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昏睡了三天, 是客栈好心的前台小姑娘把他送进了医院。
起初,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滴下来, 很努力,却睁不开眼睛。
耳边总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低声啜泣。
终于突破了身上无形的桎梏, 有力气清醒起来,睁开眼,看到的, 是一脸担心捏着毛巾正要往他额头上敷的老罗。
林纾想开口说话, 喉头却像被火车碾过,无比肿痛,声音喑哑:“罗叔叔......”
老罗把毛巾“啪叽”扔回床头的水盆,拿了一个靠垫塞到林纾背后, 顺手帮他拍了拍背:“别着急, 有话慢慢说。”
坐得高了些,林纾忍耐着透过薄薄的眼皮都能感受到的灼热,将整个病房环视了一圈。
天气真好, 阳光照得屋里格外明亮,茶几上摆着不少水果, 床头的吸氧装置“咕咕噜噜”工作着。
她不在。
老罗反手用手背触了触林纾的额头:“还行,总算退烧了,你这就是一时急火攻心。”
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
“找什么呢?”
林纾抓着老罗的手,恳求他:“罗叔叔,您一定知道小鱼去哪儿了是不是?求求您告诉我。”
老罗恍然大悟:“哦, 她呀。你这孩子也是心重,就是你们意见不统一吵了个架,难为你病成这样还一直惦记着。”
“她回学校了是不是?”
林纾掀开被就要下床。
老罗满脸歉意,吞吞吐吐:“她…跟她妈妈出国了,手续我正在跑,这不是么等你身体好些,我跟你一起回学校。”
林纾就像曾经他翻译的那篇完形填空里的蝴蝶一样,被雷劈傻了,一动都不能动。
老罗以为他是觉得不平衡、失望,赶紧劝解:“罗叔叔不是有意要偏心,这样,等你读研的时候,咱们提前申请个好学校,就算没有奖学金,自费也要出去,小鱼呢,她妈妈得了乳腺癌,特别遗憾从小跟她相处的时间太短。”
“签证不可能这么快就全部办完了……”林纾喃喃低语。
“那确实是。”老罗又投了干净毛巾给他擦擦手,准备吃饭。
“所以,她现在还没去美国。”林纾声音陡然增大,连滚带爬蹭下床,因为没力气,直接跪在了地上。
索性双膝跪地,抱着老罗的腿。
“罗叔叔,我求您告诉我,小鱼在哪儿?”
老罗被林纾眼睛里奔腾而出的泪花震撼到,赶紧拽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有话好好说,用不着这样,来,起来起来。”
林纾摇摇头:“罗叔叔我求求您了……”
老罗表情比哭还难看:“不是我不告诉你,她跟她妈妈先去了云南旅游,等我手续办好,直接邮寄过去给她们,她走的时候,我和她爷爷奶奶都见不到。”
林纾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她还跟您说了什么吗?”
“她说,让你以后好好生活。”
两个孩子不正常的反应,老罗隐隐约约猜到些端倪,不过事已至此,就算真有些什么,也都是过去式了,他现在追着问,只能是在林纾的伤口上撒盐。
伸手把林纾扯到床上:“养养身体,等你病好了,咱们就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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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老罗和林纾一起回了A大。
林纾带着老罗一起走到九公寓楼下,老罗上楼去收拾罗晓谕的行李。
林纾的精气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什么事都可有可无,再没有什么高兴或者悲伤的情绪。
宿管刘阿姨看见他,认出他是罗晓谕的小男朋友,抱着阿福从办公室出来。
走到他面钱,握着阿福的小爪子跟他打招呼:“小林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啦?小鱼呢?”
“出国了。”林纾轻飘飘回答。
刘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学里这种事其实也常见,人都自私,为自己考虑多,跟锦绣前程比,爱情实在无足轻重,不过那样的分崩离析多发生在大四毕业前夕,他们俩……这不是刚入学。
“唉,有缘自会重逢。”刘姨干巴巴挤出这一句,转身想走。
被林纾叫住:“刘姨,您等下。”
“怎么?”
