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当铺——小神话
时间:2020-02-26 09:14:59

  飘落于地的金花笺,被穿堂而入的十月风吹得轻轻晃动。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字迹已然干透。
  ——
  这日,陈宫上空的阳光略有些惨白,半掩在浮云间。
  临安城一如往日热闹,各色百姓来回穿梭于城内大街小巷,城门口的守门将士持着兵器列队而站,来往的商贩一叠声的吆喝着。
  看起来和往常无甚分别。
  只是今日城门口方圆几里的百姓全部由皇宫暗卫所扮。
  临安城宏伟的城墙下立着一道胭脂红的背影,为秋日繁城点缀一笔浓郁艳色。
  遮着黑纱斗笠的颀长身影自川流不息的百姓中间走出,慢慢靠近城门,最终停在胭脂红的背影前。
  “槿儿,真的是你么?我是煜哥哥,我来接你回家。”朱煜摘掉斗笠,声音里夹杂一丝沙哑。
  胭脂红袍缓缓转过身,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迅猛扑面而去。
  朱煜眸中一闪,及时踢飞对方手中的匕首。
  果真不是槿儿。
  他果然上当了。
  数日前,远在梁宫的他接到木槿儿的信函,要他亲自来临安城接她回家。
  她反复确认,却是木槿儿亲笔。
  他抱着信件,辗转反思,终是决定以身试险,赌一赌天意。
  尽管代发修行的安妃娘娘劝诫他,这封信很有可能并非木槿儿亲笔,而是陈国诱他的一个陷阱。
  聪慧如他,深谋如他,何尝不知。可他轻如梦呓般道了一句,“万一,万一是槿儿所写呢,煜哥哥不想辜负她第二次。”
  安妃娘娘长叹一声,缓缓坐于蒲垫之上,手执木鱼默默诵经,眼角泛着湿意。
  “天意,一切皆是天意。”
  朱煜就这样不顾众议,奔赴陈国。为了不引起注意,只择了十几个顶级护卫,低调潜入临安城。
  假木槿儿行刺失败,城门口来回穿梭而行的“百姓们”皆亮出手中短剑,团团将朱煜围困。
  景灏立于城楼顶,俯视道:“朱煜,你比朕想象中要蠢上许多。”
  朱煜仰首笑道:“虽然这是件蠢事,但我做得却是相当快乐。至少槿儿会看到我的真心。而你却利用了她。你说,经此一事后,留在槿儿心中的是谁。”
  景灏面色微恙。抬臂一挥,潜伏在城墙上的大批弓箭手整齐的露出脸来。与此同时,围困朱煜的暗卫纷纷撤离。
  万千箭羽直指困城中央的朱煜。
  眼看着,梁国皇帝要被射成刺猬。可朱煜不见一丝慌乱,一向聪慧的他,早就料到等待他的可能是这般结局。
  这一切,不过赌一个比渺小还要渺小的万一。
  时至如今,无人能猜出他究竟有多在乎木槿儿。而这些年来,为当初放弃木槿儿的决定,又有多悔恨。
  梁国深宫,宝座之上,孤家寡人,他终于得到他最想要的,却也终于明白失去了什么。
  思念与悔恨交织出反反复复的不寐之夜。王座寒凉,皇宫寂寥,唯一暖在他心头的是那个陪他走过青春年华的姑娘,却再也触碰不到了。
  布谷山下的碧潭湖,那只小船还在,他站在船上只觉空荡。哪怕将整个梁国装入那只小船,亦是空荡荡。
  他知道自己醒得太晚,悔得太迟。
  城门墙上景灏半眯着眼睛,缓了片刻才回了朱煜的话,“你死了,或许槿儿会难过一时,终有一天她会忘记你,最后连你的样貌都记不起。朱煜,黄泉路上,走好。”
  手中折扇一抬,千万弓箭手拉紧弓弦。
  倏然,闭合的城门撑开一道口子,一道绯红身影趋步而来,缓缓走近被弓箭手包围的朱煜。
  城墙上的景灏,身形一顿,脸色骤然僵冷。
  而城下的朱煜,眉眼生花。
  “槿儿,你来了。”他轻轻道。
  木槿儿盯着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道一句,“笨蛋。”
  摊开掌心,躺着一只断了又被金丝衔接好的羊脂白玉簪,她将簪子递过去,“一直想着还给你,可惜上次没来得及。”
  朱煜楞了下,欲言又止,最后苦笑着接过那只承载了年少记忆的白玉簪子。
  这一刻,朱煜明了。她的心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了别人。
  而这一切,是他一手打造。
  城墙上,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景灏微微侧首,普惠太后身着一身华丽庄重的藏蓝色长袍趋步走来。身后跟随的是太后年仅十岁的亲孙儿——睿亲王。
  “是太后的意思?”景灏声藏暗涌,“槿妃明明被朕软禁在无忧宫。”
  太后不置可否,视线转到城中央正深深对视的一双人身上,“今日,这槿妃必死,哀家绝不允许此妖女再迷惑皇帝,祸害我陈国。”
