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她微怒道:“三生, 你不自己出来打算被我揪出来么?”
冥花拥簇的三生石幽光一闪,三生现身出来, “就算我不出现,你又奈我何?”
“你若真的一点不在意, 又何必现身。”
三生气哼一声,“我若不现身你会派秋暮来找我,你利用我和秋暮之间的情谊要挟我, 不觉无耻么?”
“无耻?无耻是什么?”
“你……”三生冷笑,幽冥当铺的蛇蝎美人瞳姬本就是个不讲道理不问是非狠辣无情的主, 懒得同她呈口舌之快。
“说,找我何事?”三生道。
“陪我去见一个故人。”
藏欢楼的天字号花房,西窗灯烛瘦。窗上同时映着个姑娘的倩影,那影子正望着一只镯子发怔, 而后拿帕子轻轻擦了擦,重新放回锦盒。
“虞欢。”三生对着窗上影子喃喃道。
一瞬间两人打藏欢楼落在江边, 静静的水流声传进耳朵。
瞳姬望着泊了两三野舟的江水道:“她的忘生咒是你下的,当然需由你解开。”
三生皱眉, 冷声回:“你们当铺究竟再打什么主意。”
“这你不需知晓, 你只要让这姑娘恢复记忆便可。”
“恕难从命。”三生转身就走。
“你以为你的忘生咒有多厉害, 不过锁了人记忆的小把戏, 你以为我们当铺的迷藏香不能让她恢复记忆?”
三生停步, 转身,冷笑道:“迷藏香确实能唤起人前世今生的记忆,但并非无所不能,比如,秋暮的记忆迷藏香便唤不醒。”
瞳姬掌心吸出一汩汩江水,于空中凝结成一把琴的模样,闲闲道,“秋暮是遭了天谴,迷藏香自然唤不醒她的记忆,如今这世上唯有两人可唤起她的记忆,一个被囚,另一个恐怕是不想秋暮忆起来。她目前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身份挺好,记得太多痛苦便多,我想你也不愿她想起来吧。二十多年前,你对虞欢施了忘生咒,可这咒终归会破的,当然倘若我直接燃了迷藏香给虞欢闻,她或许会恢复记忆,但迷藏香难得,勿虚浪费,当初既是你封了人家的记忆便要还给人家,这才叫有始有终。”
瞳姬手指微微蜷缩,空中的水琴碎了。
三生走进藏欢楼时,一众姑娘都看呆了眼。
躲在栏杆角落的姑娘们窃窃私语着,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小郎君。
不要钱,约不约。
当虞欢拉开房门时,瞅见丫鬟一张羞红又兴奋的脸,“姑娘,有位公子找你。”
丫鬟闪开身,露出三生那张俊脸,“我是来还东西的。”
——
秋暮刚躺到客栈那硬邦邦的床榻上休息,虞欢蓦地抱了一坛酒落在塌前,“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陪我喝一杯,秋姑娘赏脸么?”
南山月老庙。
头顶的同心树垂着千千万万个红牌,被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声响。
虞欢倚在树干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你一定不晓得为何非要带你来这喝酒吧。”
秋暮装糊涂,“为何?”
“因为他曾在这陪了我一整夜。”虞欢望着头顶如波浪般缠缠绵绵的红牌,“他曾写了个红牌挂上去,可惜我始终未找到。”
原来是想宿引了。
说着又往嘴里灌了几大口酒,梦呓般的声音道:“我欠他太多了,还不起了。”
秋暮挨着对方倚在树干上,“是想心上人了吧……对了,抱歉了虞姑娘,我到现在还没想到救出龙太子的法子。”
虞欢似是诧异,偏头望她,“你是当铺的人,你会不知?”
“我应该知道么?”
虞欢楞了一下,笑了,“世上除了仙帝的云上箫,唯有囚生琴能劈碎江底那块石头。之前劈不开那块石头,是法子不对。”
果然琴音可破石,正中她猜测。“你怎么突然之间就晓得了法子……”秋暮疑惑着。
三生将记忆还给了她,她当然就晓得了,不过这些她没说,只偏头对秋暮说:“你看起来不像幽冥当铺的人。”
“哦,幽冥当铺里的人应该是怎样的?”
“邪恶,残忍,一肚子阴谋算计,无一丝善心。”
“……你是被哪个灌输的不正确思想啊。”
虞欢笑笑,将酒坛递给她,“幽冥当铺乃世间最阴邪之地,这话流传许久了。”
秋暮接过酒坛喝了一口,“你看我阴邪么?”
