小声道,眼中全是满足。
谢霁剥莲子的指尖不停,嘴角的弧度却更明显了些。
两人间熟稔自然的小动作被梅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一时复杂,说不清是无奈更多还是担忧更甚。
好在菜很快上齐了,谢乾发话劝谢霁和宁三娘多吃些,一家人也陆陆续续动了筷。
席间,谢乾向谢霁举杯敬酒,沉声道:“阿霁,我敬你三杯!”
谢霁忙起身,拿起酒盏放低些。
“第一杯,谢你两次舍命救了宝儿!”说罢,谢乾一饮而尽。
“第二杯,谢你手下留情护住了阿澜!”又是一杯烈酒饮尽,谢乾刚毅沧桑的脸上已浮上一层血色,“第三杯,敬你鹏飞展翅、直上青云!”
谢霁回敬了三杯,唇上沾着酒水,以空杯示意,哑声道:“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伯父无须见外。”
这轻飘飘一句‘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包含了多少风险和危机,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乾敬过酒后,谢澜和谢淳风等平辈也一一敬酒,谢霁来者不拒。一顿饭还只吃到一半,他已是灌进了八、九杯烈酒。
谢宝真很少见谢霁喝酒,也不知他酒量多少,如今见他已喝了一整壶,不由担忧道:“九哥,这酒很烈的,你少喝些!”
“没事,宝儿。”谢霁微笑道,眉目疏朗。
酒过三巡,众人多多少少都带了几分酒意,唯有谢霁仍是清清朗朗的模样,面容白皙无一丝酒气,唯有原本淡色的唇染了酒水,变得更艳了些。
谢宝真吃饱了,手撑着下巴看着邻座的谢霁,只觉得他唇红齿白越发好看。
一顿饭吃完,谢家对他两人的婚事只字不提,但谢霁知道,这已是对他莫大的宽恕了。
午后,谢霁主动去找了梅夫人和谢乾。
谢乾醉了,满嘴都是家啊国啊的胡话,梅夫人便先安排他去书房小榻上安睡醒酒。待谢乾打着轻微的呼睡着了,梅夫人才一撩帘子出来,谢霁仍站在廊下等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梅夫人放缓了面色,冷硬道:“饭吃完了,祁王殿下还有何事?”
“伯母,抱歉。”谢霁垂着眼道,“我答应过您在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前,不与宝儿私下往来,可……”
“行了,事情过去了就无需再提。你救了宝儿两次,这份情我永远记在心上,但是其他的,我仍旧不看好。”
顿了顿,梅夫人道:“你娘曾想夺走我的丈夫,我忘不了她做的那些事,现如今,她的儿子要夺走我的女儿……你明白我的心情么?”
“明白。但我和她不一样,我是真心对待宝儿。”谢霁抬起眼,神情少见的凝重认真,“我原本打算等到一切结束了,再像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宝儿,可是今日一宴,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连宝儿都尚且如此努力,我又怎能止步不前?”
“可你该知道,宝儿不嫁入皇族。”
“此事我会有计策,绝不让谢家为难。”
想了想,谢霁补充道,“您若不放心,我愿将祁王府一切资产账目如数奉上,绝不会有半点隐瞒。把柄在您手上,若我有朝一日愧对宝儿,您尽管出手让我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梅夫人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谢霁道,“我爱您的女儿,只要您肯点头,再大的波折我亦能踏平。”
小雀在空中掠过,树梢有锯子似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梅夫人拧眉轻叹,转身道:“等你解决了眼下的难题再说罢。”
……
回祁王的马车上,谢宝真忍不住好奇道:“九哥,方才在府中,你和我娘说了什么?”
