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他的父亲回来了,抱走了刚满一岁懵懂又无知的他。
十岁前的记忆,其实他都很模糊了,只是有些片段,却总像一部循环影片一样,断断续续的在他的记忆里播放着。
像是那个他称为“妈妈”的人,在看着他时眼里难掩的厌恶,像是他小心翼翼想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抱抱他的“妈妈”时,却被她不耐烦推搡开的情景,像是他因为一点点的小错,就被人关到屋子里一整天,连饭都不许吃——
当然,那些时不时出现的记忆,也并不是只有这些,也会有温暖的时候,可那太过短暂,有时候他甚至都还来不及抓住,就会看到她眼里闪过的复杂神色,然后喃喃自语一句当时他并不太懂的话:“你要是我亲生的那该多好。”
他在那个家小心翼翼过了九年,忽然有一天,他的“妈妈”怀孕了,想像着自己身后以后会跟着个小人,他高兴极了,可也是在那天,他的爸爸说要送他离开,告诉他以后就要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那时候他才知道,哦,原来他还有个奶奶。
他问宋铭怀自己为什么要被送到这里,和这个自己全然没有记忆的奶奶一起生活而不能再跟他们一起,他告诉他,“妈妈”怀孕了,身体不好需要好好休息,没法照顾他,等她的身体好些了,就会接他回去的,让他在这里等他。
他听了他的话,日复一日,耐心等着。
从一天到两天,从一个月到两个月,从一年到两年,三年,五年……
然后刚升初三没多久的一天,他偷偷逃课回家拿自己落在家里的航模零件,却无意间听到了廖淑莲和应娟娟的谈话,这才知道了这一切。
多可笑。
谁能想过那些在电影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狗血桥段,就会这么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吗?
可去它吗的吧——
也是那天,他知道乔巍然又被隔壁学校的人欺负,而雷霆也因此挂了彩……
以往虽然他混蛋不服管,但大都是别人来找他麻烦而他只是“自我防卫”罢了,从来没有主动惹是生非过的,可就在那一天,他却主动要雷霆把人约出来,跟对方“谈判”,他们赢了,以后离乔巍然远点,对方赢了,他见一次对方叫对方一声爸爸。
条件是他自己提的,连一旁的雷霆都懵了,小声问他是不是眼瞎,没看到对方来了十几个人么?
他看到了,虽然他也没想到对方那么没品,说好了二对二,结果却来了十几个人,但他还是说了。
目的很简单,往死里用劲,往死里打,不能输就完事了。
虽然他那个亲爸也是个垃圾,但他也并不想叫对面这几个最高的才到他鼻尖的小屁孩爸爸。
结果当然是他们两个人赢了。
后来被叫家长,他鼻青脸肿的被廖淑莲带回家里,又被廖淑莲连骂带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站在原地,真觉得活的可真是够没意思的。
应娟娟来屋子里给他上药,他不耐烦的赶人出去,廖淑莲听见,直接在门口把应娟娟叫了出去,说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爱抹不抹。
那个瞬间,他特别想哭,可哭不出来,眼里也一点眼泪没有,当时还特别好笑的想着,就算有,能哭出来了,想给谁看?谁会在乎?
没人会在乎。
没多久,他躺在沙发上迷迷瞪瞪睡着了,再有意识,是有人拿着药棉给自己脸上上药的时候,他醒了,但没动。
刚开始他以为是应娟娟偷偷背着廖淑莲来给他上药了,可下一瞬就打翻了这个想法,味道不对,身上的味道不对。
这种奶香又带着果味的熟悉味道,他只知道一个。就是隔壁那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小姑娘。
他升了初中后,个子就猛长,可如今她都读到初二了,身高还没到自己肩膀。
药水擦到破皮的伤处,他一时没忍住,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紧接着就听见小姑娘声音小小的说,“我知道你早醒了。”
他没想她个小丫头能看出来,觉得有点儿尴尬,但还是睁开了眼,不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盯着她看。
她长得真的很好看,这个他在当初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而日渐相处的这五年,她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女生麻烦,不耐跟她们说话的自己每每见到她,都暗暗想着要好好跟她说话,而且语气还要放轻点,别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让她不舒服,难过。
后来他想着,可能是因为第一面他见到她,看到她眼里虽胆怯却还壮着胆子主动给他说话的样子太让他印象深刻了吧……
就像此刻,虽然他想着廖淑莲和应娟娟的对话,想着自己管那样两个人叫了将近十年的“爸妈”,想着自己一直以来可笑又可悲的期待…他整个人都烦躁到甚至想把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砸光,砸烂,可看到蹲在沙发跟前给自己耐心擦药的小姑娘,他就说不出来一句重话。
甚至是连简简单单一句让她出去的话都说不出来。
“娟姐说家里没擦伤药了,去找我拿,”小姑娘一边给他搽着药,一边小声说,“还说奶奶生气不让她给你擦药,才让我来的。”
他还是没说话。
“我爸妈没在家,但是这个药水他们给我说过擦跌打损伤很管用…他们怕我不小心崴到脚什么的…家里给我备了很多药,什么都有…”
“我在学校也听说你们打架的事了……不管是因为什么,打架总归不好,还疼是吧?”