林纾看着那只眼睛像黑水晶的胖猫:“您能不能,把这猫给我?我想养它。”
“这…本来这猫也是小鱼放我这儿托管的,你说要我也不是不给,但是你也住宿舍啊,再说,学校里人多,难保有不喜欢猫的,你照顾不了,我还是给它找个好的领养家庭吧。”
林纾叹口气:“刘姨,我要出去住了,您把它给我吧,我想多留一点,跟小鱼有关的东西在身边,不然,真怕自己会疯啊。”
刘姨有些动容,把猫先递给他:“那你先抱着,我去把它的零食玩具给你拿出来。”
阿福被交给林纾,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用耳朵去磨蹭他的下巴,柔声“喵喵”,像是在安慰他这个失恋的人。
不大一会儿,刘姨端着一个藤编的摇篮,里面铺着小枕头和毯子,绑着铃铛,里面装着几包猫罐头和鸡肉条。
弯下腰,摸摸阿福的头:“以后跟着哥哥好好的。”
又对林纾说:“小伙子打起精神来,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等刘姨走远,林纾抱紧了怀里的阿福。
把手指头当逗猫棒跟它玩:“你还记得她吗?如果不记得,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忘啊?”
罗晓谕的寝室里,于晓琳和陈雪都在眼巴巴看着老罗带着袖套打包,想问又怕太突兀。
“罗叔叔,小鱼怎么不上学了?”于晓琳帮老罗收些细碎的小东西,问得委婉。
“她妈妈身体不好,她去国外上学,顺便陪陪她。”老罗拉好一个行李箱的拉链,“谢谢你们照顾她了,这孩子从小让我们惯坏了,脾气不好。”
“哪儿的话啊,罗叔叔,我们都喜欢小鱼,而且,跟她男朋友一比,我们对她真的不算什么。”陈雪从自己床上跳到罗晓谕床上,把她的枕巾被套拆下来叠好。
“男朋友?小鱼有男朋友了?”
老罗很惊讶,“不会是……”
“就是物理系的林纾啊。”
老罗下楼,看到林纾,心情复杂。
作为父亲,他们在他眼皮子地下谈恋爱,还长达一年多,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可作为男人,他明白林纾此刻的感受,也突然理解了他跪在他面前时,不顾一切的痛哭和哀求。
还是装不知道吧。
林纾的视线里出现老罗的脚和行李箱的轮子,他抬起头,“罗叔叔,我想求您一件事。”
“好孩子,”老罗在他身边坐下,“无论什么事,罗叔叔都会尽量帮你,我们全家,都早就把你当亲生的孩子一样,你别这么客气。”
“我想搬出去住,需要家长在走读申请上签字,房租我想,就从我妈妈留给我的那些钱里出,不麻烦到您的。”
“那…罗叔叔帮你找房子,在这儿留到你安顿好。”
“麻烦您了。”
忙活了几天,老罗帮林纾在学校后面的教职工单身宿舍租到一间,一室一厅,带阳台的小公寓。
房租也背着林纾,一次性|交了一年的。
房东是个老太太,儿子在A大当老师,以为老罗是个惯孩子的家长,一边收钱还一边教育人:“这孩子呀,你不能给他太多自由,别看是男孩,学坏比女孩还容易,我可见过不少玩游戏上瘾荒废学业的,就是谈恋爱了,他万一带女孩回来呢?”
老罗赔笑,心想,他倒宁愿林纾能找到个回来过夜的女孩了,现在这样,他都替自己闺女觉得欠人家情。
“不会的,您也看见了,我家孩子他就爱养个猫。”
老罗指着阳台上安猫爬架的林纾,最近就只有在面对阿福的时候,他才有表情。
“我都没注意!以为那黄呼呼的是个猫玩具,那…那养宠物押金你得给我加五百。”
老罗无奈付了钱,把老太太送出门。
晚上跟林纾吃了顿饭,坐上了回家的飞机。
临起飞前,罗晓谕的妈妈给他打来电话。
“小鱼怎么样?”
老罗对前期的身体状况不怎么感兴趣,那么多年没见,曾经的情分早淡了。
“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刘美娟压低了声音,“她对我冷淡,我能理解,可我觉得这孩子不开心不仅仅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她晚上总是暗暗抹眼泪。”
老罗安静听着,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还有,林纾是谁?我们去求长命锁,她不写你或者你爸你妈的名字,写的是林纾。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你认识吗?什么样的男孩子啊?”
