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上位记——者家
时间:2020-03-01 10:32:40

  其实方才林周踩钟意的话倒还真是不虚,在晋阳的前十余年,钟意还真是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若非有前世后来为了能更靠近自己孩子而专门下苦功学过千字文、弟子规打下的底儿,钟意这两年怕还真是得让林照一个字一个字教着认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样的蠢材林照直接不屑懒得搭理了。
  只是钟意如今虽也算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地看了很多书,但其实里面七八成都嚼不透、摸不懂,她这半吊子背个什么名篇名句、引个什么佳作箴言倒还糊弄的过去,要她作诗,那还真是稳稳地踩在她的痛脚上了。
  钟意那句“诗作得浅白”,可真没有半分谦虚的,光听了前面两个人的诗作,她就头大的想投笔认输了。
  但想也知道不能真这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若不是有这么多人盯着,站在一边的林照真恨不得上前替钟意写了。
  在林宵再次开口奚落前,钟意的笔总算动了。
  只有这时候,钟意才不由苦中作乐地想,先前的字真没白练,至少这手簪花小楷还能糊弄住人。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林宵站在旁边钟意写一句她念一句,念到最后,简直出离愤怒了,“我如何便‘妖娆’了?你也敢自比牡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真是好不知羞耻!”
  “我不过是咏牡丹,如何就自比了呢?”钟意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怎的,原来七姑娘这‘浩态狂香昔未逢’是喻自己啊?”
  林宵被噎了个正着,本欲出言讽刺的林周也默默地闭上了嘴。
  “你,”林宵反应过来后,更生气了,怒不可遏道,“你这分明是含沙射影!我们好好地斗诗,你却如此阴阳怪气!就算是输不起,也不至于这般没气量吧?!”
  “七姑娘这话可太冤枉人了,”钟意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三作已出,以不才浅见,六姑娘最佳,七姑娘稍次,我排最末,我识相得很,心里早认了输,如何到七姑娘这里便要强按着说我‘输不起’呢?”
  “七姑娘请我斗诗,我不应,是扫了七姑娘的面子,惹得大家不快,我应了,七姑娘又道是我输不起,又闹得大家不快。可怜我本就这么点底子,应与不应都是错……七姑娘也太高看我了。”
  林宵微微一窒,正欲反驳,一阵温雅轻浅的笑声隔着后园设下的帷帐从月牙门处传了过来。
  众女皆是一惊,钟意闻声望去,正正对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钟意的错觉,对方捕捉到钟意的视线后,不仅没避开,反还迎过去特特笑了一下。
  钟意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自觉垂首行礼。
  后园有外男出现,场上众女都一时都有些惊慌失措,燕平王妃正欲开口安慰众人莫慌,又有一道男声响了起来。
  “牙尖嘴利,诡辩强辞。”钟意抬头,正正对上宣宗皇帝讥诮不屑的眼神,以及后边那句,“小道也,难能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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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选人的眼光
  场面一时僵住,连原本稳稳端坐着的燕平王妃都惊住了,起身便要过去迎接来人。
  “微臣听着,倒以为自然而然,算不得什么诡辩,”温雅轻浅的笑声微微一顿,既而缓缓打圆场道,“至于牙尖嘴利,小姑娘嘛,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昔年韩子讽宋人智子疑邻,嘲齐人滥竽充数,讥楚人自相矛盾,笑蔡公讳疾忌医*,及至后来,郑人买履教条,燕人棘刺雕猴……”
  “舌战四方无所惧,后常有道之尖酸刻薄者,然始皇帝观其文,还不是感慨‘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宣宗皇帝听罢,震惊回头,难以理解地反问道:“你拿她比韩非?”