  “朕才是皇帝,朕不准……”他欲下城墙,打算亲自将对方拎回来。抬步瞬间,发觉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太后你……”景灏捂着胸口,微微俯下身子,眉宇间盈满不安。
  “没错,皇帝所中的迷~药确是哀家所为。不过皇帝放心,此迷~药不会伤害龙体,一个时辰后,皇帝的身子自会恢复如常。”
  太后向城墙边沿迈了一步,对着城中的一双人,毫不拖泥带水道:“杀。”
 
 
第43章 【25】
  “不准。”景灏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他脸色愈发惨白, 此时却连大声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突然扯住离得最近的一个弓箭手, “没有朕的命令, 谁也不准放箭,否则诛灭九族。”
  太后讥诮道:“没用的, 皇帝。这城墙上的暗卫皆被哀家换成了死士,他们只听哀家吩咐。”
  景灏额头青筋直冒,嘶哑的声音贮满杀气,“太后此举, 可想过后果。”
  “当然,哀家早已准备好。”太后伸开双臂,宽大华丽的蓝锦云袖徐徐展开,“皇帝看哀家这身丧服如何?哀家知道处死槿妃后,皇帝定会为槿妃报仇, 哀家更是需向信服于紫薇天女的百姓有个交代。不劳皇帝动手, 泽宁宫中哀家早已吩咐人摆好了毒酒。今日,哀家以命相搏,皇帝再救不了槿妃。”手指轻抬,拇指间的黑玉扳指泛着凌冽的光芒。
  大批弓箭手已然待命。
  千钧一发之际,景灏对着冰冷的城墙石砖, 直直跪了下去。
  “求太后放过槿儿, 朕愿意将皇位传给太后孙儿——睿亲王。”
  睿亲王端正立在一边,大大的眼睛里贮满水汽。他勉强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不过是个小孩子, 对此事理解不透。
  他见他的皇奶奶眸中一震, 连退几步,城墙之上卷起两股烈风,太后的声音仍洪亮铿锵,掷地有声:“哀家今日之举,为的是陈国江山社稷。睿亲王年幼,不能堪当皇帝重任。在这妖女进宫之前,皇帝很得哀家的心。只要除了这妖女,我陈国方可安平。”
  他印象中一向高高在上一脸端肃的皇叔父竟目露哀切,只听他皇叔道:“太后为何非要置槿儿于死地,难道朕喜爱一个女人有错么?”
  “皇帝喜爱一个女人没错,但错在皇帝对一个女人动了真心,一个动了真心的皇帝便再也做不成一个好皇帝。此妖女将两位皇帝迷得晕头转向不顾生死地位,可见是红颜祸水。若此妖女继续留在皇帝身边,魅惑君心,将来不知会发生何事。自古以来,红颜祸国的前车之鉴还少么?”太后抬臂指向城下,“眼前一幕,皇帝已然看到,那个被皇帝深爱的女人,宁可陪别的男人死,也不愿陪皇帝生。皇帝,醒醒吧。”
  景灏视线转到城中央亲密交谈的一双人身上,眸子越发沉痛恍惚。
  太后趁时将手臂一挥,发了另。
  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终将手中之箭发了出去。
  雨点似的箭羽自高高的城楼上急促而下,朱煜猛地将木槿儿拉入怀中紧紧抱住,脚步一转,背向城墙,以身为盾,为她挡去万千流矢。
  密集流箭扎在朱煜后背,鲜血不断从口中流淌而下。
  “你……你还在这里……他居然忍心……放箭……我不该把你交……交给他。”朱煜含糊不清道,脸上不见疼痛之色,只见疼惜。插满箭羽的身子终于撑不住,瘫软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灰色城砖。
  木槿儿抱住奄奄一息的朱煜,痛哭道:“苏妙言是我亲生妹妹,将军府一百零一口皆因我含冤而亡。”
  “万箭穿心不足以赎我的滔天罪孽,活着,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她紧紧抱住朱煜的肩膀,“我一心求死,你为何要来替我挡箭。方才不是说好的嘛,我掩护你退到城门口,你趁机逃出去与梁国护卫会合,你怎么又骗我,你又骗我……”
  朱煜气若游丝,淡淡一笑,“倘若……能重新开始多好……我们回……回到布谷山……一辈子在在一起。”
  木槿儿的眼泪坠到朱煜染血的脸颊上,被狂风一扯,很快干透。
  朱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臂触向木槿儿的脸,“槿……槿儿……再叫我一声……煜哥哥。”
  满是血迹的指尖微微颤抖,僵了一下后倏然垂下去,唇角犹挂着淡淡笑意,朱煜咽下最后一口气。
  木槿儿放下朱煜的尸首,缓缓站起身来,华丽的绯服轻轻展开如同巨大的血红蝶翼。她对着高高城墙遥遥望了一眼,那个身影已经不在。