谢霁略微迟钝地转过头看她,睫毛颤了颤说:“秘密。”
他收敛了冷冽锋利的气势,变得柔软许多。
谢宝真笑了,抱着他的胳膊说:“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谢霁点点头。
“那好罢。”不多时马车到了祁王府,谢宝真便轻轻推了推他,“到你家了,快下车罢。我见你进门了再回去。”
谢霁却坐着不动,只撩开帘子望了一眼,随即皱眉道:“这不是我家。”
沙哑的嗓音,别样撩人。谢宝真好笑道:“这是祁王府,不是你家是哪儿……”
顿了顿,她嗅了嗅谢霁身上的酒味儿,恍然道:“九哥,你不会是喝醉了罢?”宴会上可是喝了好几壶呢!那酒烈,后劲足,怪不得现在酒劲才上来。
“没醉。”说罢,谢霁揽谢宝真入怀,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上,哑声低沉道,“我的家,在翠微园……”
谢宝真一怔,莫名地心酸。
“宝儿,我很爱你”借着酒意,他难得示弱,“你可曾知道?”
这不是……醉得很厉害吗。
第65章
谢霁即便酒意上涌也不会失态,只是神情和言语会比平日更柔软些,唇色微红,更添几分颜色。
谢宝真道:“我还以为九哥不喜欢翠微园呢!毕竟翠微园僻静冷清,比不上祁王府阔绰,且当年你离开谢府时,走得那般决绝……”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小声。她仍记得那年九哥离去后,雨水落在她的眼中,打落了满院的紫薇花瓣。
谢霁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十分认真地说:“因为翠微园里,有你在。”
他的嗓音沙哑特别,响在耳畔时,呼出的气息弄得谢宝真耳朵痒,心里也跟羽毛撩过似的。
谢宝真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又为他不经意间说出口的情话感到开心,抿着唇偷乐了好一会儿,才挽起他的胳膊道:“那,我送你回去。”
下了车,谢霁没有让她搀扶,而是拉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光明正大地跨入了祁王府的大门,姿态端正,步履沉稳,一点也不像个喝上头了的人。
“这样会被人看见罢?”离开了谢家的地盘,谢宝真的胆子也跟着小了一圈儿,谨慎问道。
“不会,这里没有外人。”谢霁低下头看她,“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谢宝真歪着头,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问他道:“说话这么清醒,你是不是没有醉呀?”
谢霁没回答,只是将她牵得更紧些。
“公子!”关北迎面走来,大概是有话要说,但一见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便恍然一笑,改口道,“府中内外我都清理干净了,不会有杂碎靠近。”
言外之意,就是让两人放心谈情说爱。
谢宝真面对自家人时游刃有余,但面对外人时还是有几分生涩的,不好意思道:“关北,你没事啦?”
关北摆手道:“没事了,那还得多亏了郡主为我美言。”
两人聊了不过两句话,谢霁便有些不悦了,沉着脸对关北道:“我书房的卷宗整理好给各部送去,还有,相国府插手私盐贩卖之事查得处如何?”
“证物还在收集,证人已送入刑部大牢。”
“审讯要趁早,免得给吴家斡旋之机。”
“明白。”顿了顿,关北迟疑道,“属下还有一事……”
谢霁原本牵着谢宝真要走,闻言停了脚步,侧首道:“说。”
关北道:“仇剑的后事,我想亲自打理……毕竟没有他,便没有如今活生生的关北。”
谢霁沉默片刻,淡然道:“天黑前回来。”
这算是默许了。
关北知道谢霁恨仇剑居多,本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谁料谢霁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出奇,竟然答应了。
“属下领命!”惊诧之余,关北莫名松了口气。
谢宝真还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参观祁王府。
王府虽然气派,却不如谢家热闹辉煌,这里大到管事的、小到洒扫的杂役,全是一身干练的束袖短打武袍,安安静静各司其职,足以见得谢霁的魄力。
“九哥,”谢宝真问道,“刚刚听关北提到仇剑的后事,是怎么回事?”