“以后别打了……你知道你现在整张脸肿的就跟猪头一样吗?……”
……
今天太阳真好,宋欧阳眯了眯眼,觉得自己也像是要被日光给晒化了。
也许宋铭怀和那个女人真的是所谓的真爱,但宋欧阳觉得他并不理解那样的爱,他理解不了宋铭怀对两个女人的背叛,换做是他,他连让夏天伤一秒钟的心都舍不得,更不要说和另一个女人结婚生子这种事…
相对的,他也理解不了两个女人对宋铭怀的卑微。
更理解不了他们在做了这一切之后,却还想当然的觉得会得到他的原谅和谅解,而选择和他们在一起。
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们是他们,他是他。
只要以后他们别来打搅他,一切随意。
这辈子,他只要有夏天,就够了。
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后天休息一天。
第58章 相伴相知意(2)
相伴相知意(2)
*
日光渐沉。
宋欧阳把夏天家里收拾妥当,在楼下客厅阳台上站了会儿,慢慢喝完杯子里的水,起身回了隔壁。
开门进去的时候,廖淑莲和应娟娟正准备吃晚饭,听见门口的动静,后者一看到他进来,赶忙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欧阳回来了?快来,快过来,娟姐给你盛饭,刚做好…”
廖淑莲看着他,神色没有以往看到他时有所生气的样子,倒不是说不想看到他,在宋欧阳看来,更像是经过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不知道该对他摆出什么表情,或是该说什么话。
宋欧阳看着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老人,再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她不过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而已,和全天下很多的母亲一样,会偏向和溺爱自己的孩子。
那些隔辈亲的老话,也不一定对每个家庭都是适合的。
后来他也想通了,他知道廖淑莲是爱他,不然也不会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可也并没有那么爱他,或者该说,并没有他期待和想要的那么爱他。
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在明知道宋铭怀为何带走他的时候,就那么让他把他从身边抱走。
宋欧阳把门带上,在两人的注视下上了楼,没一会儿,背着回来时背着的那个双肩包下来,走到玄关对着两人道:“导师跟我联系回实验室,这学期我开始读研究生课程,会很忙,应该没什么时间会回家,你们…注意身体。”
应娟娟闻言,急急过来叫住已经打开大门的宋欧阳,“你这臭小子说什么呢!今天大年初一谁不在家过年,谁会这会儿叫你回什么实验室——”
本来坐在餐桌前的廖淑莲也按着轮椅过来,“欧阳,奶奶知道你生气,可今天过年——”
宋欧阳把手机掏出来翻到聊天记录页面给应娟娟看,证明自己并不是在赌气骗她们,语气平淡道,“昨天除夕,我导师也是在实验室里过的。”
“可是,可你——”应娟娟迟疑道,似乎是想说什么,看了眼廖淑莲,“欧阳,你别怪奶奶,她只是想——”
“没怪,”宋欧阳看着两人,声色依旧平淡毫无起伏,“没什么好怪的。”
“你们注意身体。”
言罢,推开门,走了出去。
*
虽然宋欧阳没说谎,但吴爱国微信里说的意思其实是让他过了初五再到学校,只是他确实没什么心思待在家里,这才跟她们说了从家里出来。
S市的习俗,大年初三是要到墓园祭拜的日子。
去年夏天没在家,是宋欧阳和雷霆他们几个人代她去的,只是今年,宋欧阳早早给他们发了信息,一大早,从酒店出来,直接在附近花店取了自己定好的花束,一个人去了。
夏父和夏母两个人是葬在一起的,墓碑上的照片,不像其他人那样是黑白照片,而是两人的结婚照。
宋欧阳看着碑上满眼满脸都漾着无限爱意的两人,看着夏母,想着夏天,想着她看他时候的神情,想她那双杏眼里,全是他的神情。
想着想着,就笑了。
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里。
*
日子过的很快,尤其是生活里单调的只有实验,试验的时候。
因为宋欧阳也是临时接到吴爱国召唤回校的消息,所以年前并没有给学校提申请住校,自初三到学校后他便被吴爱国安排住到了自己的新房子里,房子里已经有两个人在了,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两个人也是吴教授的学生,其中一个今年一月份研究生刚毕业,因为没找到住的地方,吴教授就让人住到了自己空着的新房子里,没收房租。
