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想到往事,神色越发一言难尽了起来,但燕平王世子都这么说了,钟意自然不会扫兴,小心翼翼地顺着叠起的方式反拆开油纸包,只打眼一瞧,钟意就不自觉愣住了。
——她还从未见过卖相如此之差的红豆糕。
钟意愕然之后,便是浑身一个激灵,电光火石之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脸上的不甘不愿之色,极其虔诚地捏了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嘴里。
然后被齁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偏偏边上还有个莫名自信的制作者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语调不自觉地飞扬着道:“怎么样?味道还好么?”
钟意一边催眠着自己我没有味觉,一边如同嚼蜡般把那块红豆糕一点一点艰难地咽了下去,沉默了片刻,终还是没法昧着良心欺骗自己,只看在燕平王世子期待的眼神实在太过明亮的份上,委婉了再委婉,如此道:“殿下这糖饴未免也放得太多了。”
“我觉得还好啊,”裴泺低低一笑,随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神色自然道,“和你很像,都很甜。”
钟意愣了愣,等艰难地理解完对方这了不得的情话后,后知后觉地垂下头,作出不好意思了的羞赧反应。
裴泺确实是被林府的几位老爷们灌得有点高了,不然也不会一时兴起跑到小厨房做出这种东西来,林子里的暖风呼呼吹了半天,也把他的醉意吹得差不多了,看钟意“害羞”,裴泺也不犯浑了,伸手揉了揉钟意的脑袋,温声道:“林子里还是有点阴,回去吧,待久了怕你身子不舒服。”
钟意喏喏应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裴泺闷笑出声,看钟意这么“羞涩”,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忍不住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出言调侃道:“不过,我的红豆糕你可得好好给我收着……我难得不做‘君子’一回。”
钟意似乎是没太听懂,呆呆地抬头朝裴泺的方向望了一眼,被裴泺抓了个正着,然后立刻做了贼般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裴泺闷闷的笑声,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是要放声大笑了。
钟意快走两步,真心是无言了,她装“娇羞”的小姑娘装得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不得了,不过看这样子,燕平王世子还真挺吃这一套的?
——对方以为钟意低着头是在害羞,殊不知,钟意早过了会“害羞”的年纪,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因为不知道面对旁人的好意与喜爱时该作出如何的反应来,未免彼此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着尴尬,便索性低头避开了眼神。
只是想到这里,钟意心里未免涩涩的,她在真正的十四五岁时没有遇到过“少年慕艾”的情意,如今历遍沧桑冷暖,怀春之心死得不能再死的时候,却偏偏又碰上了这般炽热的感情。
——往后的日子不敢说,但至少燕平王世子从怀里掏出那份红豆糕时,至少那时候,钟意想,对方的心里眼里,应当是有一份专予与她的情意的吧。
可惜现在的钟意不是真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燕平王世子与她的感动,就如一碗放过了夜银耳雪梨汤,甜自然还是有些甜的,但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味儿了,奇奇怪怪的甜,还掺杂着些许变了味的苦与酸。
喝下去粗糙咯嘴,涩得喉咙疼。
钟意想着想着情绪又莫名低落了下去,无意识地从油纸包里捏了一块红豆糕到嘴边,想再回味一下那个甜得能把人齁过去的味道,结果一个恍惚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钟意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捡,然后差点被一只突然踏出来的绣花鞋踩个正着。
“不至于吧,都掉地上了,还要捡啊?”林宵恶意地碾了碾鞋尖,把那块掉到地上的红豆糕碾碎踩平了,这才闲闲挪开脚了,抱臂冷笑道,“好吧,想来钟姑娘从小吃苦,是个勤俭持家的朴素人,见不得东西被糟蹋,那你现在捡呗。”
钟意抿了抿唇,迅速地从方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中飞离了出来,搭着匆忙追来的轻鸿的手,缓缓起身,神色平淡地回击道:“不必了,看七姑娘抢得比我还急的样子,这就让给你了,慢踩,送七姑娘了,不必惦记还。”
“你!”林宵大怒,脸色狰狞着扭曲片刻,然后又缓缓沉了下来,阴阴地附在钟意耳边道,“别以为你做的丑事没有人知道,靠爬男人床上位的贱货,你真以为,你能嫁到燕平王府去,就可以在我面前嚣张跋扈了么?”
