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相信自己不是坏人了。
谢霁重新拿起一只大蟹,拆开蟹壳一点点剔肉,“宝儿,我早说过我并非什么好人。而且,当初是你先接近我、对我好才对罢?”
“好像也是……”谢宝真眨眨眼,复又摇头,“不对,这不重要。”
“我以前的经历告诉我,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在看到你傻乎乎地接近我后,我便试着回应你,毕竟谁能到你的青睐,就等于得到了整个谢家的支持……只是没想到你还未‘上钩’,倒把我自己给骗了进去,所以没忍心下手。”
“咦,为何?”
谢霁拆蟹的动作不停,看了身侧青葱的少女一眼,低哑道:“你太干净了,不舍得。”
听到这句话,谢宝真悬着心总算落回腹中。她心满意足地舀了一勺蟹肉放入嘴中,鲜甜甘美的滋味于舌尖迸发,不由高兴得眯起眼睛。
也不知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是蟹乃九哥亲手所剥的缘故,谢宝真竟觉得比平常所食美味更甚。
待吃完了一只蟹,谢宝真方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九哥,你方才说的‘干净’是何意思?”
望见她眼中的清澈通透,谢霁笑道:“就是你现在这样。”
无忧无虑,简单温暖。
谢宝真狐疑道:“是不是说我傻呢?”
谢霁只是笑着,将拆好肉的第二只大蟹递到她盘中。
“怎的又笑?不过九哥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的,要多笑笑呀。”她用白皙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下谢霁扬起的嘴角,“自从你成了祁王,就很少见你笑了。”
谢霁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拭净手上的蟹味儿,任凭她的指尖在自己嘴角胡作非为,轻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掩盖的宠溺,说:“并非每个人,都值得我对他笑。”
闻言,谢宝真扑哧一声:“这可算情话?”
谢霁垂着眼说:“你说算,就算。”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横亘在自己心中好几天的心事总算了结,谢宝真的心情自是轻松畅快。她吃完了第二只蟹,见谢霁已在擦手,便轻轻‘呀’了声,问道,“九哥,你不拆了么?”
“这蟹大而肥,吃两只足矣,多了会胃寒。”说着,谢霁给她倒了杯酸甜的梅子酒,“大蟹性寒,佐以小酒更佳。”
“噢。”谢宝真轻轻抿了口,“你不吃么?”
谢霁轻轻摇首,说:“我不喜这些。”
谢宝真恍然想起,因九哥被灌过毒酒和受过风寒的缘故,胃不太好,吃不了性凉的东西……秋蟹大寒,他自然不能吃。
思及此,谢宝真起身给谢霁舀了碗赤枣乌鸡汤,又给他夹了些水晶藕片,“那你吃这些,阿娘说鸡汤和莲藕养胃的……还有这个,这个!”
直到他的碗中堆成一座小山,谢宝真方搁下筷子催促他道:“总看着我作甚,饭要一起吃才香呀!”
“好。”谢霁给她夹了块炖得酥烂软糯的牛尾肉。
“你吃你的就是,不必总照顾我。”谢宝真弯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谢霁这才捧起她盛好的那碗鸡汤,一勺一勺地啜饮起来。
吃过午膳,谢宝真不敢多留,急匆匆就要赶回谢府去。
两人甚至连个温存的时间都没有,谢霁无奈,只好送她出门。
“阿爹和兄长们都不在府中,阿娘去淮阴侯夫人的别院串门了,我是趁他们都不在偷偷溜出来的。”
好在天气阴凉,秋高气爽,谢宝真来来回回的倒也不觉得劳累闷热。她轻轻勾了勾谢霁的手指,问道,“九哥,近来爹娘对我们之间的事和缓了不少,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是逐渐认可你了的。”
“我知道。”谢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他们只是做了为人父母应做的事,我从未对此心生怨言。”
“嗯……”谢宝真笑了笑,期许地望向他,“那,你何时上门提亲呐?”
谢霁绷住想要翘起的嘴角,故作深沉地问她:“着急了?”
谢宝真却不上当,眼睛灵动一瞥,“谁更急?”