“吴教授这样的导师,国之大幸。”
那人在得知他是今年刚入吴爱国门下的学生时,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个月的时间,宋欧阳也从日常相处里,深切了解了这句话。
尤其是某天深夜两个人从实验室里出来,他憋憋屈屈的蜷着他那两条大长腿坐着他的小电驴晃晃悠悠到一间二十四小时开着的面馆一起吃了顿宵夜后……
吴教授真的是除了必要的生活时间,剩下的所有都奉献给了实验室。
吴爱国教授每年只招两名硕士生,今年的硕士生是两个刚大四毕业的航空学院的学生,一个空气动力学,一个飞行动力学。
宋欧阳是个例外,之所以破格收他,一是他有庞天华教授的极力举荐,二是他去年在波音公司赞助的面向全世界的Nb fly设计大赛上,最终以个人名义拿到无人机组大赛二等奖的漂亮成绩。
吴爱国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放过像他这样,有天赋,有能力,又清楚的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的人。
而宋欧阳对吴爱国,自然也是敬之重之。
自己生活简单,却对学生很大方,虽然对自己严苛,却从来没有要求过他的这几个学生,每天甚至每周的工作时间和天数,可能也更是因为这样,包括他在内,他所有学生的压力和动力皆来自于他们自己内心的驱动力。
吴爱国办公室办公桌的正对面墙上是他亲自题的字——为师当有父母心。
想怎样培养自己的孩子,就怎样培养自己的学生;想要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人,自己首先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不止写了出来,也做到了。
“父母”既给“儿女”做了如此榜样,他们又有何理由不做的更好呢?所以这才是吴爱国的学生,甚至所有的学生在提起他时都将他奉之为恩师的原因吧。
只是——
宋欧阳每每在看到那“父母”二字时,内心却难免轻嗤一声。
拿吴教授这样予世人“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和他的“父母”相比,那真是切切实实的玷污“父母”二字了。
……
再过两日就到了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这天,宋欧阳照旧陪着吴爱国在实验室里奋战到了最后,不能不说,一个具有科研理想并始终为此保持着浓厚科研兴趣的人,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真的会到了忘乎所有的程度,如果不说,谁又能看得出来到了这个时间点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已经年过古稀?
吴爱国住的专家楼跟宋欧阳上周刚搬进的研究生宿舍隔的距离真算不上近,照往常,他都会先把吴爱国送回去之后才回自己的宿舍楼。
因为身高差的不算少的原因,宋欧阳跟在吴爱国身边走,听老人家讲话时总是习惯性的微微半侧倾着身子,今天两人从实验大楼出来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宋欧阳一边听着他给自己正式开始选课题的建议,一边低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台阶——
只是他刚给人说了注意台阶,一抬眼往前看的时候,自己脚下却微微趔趄了一下……
宋欧阳看到大楼正前方站在花坛边那个冷的直踮脚的小身影,脚步一下子就停了。
不算亮的路灯下的小身影,白色的防寒服,背着黑色的双肩包,穿着黑色长裤和同色短靴,头上戴着个米白色毛线渔夫帽,大半张脸都被脖子上那个红色的针织围巾挡着,人其实都看不真切,可那身型,他错认不了。
她身上的每个弧度,他都很熟悉了。
吴爱国注意到他脚步的停顿,抬眼看了看他,又顺着跟突然失了魂似的宋欧阳的视线看过去,在看到还没注意到他们出来的夏天时,和蔼的问了句:“女朋友?”
虽然吴爱国和夏天有过一面之缘,但远不到能这么认出来的地步。
不过再仔细听的话,甚至能听得出来老人家语气里的调侃和八卦……只是三魂七魄还没有尽全归位的宋欧阳并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