虞欢饶有兴趣望着她,“所以说你不像。”
“对了,你究竟是谁?”秋暮问:“突然之间会了法术,突然之见丢掉你视为生命的那张琴,突然之间晓得了救出宿引的法子,虽然你现在一副伤心求醉的模样,但总感觉你是释怀了什么又或者要做一件大事的感觉。”
“秋暮姑娘竟能看出,可见是玲珑聪慧之人。”虞欢站起来望着头顶来回晃动的红牌,“没错,我要去做一件错事,明知是大错,但我还是要做。”
“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对错,更没有绝对的善恶黑白,要看从哪个角度看待事情了,倘若我们坚持认定的事是错事,那么看能不能往对的方向改。假若往对的方向走却违背自己的心让自己不快乐,那干脆一味错下去好啦,开心总没错吧。”秋暮这样回。
“这自私自利有悖天道的话似乎听起来有那么点道理,姑娘的性子亦正亦邪,逍遥洒脱,我喜欢。”
秋暮也站起来,“既然你喜欢我,让我送你一份礼吧。”她凭空招来一阵风将满树的红牌直往一个方向吹去,长长的红线下唯有一个红牌向相反的方向摇曳着。
虞欢看清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双名字。
虞欢,宿引。
“这是……”虞欢眼眶发热。
“是他写的。当初你想看却没找到的那个红牌。”
怪风消失,那红牌又隐在万千红海中,虞欢抹掉眼角的一滴泪,“你如何知道的?”
“我燃了属于你的迷藏香,进入了你的记忆世界,所以你的故事我都知道。”
“幽冥当铺果然好本事……怪不得,你这么懂我。”
“但是,我真不晓得你的真实身份。”秋暮如实道。难道还有迷藏界探不到的秘密?虞欢的记忆世界里,她可是个普通的凡人。
虞欢笑,“我死了你就知道了。”
秋暮愣神间,虞欢握起她的手,“再陪我做最后一件事吧,我一个人有点不敢。”
裂锦山庄还是那副萧条荒凉的景致。
秋暮没想到虞欢要她陪她上山庄来,至于为何一人不敢来。不是怕,是内疚。
秋暮这一刻才明白,虞欢的心最终落在了哪儿。
只是,这次秋暮陪同虞欢重返山庄,恍然间有种亲身渡过十年的沧桑感,初入山庄时,古未迟嚷嚷山庄内隐藏似有若无的仙气,她终于明白这缕似有若无的仙气来自宿引留在白箫煌体内的一颗心脏。
冷清的庄内,一个约莫十岁大的孩童正在院中种着一颗小树苗。满头银发的白益提了件外衫给孩子罩上,“怎么又种紫荆花树呢,这个月已经是第一百一十七株了吧。”
孩童擦擦略脏的脸蛋, “听说种紫荆花树可以许愿,我希望爹爹的病快些好起来,娘亲也能好起来。”
白益搂住孩子,哽咽道:“真是好孩子,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啊,可惜啊……”
爱种树的娃娃正是白箫煌和唐颐的孩子,一段虐缘却结出个果来,让人模糊了对错。
倚在榻上的白萧煌听到房门轻晃,转眸是一道虚晃晃的天光,初见光芒有些不适,他眯了眯眼才瞧见天光后走出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道影子。
他缓缓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面上未见不可自持的激动,反而略显平静,他轻轻打个招呼,“你来了。”
虞欢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了几眼,伸手递过去一个锦盒。
白箫煌接过,未打开,但他清楚里头装了什么,低头对着盒子说了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虞欢也将头垂下一些,“将心脏还给他,我陪你死,好么?”