谢霁喜欢她恃宠而骄的样子,不由轻笑,说了实话:“我更急。”认真地权衡了一番,谢霁侧首道,“快了,说好的等你十八岁,决不食言。”
这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藏的一抹光,他必须安排好一切做到万无一失、确定她嫁过来后不会受丁点儿委屈,才会以大礼登门聘娶。
“那九哥可要抓紧啦。”已经十七有余的少女与他手牵着手,满眼甜蜜,又温声提醒道,“不过再忙也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说话间,两人到了祁王府中门,明明已经刻意放慢步伐了,可小离别依旧如期到来。
“那,我回去了。”门口石阶上,谢宝真踢着脚尖说。
谢霁‘嗯’了声,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门外的马车静候,马儿喷着响鼻伫立,门内洒扫的亲卫目不斜视、屏气敛声,关北曲肘枕着手臂坐在檐上,密切地监管着府门周围的安全……秋意宁静,叶落无声,谁也没有打扰他们。
谢宝真忽的上前,踮起脚尖抱了抱谢霁。
谢霁露出一个内敛的笑意,亦是抬手回拥住她,几乎将她整个儿包裹在自己怀中,一垂首就能吻到她的额头。
许久,谢宝真将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方抬起一张白皙透红的脸来,孩子似的笑道:“我真的要走啦,得空了再来看你。”
谢霁伸手将她蹭得凌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幽黑的眼中映着她清澈的笑意,低哑道:“我来找你。”
“好!”谢宝真欣然应允。
见四下无人关注,她又抱了抱谢霁,方提着裙子哒哒哒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帘子被一只素手撩开条缝,露出她一线带着笑意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朝他轻声道:“我走了,你快回去忙罢。”
谢霁没有动,静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待马车走远了,关北才从檐上腾空跃下,稳稳落在谢霁身后,狐狸眼中蕴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沈莘亦从门后探出个脑袋,一边望着谢霁难得温和的眉眼,一边啃着从厨房顺来的大梨,打了个寒颤道:“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啧啧。”
太可怕了,沉迷于爱情的公子太可怕了。
关北抱臂靠在门上,对沈莘笑道:“你最近不也铁树开花,桃花泛滥么?”
“什么啊?傅西朝那种小白脸儿我才看不上,弱得跟白斩鸡似的。”沈莘将梨核朝关北掷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偏头躲开,梨核打在青门上留下一团迸溅的汁水印。
谢霁听力不俗,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小动静,不由沉了目光。待转过身来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凌厉,沉声问道:“何事?”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谢霁。
关北抱拳道:“吴相府插手私盐案的核心证人抓到了,只是那人嘴硬得很,方才属下们怕打扰公子和郡主的雅兴,便将他临时关在了柴房中,等候发落。”
沈莘亦问:“公子,此人是个硬骨头,怕是要动用刑罚才能使其认罪。您看是交给刑部还是……”
“不必,将他带上来,我就地审问。”说罢,谢霁朝偏厅行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还有,把门擦干净。”
“啊?”沈莘看到门上那梨核砸出来的汁水印,悻悻抱拳道,“哦好,属下明白……”
偏生关北还在一旁落井下石,戏谑道:“沈莘啊沈莘,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省心啊。”
沈莘愤愤地抡起袖子胡乱擦去门上水痕,还不忘隔空朝关北踹上一脚,“滚滚滚!”
……
谢宝真出了祁王府所在的街道,才忽的想起那只泥人又忘了拿回来了。
“难怪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似的……”谢宝真懊恼,下次爹娘在家的时候想要出门,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想了想,她终是下定决心返回一趟,遂撩起车帘道:“我有东西忘拿了,回祁王府,快!”
……
证人很快带上来了,是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虬须汉子。
谢霁交叠着双腿坐于椅中,看着厅下五花大绑的、需两个人合力才能按住的汉子,漠然问道:“私盐贩卖之事,是你在替吴相国经管?”
汉子怒目圆睁,声如洪钟道:“你放屁!哪儿来的黄毛小子……呃!”
关北用刀背狠狠拍向那汉子的膝弯,汉子吃痛跪下,仍是梗着脖子挣扎不已,“私盐是我一手操办,与吴相无关!你要杀就杀我一人!”
谢霁虚着眼审视他,如同在审视一只蝼蚁。
这样的眼神关北太熟悉了,寂静而又强大,目空一切。
果然,谢霁沙哑异常的嗓音传来,淡漠道:“你最好说实话,否则,你会连开口都是一种奢望。”
一刻钟后,方才还挣扎不已的汉子已倒在地上,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溢着血沫,五官因痛苦而扭曲,艰难道:“相爷与祁王府……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断人财路?”