谢霁眉头一皱,“他死了,昨晚的事。”
“啊?”讶异过后,谢宝真‘噢’了声,轻轻问,“所以上午我来找你,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谢霁摩挲着她的手背,领着她穿过中庭,沿着素净的回廊朝二门厢房行去,漠然道:“关北说他的身体早出了问题,大约活不了几年了,这才急着出手行刺。进了牢后,他不肯进食喝水,所以死得如此之快。”
在洛阳城内外掀起数次风波的大刺客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这是谢宝真始料未及的。
她感叹道:“他是恶贯满盈,杀孽太多,所以才会遭到上天降与的报应。”
“不是的。”谢霁轻声打断她。
“不是什么?”
“他的死不是什么报应,是我掐灭了他最后的一丝信仰。”
事到如今,谢霁都不太清楚仇剑对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是知遇之恩后的涌泉相报,还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亦或是深埋于心底的卑微而可怜的爱意……
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仇剑的死而尘封成谜。
但谢霁知道,那个一身梅花素裙将他救出大牢的绝美女子,是仇剑不遗余力复仇的全部信仰。仇剑将谢曼娘奉为神祗,而谢曼娘却只是将他视为工具,与谢子光等人并无不同……这令仇剑无法接受。
“他以为他是不同的,其实都一样,只是上一盘残局中遗留下来的棋子。”夏末的光影在谢霁眼中交错,他淡漠道,“我也如此,棋子而已。”
“你不是棋子!”谢宝真连忙否决他,“你是九哥,是天下人的祁王,你有着自己的思想和能力,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说着,她晃了晃两人紧扣的五指,微微一笑,“你瞧,命运原本不让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你现在却顺顺利利地牵住了我的手,不是么?”
“是因为遇见了你。”谢霁道,“所以我不信命。若是真有善恶报应的话,我这样的人,又何尝有资格得到你?”
“你这样的人?你这样挺好的呀。”谢宝真凝望他疏朗完美的侧颜许久,“九哥,你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呢?”
若说醉了,他走路说话俱是条理清晰;若说醒着,可偏偏又比平日柔软话多……
“我没醉。”谢霁神情笃定,随即转头对着一根红漆柱子淡然道,“沈莘,把膳房新做的枣泥糕送到我房中来。”
“?”谢宝真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把谢霁送回房间,谢宝真环顾一番四周,感慨道:“你的寝房好大呀,就是太空旷冷清了些,和翠微园一样。”
谢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说:“你来了,就不冷清了。”
“你今日说的话,大概比往常一个月还多。”笑着,谢宝真看到了窗边案几上放着的瓷瓶,瓶中有一枝风干的桃花,因为年岁久远,花瓣都陈旧泛黄,凋落了不少,可上头绑着的红绸带依旧鲜艳无双,仿佛能看到两三年前洛阳春祭的空前盛况。
“咦,你还留着它呢?”谢宝真于窗边坐下,趴在案几上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生怕将枝头仅剩的几片干花瓣也吹落,“都是快三年前的事了,回想起来,仍旧像是昨日。”
“你送的信物,我都留着。”说罢,谢霁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置于自己的腰带上。
谢宝真仰首望着他,感受到掌心下强劲有力的腰肢,不由面上发热,噗嗤一笑道:“你这又是作甚?”
话音刚落,她察觉了谢霁腰带下的凸起之物,摸出一看,原来里头随身藏着一只香囊。
香囊是松绿色的,上头绣着粉白二色的莲花,十分熟悉。
“这是……”
谢宝真想起来了,“前年冬季你说要离开我时,我在画舫上送给你的那缕发丝?”
谢霁轻轻点头,“里头也有我的头发。”
谢宝真疑惑着打开,香囊里果然是两缕头发打成结状。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谢霁半跪着蹲下,与她平视着低哑道。
谢宝真心间一暖,将两缕头发重新塞好归回原位,红着耳尖软声道:“我还以为你整日想的都是朝堂大局呢,没想到还有心思折腾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