躲在外面听窗户角的秋暮随手逮住一只蛐蛐,再它头上吹口气,“听见了吧,这恋爱谈得多悲壮啊,幸好你不是人不会谈恋爱。”
白萧煌嘴角勾出羸弱一笑,“我知你此行目的,我再此等了十年。这颗心脏本就属于他,还给他是理所应当,可我怎么舍得你陪我死。”
他袖子下的双手微微颤抖,似乎鼓足勇气才握住对方的手, “虞欢,是我对不起你,有一件事我想求你答应,我死后,每年的忌日到我坟前给我烧一烧纸,就算不烧纸,去看看我也行。”
虞欢含泪,点点头。
“哈哈,我看今个日子就不错,就今个吧,那个虞欢姑娘记得明年的今天给白庄主烧纸啊。”
门外的秋暮一把仍了蛐蛐,不对啊,怎么屋内传来古大仙那鼓噪音。
她推门进去,果真那缺德仙横在白箫煌跟虞欢中间,那腰一叉,活像个拆人姻缘的恶棍。
“怎么回事,你这么冒出来不合适吧。”秋暮将对方拉到一边小声问。
古未迟袖子一摆,“我来的刚刚好啊,这小两口已经道完别了啊,话都说完了该行动了。”
秋暮还一头雾水就见古未迟重新跑到虞欢身边自我介绍,“宿引本是在籍的仙,鄙人不才,也混了仙当当,跟他同为仙友。你打算救那龙子出来,又打算将人家的心脏还给人家对吧。”
虞欢用满是疑惑的眼睛望了望秋暮。
秋暮真想吼一嗓子不认识他,但她还是暗暗嘬着牙花说,“别看他这副德行,确实是个仙人。”
虞欢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那么,动手吧。”古未迟撸起袖子。
秋暮又将人狠拽到一边,“你到底干嘛来了。”
古未迟指了指始终站在原地不语的白箫煌,“当然是取他心脏来了,宿引太子即将被救出来,可他被困在石头里十年,龙气大损,若不将心脏及时还回去,活不了多长时间,救上来也白救。”
“等一下等一下……”秋暮摁了下太阳穴,“这是人家的事,你突然冒出来插一脚是怎么回事。”
古未迟指了指虞欢,“她要劈开寒晶石救龙子,别忘了被压在石头下的还有一个梼杌。梼杌一出,引江城又要遭殃,到时候谁来对付梼杌守护引江城百姓,你们当铺自然不会管百姓死活,这些高尚的事当然是由我们仙人来做,好事不嫌多,干脆顺手帮虞欢姑娘把白箫煌体内的心脏掏出来,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干这么血腥的事多让人于心不忍。”
秋暮算是基本听懂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转了转眼珠。古未迟也是够残忍的,怎能当着白箫煌的面一口一个把人家的心脏掏出来,心脏若不好的,一下就过去了。
古未迟向门口努努嘴,“以下场景有些血腥,可能引起不适,你们俩姑娘可自行回避。”说完又撸起袖子,对着白箫煌说:“白公子别紧张,我掏心这门手艺学得精湛,手法独到快准狠,已经达到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境界,不疼不疼,你只管安生的走。”
古未迟掌心方腾出一团白光,虞欢扑过去挡在白箫煌身前,嚅嗫着嘴角,却说不出一个字。
白萧煌板过虞欢的身子,一双清瘦指骨搭在她的肩膀,微笑道:“有你这份不忍就够了,有他护你,我就放心了。”他拭掉她腮边的泪水,“不要难过,否则即使我变成石头也会伤心的。”
古未迟那缺德仙再如此动情的氛围里不合时宜地叫唤一声:“这心是掏还是不掏啊。”
秋暮刚打算冲上去堵上白箫煌那张臭嘴,余光瞥见虞欢已哭着跑出去。
秋暮也跟了出去。
古未迟走出来时,怀中抱着个水晶罐子,里头是一颗缓缓跳动的心脏。
“无痛苦,未流血,已化石,你可以进屋验证一下。”
虞欢站在原地愣了愣,没看一眼水晶罐里的心脏,也没回头朝屋里望一眼。
古未迟抱着水晶罐子冲对方竖个大拇指,“大气!”
秋暮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半敞的屋门内一座人形石雕立在地上。
心脏没了,没了仙气镇压,石心蛊的毒瞬间遍布全身,白箫煌还是做了那个石头人,早十年,晚十年,都逃不过的结局。
石雕一侧的花木桌上,隐约可见一只发旧的香囊和一把油纸伞。他到死都还记得那些不能兑现的承诺。
秋暮古未迟赶到引江边时,白摩已在引江堤岸罩上一层半透明结界。
虞欢抱着那张单弦琴站在江边,银白色飘逸薄纱披身,被江风吹起,像是即将升天的仙女。
古未迟和白摩眼神交换,又互相点了下头,白摩道:“我守住四面长堤,上面就靠你了。”
古未迟飞上半空,往白摩的结界上方又覆盖上一层结界,“放心吧,保证不让梼杌翻出什么花样来。”
秋暮望着江水发愁,看来大家都计划好了,她也要抓住时机了,待虞欢用囚生琴将宿引救上来,她立马去抢那张琴,她四处看看,不见千诀的影子。
堂堂一神尊,真的会来抢琴?
第76章 【26】
秋暮恍神间, 江边的虞欢已化作一道灵光落入囚生琴, 那张古琴直飞到江水之上,无人弹奏, 琴弦自颤,节奏越发强烈, 诡异琴音直渗入江底。
能如此操纵这张神秘莫测之琴,虞欢的身份定不简单, 难不成她正是……这张琴的琴灵!所以这琴别人弹不得,只有她可弹。秋暮想到这,心里一惊, 但愿这次她猜得不对。
江水翻搅不休,接着便是巨大的震颤声, 囚生琴琴音不断,一声震天低吼自江底爆出,江水猛涨,好在两仙撑起通天屏障将翻滚的江水拦截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