谢霁手上溅着黏腻的鲜血,素净的衣服下摆上也沾了不少猩红,他蹙了蹙眉,“你家主子得罪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心上人。
不过,这一切外人无须知道。既是相国府贪慕名利走了歪路,他便是公报私仇也不算冤枉了他……
想到此,谢霁冷声吩咐道:“将他带下去,认罪画……”
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庭中石阶上站立的少女,冰冷漠然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戛然而止。
谢宝真显然也看见了他……以及面前的一切。
宝儿?!
她不是回家了么,怎会突然出现?!
仿若五雷轰顶,仅是一瞬,谢霁眼里的沉静阴寒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慌乱。
他倏地起身,咽了咽嗓子,下意识将染着别人血迹的手背至身后,低声问一旁的关北道:“怎么回事?”
关北亦是茫然,想了想才回过神来,回禀道:“公子,大概是因为您吩咐过,永乐郡主来府上不必回避、不必通传,所以看门的守卫才没有……”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谢霁清楚地看到方才还与他亲密温柔的小少女,此时僵硬地杵在石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圆润的眸中满是惊愕和无措,或许还有一丝清晰的害怕。
他竭力维持着‘好九哥’的形象,不让谢宝真沾染俗世尘灰,护着她远离阴谋算计,却不料此刻藏住了染血的手,却藏不住染血的衣袍。
当着他最爱的人的面,他终于被彻底撕下了良善温润的伪装,露出了阴狠的獠牙……
“我、我来取落下的泥人,不曾想……”谢宝真轻轻开口,声音有些艰涩微颤。
第69章
祁王府这糟糕的状况,显然不适合久留。
谢宝真没有拿到那个泥人,便掉头转身走了,直到上了马车,她仍是一阵阵心悸,松开紧攥的手指,掌心冷汗涔涔。
谢霁没有追出来。
谢宝真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有些失落,隔着车帘吩咐车夫道:“回去罢。”
而此时祁王府内的气氛,并没有因谢宝真的离去而轻松。
已有人将那满身是血的汉子拖下去认罪招供,厅前有人提了水桶冲刷地面,一瓢水泼洒,那些污渍和血迹便顺着水流流淌淡去。
关北递了一块浸湿的棉布过来,试探着问谢霁道:“公子,可要属下把郡主追回来,向她解释清楚?”
“不必了。”谢霁神色冷峻,心不在焉地拿起湿棉布擦拭手上的血迹,垂着眼嗓音沙哑,“她迟早要知道的。”
谢宝真刚回谢府,便见梅夫人从廊下走来,唤她道:“宝儿,你去哪里了?整日就知道往外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不知道?”
若是平时溜出门被抓到,谢宝真多半会嬉笑着凑上来撒两句娇,但今日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只闷闷地‘噢’了声,便转而往内院厢房行去。
少女已经长大了,身姿妙曼窈窕,却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踢着石子走路。梅夫人察觉到她的反常,忙快走几步追上谢宝真,扳过她的肩道:“宝儿,怎么这般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呀。”谢宝真摇了摇头。
她的小情绪自然瞒不过做母亲的。
梅夫人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低声问:“是不是谢霁欺负你了?”
“不是,没有!”怕母亲担心,谢宝真强撑起一个笑来,轻声道,“他对我好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我?我只是……只是有些困乏了。”
“这家里是生钉子了,还是不给你饭吃?让人家瞧见你这不安生的模样,还以为我谢家的女儿是要嫁不出去了。”梅夫人用袖子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嗔道,“一天天的,如此不省心。”
梅夫人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到底是疼她的,说了两句便让她回房歇着。
可自那以后,谢宝真总是时常想起九哥染血的手和那陌生人的哀嚎,以前那些她不曾相信过的流言蜚语如死灰复燃,争先恐后地在她耳畔回响。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王府鲜血淋漓的暴虐场面冲击着她的眼睛,给了她当头一棒。然而更令人震撼的,是谢霁当时的眼神……
他看着那人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堆腐肉。他用那双前一刻还给她拆过蟹的手,施加给旁人难以承受的惨烈酷刑,眼神那般漠然狠厉,一点也不像她所熟悉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