  燕平王世子裴泺微微一怔,既而略略低头,摸了摸鼻尖,无奈承认道:“这确实是微臣比的不恰当了,其实微臣只是想说……好吧,陛下,微臣私以为,您方才的评价,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略微有些过了。”
  然后微微侧过脸,向宣宗皇帝投了个求助的眼色,以两人少年时形成的默契,那就是“拜托二哥看在我的面子收敛些吧”的简洁版。
  宣宗皇帝收了收脸上的冷肃,莫名地多瞪了燕平王世子一眼,冷哼道:“朕评的是作出来的文章诗词,关写的人什么事……比不得你学了一身怜香惜玉的好本事。”
  不过宣宗皇帝说归说,心里却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他自己人知自己事,往常这些女人们凑在一起作诗的闲事他是一向躲得唯恐避之不及的,今天能站在这里默不作声地从头听到尾,里面有多少是因为正好见着钟意在被人为难的缘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
  ——没必要的,揪着一个小姑娘不放,当众与人家难堪,实是没必要。
  即便那姑娘的品行确实低劣不堪,他一个大男人,与人家斤斤计较到如此地步,做得可也没有光彩到哪里去。
  宣宗皇帝一贯对身边人的品行操守要求很高,不过他严于律人,也同样严于律己,意识到自己不自觉钻了“意难平”的牛角尖,有因不甘而故意找人麻烦的嫌疑后,他清了清嗓,不愿再风度尽失地当众与钟意难堪。
  宣宗皇帝打定了主意要对钟意“视若无睹”,故而把视线默默平移到了起身迎人的燕平王妃身上,还伸手亲自扶了对方起来,温声道:“叔母快起,不必如此多礼。”
  燕平王妃惊讶又无奈地笑着道“陛下也过来了,怎么不让人先来传一声?这迎都没有好好迎一下,也太失规矩了……”
  后边两句,主要是在嗔怪燕平王世子。
  “是朕一时起兴叫了临知他们过去南郊跑马,”宣宗皇帝主动开口解释道,“大月国今年送的那批马驹不错,早上折腾的比朕预计要久,本都打算回宫了,听临知提起叔母在林府,朕又想起正好还有件事要与林相谈,就一并过来了。”
  宣宗皇帝一边与燕平王妃解释着,一边步履不停地往前走,走到一半,他忍不住又停下了。
  “朕都说了平礼,怎独你还跪着?”宣宗皇帝发誓,他方才真是下定决心一眼都不去看那个小姑娘的,免得自己心里一时迈不过那道坎,犯了什么让自己鄙夷的“徇私”之过。
  更何况,这个小姑娘看着也未免太小了,瘦瘦矮矮的一个,脸上的奶膘甚至都没掉干净,宣宗皇帝虽然自觉自己十分厌恶对方的卑廉不自爱,以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手段,但真的遇上时,还是觉得,呃……要真欺负了对方去的话,似乎有些太以大欺小了。
  胜之不武,也不成体统。
  宣宗皇帝脑海里不期然地闪过了半年前钟意在长宁侯府后院小道上双目垂泪的侧脸,以及最早的时候,对方给自己的第一印象——那个茫然无措坐在地上的小丫头。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迷惘与无力,仿佛一个找不回的家门的小孩子,迷失在半路上,走走停停,前路还未可知,却已经累得要走不动了。
  不知前程,不知归处。
  宣宗皇帝八百年难得动一次的恻隐之心,就在那天突然跳了出来。
  然后收获了一个他当时以为的,自己登基两年来的最大惊喜。
  当然,后来继续往下翻,才知这惊喜里面隐约已经腐败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年纪,也确实还是个小孩子呢。
  小孩子又能懂什么呢,幼苗长歪,还不都是家中长辈没有好好教导的结果,宣宗皇帝想想便对承恩侯府的厌恶更深了一层。
  但这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宣宗皇帝自觉自己是个追求效率的务实人,事倍功半的活儿鲜少接手,更遑论去好心帮忙修整旁人家院子里的歪脖子树苗了。
  哪里有那份精力和耐心。
  但以上所有种种,通通都只停留在了宣宗皇帝第二次开口诘问钟意的前一刻。
  话一出口,宣宗皇帝立马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多管闲事”了。
  虽然在场除了宣宗皇帝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人,没有一个能意识到这句诘问里原还藏着三分恨铁不成钢的不自觉关注。
  而非纯粹的看人不顺眼而故意找茬。
  钟意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侧头瞥了身边一并跪着的好几个丫鬟,再她们齐齐跪着往后磨了半步后,才不得不认命地意识到:这话真是对自己说的。
  钟意一时还真不知道这全场怎么就“独我一个人跪着”了。
  感情剩下的那些个身份低的丫鬟们在这位陛下眼里都不是人了?