老罗皱皱眉:“你别想那么多了,安心养病吧。孩子就是最近心情不好,你也别逼问了。”
“我知道,本来就怕她烦我呢。”
挂了电话,老罗捏着机票,发愁,罗晓谕的爷爷奶奶那边,还在生气呢,气她没良心,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她竟然还去认“那个女人”。
老的小的,都得他去摆平啊!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林纾回自己寝室搬东西,老大和老三转述了徐茂找他的话。
他没什么反应,很冷淡地点点头。
小四眼憋不住问:“二哥,你那个女朋友……”
林纾一回身,手里攥着的水杯“哐啷”一声砸碎在小四眼的床架上,吓得他大叫一声,抖开被子挡碎片。
老大按住林纾的肩膀:“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林纾怒吼:“谁他妈的要你管闲事?你开心了,你和你女朋友应该都开心了,她再也不愿意见我了!”
老三看林纾打包的动作,猜到了他这次回来的用意,“二哥,兄弟们算是好心办坏事,你也不至于搬出去住啊。”
林纾不为所动,手上动作没停。
小四眼不服气地躲在被里嚷:“就是啊二哥,难道你宁愿被那女的蒙骗吗?我们可都是为你好。”
“去你妈的为我好!”林纾一脚把不锈钢柜门踹出一个凹陷。
脚趾头像断了一样,老大拉过椅子扶他坐下。
听他颓然自语:“早知道了解真相的代价是失去她,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累到一回家五点多就睡着啦,更晚了,对不起
第五十二章
五年后。
H市南苑机场第一航站楼。
曾倩漫不经心刷着手机, 倚着栏杆,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周小川:“你确定是小鱼航班晚点了吧?不是你弄错接机时间?唉, 我现在觉得你选择读研而不是毕业就去当老师,还是一种为祖国花朵负责的做法啊。”
周小川用下巴夹住那块写着“罗小鱼”三个字的牌子, 甩甩酸痛的手臂,“我确认了三遍呢,都把她问烦了, 一定没错的。”
“可这都等了快半小时了, 都收盘了。”曾倩把手机装回包里,跟周小川一起像个狂热的粉丝一样高高举着名牌,眼巴巴在一群人中筛选她们的“爱豆”。
“那个戴墨镜的是不是?”周小川指给曾倩看,又怕认错人, 这样的动作不礼貌, 躲躲闪闪的又把手放下了。
“这不是跟她出发之前在机场晒的那张图里穿的衣服一样么!就是她!”
罗晓谕老远就看到了她们俩,五年没踏足这片土地,下飞机之前还有些近乡情怯, 可一看到熟悉亲切的脸,又好像一起上学, 还是昨天的事。
几步跑过来,扔下手里的行李,隔着栏杆就张开手臂,给了她们一个热情的出口转内销,美国式的拥抱。
“我们好想你。”周小川还抓起罗晓谕的一绺卷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还是老味道。”
“哎呀,你还是那么皮!”罗晓谕吸了吸鼻子。
“走吧,上车慢慢聊。”曾倩永远是最理智、能掌控局面的那个。
下到停车场,周小川领着罗晓谕和曾倩去坐她的车,是辆白色的三系宝马。
“来的时候我就坐她的车,真是不夸张,一身冷汗啊!”曾倩帮罗晓谕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已经比我想象中有进步多了,我都没想过她能把驾照考下来。”罗晓谕拉开后排的车门,跟曾倩一起钻进车里,“那小周司机,麻烦你把我们送回家吧。”
周小川“砰”地关上车门,启动了车,一脚油门踩下去,“好嘞!”
在后排两个人的强烈要求下,车开得不快,周小川瘪着嘴,觉得她们都在怀疑她的实力,不肯加入她们的聊天,却竖着耳朵在听。
“你这次直接回家住吗?不怕碰到......”
她没有提及那个名字,罗晓谕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我爸说,去年他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再说了,我也想陪陪我爸,他一定都成了孤寡老人了,怪可怜的。”
周小川忍不住插嘴问:“怎么想通了舍得回来的?当初不说一声就走的人,现在又不说一声就回来?”
罗晓谕从包里拿出手机,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境内卡,开机。做完这些,才回答周小川:“我堂姐要结婚了,爷爷奶奶身体也不好,正好我妈的身体也算稳定了,我这次,就留下不走了。”
曾倩一直留意着微信群里对上午沪市几只涨势坚挺的股票的分析,见没新消息涌进来,才抬起头,神情严肃:“说真的,我也实在很难理解你。你说你不会原谅你妈,可当时怎么她回来一撺掇,卖卖惨说自己癌症了,你就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