  他终于对她彻底寒了心,终于不会在乎她,终于将她从心中剔除。
  她终于成功了。
  须臾间,漫天箭雨带着回旋的箭风呼啸而下……密密麻麻的黑白箭羽已将那一身绯红穿透。
  鲜血自嘴角溢出,木槿儿倒了下去,死在朱煜身旁。
  身为迷藏使者的秋暮不曾感受到木槿儿的疼。死前那一刻,木槿儿确实已感觉不到任何的疼,仿似肉身已变作一只稻草人,再多的刀剑流失插~上去,无甚关系。
  有的,只是眸底深处的一丝不舍及袖间掉落的一只陶埙,埙面上嵌着一颗红豆。
  沁儿自城门口跑来,见了眼前的场景,怔了怔,躬身拾起地上一只流矢插入胸口,成全了忠义。
  ——
  临安城中的木槿花树重重叠叠染红了七载。最后一重木槿花落败后,景灏再次御驾亲征,终灭梁国。
  周边小国见大势已去,已无力对抗越发强大的陈国,遂纷纷归顺。
  同年秋,景灏一统天下建立大陈国,史称陈祖帝。
  登基当天,陈祖皇帝追加已逝的槿妃为大陈国第一位皇后,谥号恭纯仁昭思槿皇后。
  七年之间,景灏废寝忘食批阅奏折,处理军国大事。再未宠幸过任何一位后宫妃子。唯一常去的便是无忧宫。每日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去空无一人的无忧宫坐一坐,偶尔在宫内的小灶间做一盘红烧鸡屁股。
  空寂厅堂,穿堂风掠过,窗纱帷幔拂动几寸涟漪。桌案上摆放两双竹筷,一双碗碟。吃的却只有他一个。
  自从木槿儿被流矢射杀于临安城城门口,景灏便落下俩个毛病。
  一是:每年木槿花盛放到极致时,便习惯性咳血。太医们皆束手无策。
  二是:每次经过临安城城门口时,便习惯性晕厥。太医们习惯性束手无策。
  其实,要解决景灏这两个毛病也不难,只要砍掉城里所有的木槿花树,再拆了临安城门重建一个新城门就好,可景灏不准。
  于是倔强的景灏皇帝很有时间规律地咯了七年的血。
  除了批阅奏折,时不时做道红烧鸡屁股外,景灏还培养出一兴趣爱好,制作陶埙。
  白釉,青釉,黑釉,花釉,只是这些埙上再不会镶嵌红豆。
  然而,长乐宫内随处可见一捧一捧的红豆。起风时,喜儿公公便会给红豆上覆上一层薄纱,以免落了沙土。
  景灏每次制好了埙便捡起一颗红豆于埙面上比划几下,选好了位置却不镶进去,只把红豆放回原处。
  “皇上,为何不再镶嵌红豆了。”那日,喜儿终于问出来,以前他见过皇帝亲手烧制的那颗陶埙,埙面上镶着一颗饱满红豆,有趣极了,可如今既然皇帝并没有镶豆入埙的想法,为何要在寝宫内摆出大量红豆,晒得到处都是。
  景灏手捏一只方烧制好的翠色陶埙,喟叹一句,“恐怕再也镶不回去了。”
  这日,睿亲王拜谒。景灏正对着先普惠太后的画像看的失神。
  睿亲王已出落得挺拔玉立,面上虽稚气未脱但不乏睿智之气,他拱手道:“禀皇上,自从定国将军府被满门抄斩后,城中怨气冲天,这些年来百姓惶恐不已,称夜里经常听到鬼魂的呼喊声,皇上又不准法师道士前去做法驱邪,为此迁移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此下去,临安城迟早变为一座空城,请皇上再次考虑迁都新城之事。”
  景灏视线自画像上徐徐移开,“吩咐下去,再多建几座将军祠以藉将军府的冤灵,至于道士法师驱邪师更是一律不准进入临安城,违者杀。至于迁都,等朕驾崩了再迁吧。”
  睿亲王不好反驳什么,道了声是准备离开,却在视线瞥见太后画像时,又顿住。
  “皇上今日瞻仰先普惠太后遗像,是否后悔当初默许太后饮下那杯毒酒。”当年,十岁的他亲眼看着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皇奶奶将一杯毒酒灌入肚腹。
  景灏缓缓侧过身来,深眸中略带疲惫,随手掬起一缕隐在青丝间的白发,却道一句,“朕的白发越来越多了。”
  睿亲王是懵着走出去的。
  寥寂内堂,白烛恍恍,夜风拂过,晃动一室清冷。
  景灏一身落寞立于普惠太后画像前,幽幽道:“太后看见了,陈国已一统天下,朕将睿亲王抚育的甚是神武睿智,可堪当帝位。朕并未辜负江山,却负了思念整整七载。若太后康在,定能辅佐睿亲王成为一代明君,将天下治理得安宁富庶。朕也便可少费些心力时间早些去见槿儿。朕银发日增,恐怕今日模样,槿儿见了是要认不出了。”
  翌年秋,临安城的木槿花一日开得比一日妖冶。这个秋日,天高云深尤为清寒,景灏咳血咳得尤其厉害。
  终于,一个晚霞如锦的黄昏,大陈国第一任皇帝望着窗棂外最后一缕暖霞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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