  钟意一时太过莫名,莫名之外,也只能感慨这位宣宗皇帝实在是阴晴难测、喜怒不定,无怪林氏在家里但凡提起,必然讳莫若深。
  帝驾亲临,适才燕平王妃起身迎人,身后哗哗啦起来了一大片,林府后园就这么大点地方,这要是人挤人挤着了也有够尴尬的。
  钟意自觉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一道跟着过去露脸,更何况月前小北山之行也让她深刻地意识到了宣宗皇帝有多么地不喜欢承恩侯府,私以为自己在这位陛下面前还是缩着脑袋低调做人比较好。——毕竟,林氏那跳得越厉害越倒霉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
  是而,钟意快速从被皇帝当众批了句“小道”的郁闷不安里钻了出来,干脆利落地选了个犄角旮旯就地跪下,和林府一众大小丫鬟们混在一起,浑然天成,安心作这群贵人们背后的人成风景。
  不成想,就是这样了,还是逃不过。
  钟意一时忍不住礼节性地相信了一下某个不靠谱的民间传闻:当今圣上的生母傅元后是被骆贵妃亲下毒手害死的。
  但现在想这些,除了苦中作乐地自嘲一下,也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皇帝能有错么?皇帝当然没错,错的都是下面的臣民……这么简单的道理钟意还是知道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不好直接说自己真的不是“独一个”跪着的,只好强憋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怯怯喏喏道:“臣女强辞诡辩,耽于小道,走了偏路,不,不敢起来。”
  ——言外之意,陛下您都金口玉言把我批的一无是处了,我还不得赶紧跪着表示下自己虔诚的认错改错之心么?哪里敢起来啊?不敢起不敢起。
  “有话就好好说话,要哭不哭的是作什么?”宣宗皇帝的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大为不悦道,“朕最是烦有事没事便哭哭啼啼的女人,旁人与你论道理,你与旁人比哭劲儿,话都说不到一起,胡搅蛮缠,浅薄无知。”
  钟意垂下头,眨了眨眼角里的水汽,憋着没作声。
  “再者了,朕说你一句‘难成大器’,你便当即跪下不敢起了,”宣宗皇帝负手于后,傲然道,“一不知反驳,二不会反思,只消一味低头认错,既是图便宜,亦是耍无赖。”
  “认错而不知改错,认了又有何用,只要脸皮够厚,羞耻心够浅,旁人说你个什么错你都认得下,然后呢?你的骨头如此之软,看来朕方才还是说错了,‘小道’的不是你的诗,而是你这个人。”
  钟意木着脸,唇角紧抿,半天回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又何必拿对臣下的标准来要求一个小姑娘呢?”燕平王世子裴泺在旁边轻咳了两声,温言替钟意出声道,“微臣看着的却与陛下不同,陛下觉着那是‘软骨头’,微臣却私以为这叫‘知规矩、懂礼仪’。”
  “陛下觉得只认错而不改错无用,但微臣私以为,这天底下多得是连自己都知道自己错了还嘴硬不愿认的人,与他们比起来,钟姑娘善听善学,谦虚自省,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她一不用出仕为官主持一方,二不需为上者出谋划策,于一个姑娘家而言,相夫教子,谦柔恭顺,显已经十分足够了……陛下觉得呢?”
  宣宗皇帝默了默,沉思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上面,”宣宗皇帝淡淡道,“朕怕是无法与你苟同了。”
  不过至少没再多说别的了。
  只要能让宣宗皇帝打住单揪着钟意一个人找茬且还愈演愈烈的吓人架势,燕平王世子就十分满意了,他微微松了口气,还颇有些心思地开了句在场不少人都心照不宣的玩笑:“知道陛下瞧不上微臣的眼光,不过,都站了这么久了,陛下还不坐么?”
  宣宗皇帝就顺着这个台阶走了下去,带着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涌到了上手处各自分坐下,林照借着人群混乱之际绕到钟意身边,也来不及多说句安慰人的话,只急急地叮嘱她道:“今上突然驾临林府,怕是形势有变,恐有人会借机生是非,一会儿要是走动起来,你千万跟紧我,若是不想去前面露脸,就叫轻鸿带你先去听粹院躲躲,万事等我回去再说。”
  钟意微微点头,神色平静,林照见她脸上确实没什么大情绪,握了握她的手,这才放心回去了。
  看在另一边的宣宗皇帝眼里,这便又是一桩钟意“手段高超”的实证了。
  “泺儿想的轻浅,到底是经得事少,”燕平王妃有意消解掉这对堂兄弟方才针锋相对落下的不快,努力活跃气氛道,“照我的想法,还是陛下的看法要高明多了。就是女孩子也得读书,人不学,不知义,这男女都是一样的。”
  “不是只男人要出仕做官得读书,女孩子也一样要跟上,世俗的道理都是相通的,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作文章,更重要的是学着这其中为人做事的道理……同样,骨气这东西,也是不分男女的。”
  燕平王世子顶着自己母亲嗔怒的眼神,自然是含笑不语,不敢出言反对。不过不仅是他,连宣宗皇帝都仅仅只敷衍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要开口的意思。
  甚至看那神色,燕平王妃都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真的听进去了。
  燕平王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对钟意多了些不喜。
  以燕平王府如今如同被被架在火上烤的炙热程度,实是不适宜与宣宗皇帝落下什么龃龉的,燕平王妃这两年来对宣宗皇帝说话就很是注意分寸。
  不过兄弟俩是小时候一起开蒙学武一起长大的情分,有时候裴泺说话冒犯些,宣宗皇帝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反倒还显得两人足够亲近,燕平王妃也就没刻意说过儿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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