“嗬,也是,你一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肯定是没有人教过你‘聘为妻、奔为妾’的道理的,你以为你和大姐姐一样嫁过去,日后就能自比大姐姐的架势,与她一般清高了么?”
“真是太可笑了,也不看看人家一个个都是明媒正娶嫁过去的,你,一个爬床暖床的脏东西,说你是通房丫鬟都是抬举你了,走歪门邪道爬上床的下流货色,也敢在你姑奶奶我面前顶嘴,真是给你的脸了!”
林宵说着说着,扬手一巴掌就甩了过来。
轻鸿大惊,怒气冲冲地正要去拦,钟意已经先一步稳稳抓住了林宵的手。
“是啊,七姑娘说得对,我是个不入流的下等货色,那么,事事要与我过不去,时时要找我攀比,比不过了就恼羞成怒要打人的七姑娘,”钟意捏紧林宵的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不屑,冷哼着反问道,“您又是什么货色呢?”
——林宵找钟意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钟意也不是不知道,若是以往,钟意未免麻烦,不欲多生是非,一贯是将那些污言秽语混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低着头不说话让她嘲讽几句占占嘴上便宜也就罢了。
左右被人说两句也掉不了几块肉,林宵自己说倦了也就累停了,钟意还没有心思敏感到听不了骂的地步。——倘若她真那般娇气敏感,早便被林氏的各式手段笼络成掌中物了。
但往常林宵再气、再看钟意不顺眼,也至少自矜风度,不会动手打人,而林府剩下的姑娘们个个都比她精明会做人些,林宵都不上手,她们疯了才上赶着给人当枪使呢。——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钟意还有林照看顾着不是。
是以此,钟意面对林府这些“贵族小姐”们的挤兑与恶意,一向秉持着口你随便动,只要你阴阳怪气得不嘴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随你怎么说了。
但若要上手,那便大可不必继续忍了!
钟意已经过过一辈子憋憋屈屈看人脸色的苦日子了,亲身体会证实,做善事也不一定能得善果,与人好意也未必能得人回报,这世上多得是给脸不要脸、你越是忍让着她她还偏以为你是真如何怕了她的“人之初,性本恶”之人。
往日与林宵她们的那些嘴上官司,钟意不想多做计较是出嫁前不想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儿额外开罪林氏,倒不是纯粹怕麻烦,也是觉得不值得。但如今人都要打到她脸上了,钟意要是再忍下去,又与前世那个忍气吞声了一辈子,最后孑然一身、凄惨孤苦地死在雨夜里的“钟姨娘”有何区别?
“真是可怜啊,七姑娘大家出身,林府锦衣玉食的把您养到这么大,砸了那么多的真金白银培养着您,最后您呢,却沦落到事事与我这么个目不识丁的不入流货色作比较,可见七姑娘层次与我这不入流货色可差不太多啊。”钟意呵呵笑着,摇头叹息道,“啊,想来想去,真是不知道我与七姑娘两个,到底哪个更烂泥扶不上墙呢。”
“贱人!”林宵被钟意气得头顶冒烟,不顾风度的破口大骂道,“贱婢胆敢如此!你这贱人,连给我洗脚都不配,谁要与你‘层次差不多’?呸!你可真够没脸没皮的!”
“睁开眼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吧,”钟意冷笑地讥嘲道,“我们可怜的林七姑娘啊,层次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吧,气得跳脚成这泼妇模样,是被我的实话实话戳了心底的痛处,恼羞成怒了么?”
林宵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狠狠甩了下手,把手腕从钟意的挟制下挣脱开,阴沉沉地紧盯着钟意的脸,满怀恶意道:“行,你现在暂且猖狂着,我倒是要等等看,等你没了这张脸,还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来日方长,我们且走着瞧。”
“来日方长?”钟意这下是真的笑了,语调轻轻柔柔地反唇相讥道,“我确实是来日方长等得及,不过就怕林七姑娘你没有,或者说,这等着等着啊,就发现自己连与我放在一起比一比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没有与你比较的资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林宵冷冷一笑,恶意道,“除非是比谁睡过的男人多,这方面,我们这样被八抬大轿娶进门的,自然比不了你们这些可以随手送人、人尽可夫的从贱女表子。”
钟意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
“怎么,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林宵仿佛从钟意的怒气里汲取到了动力,恶意满满地补充道,“你外祖母就是个下贱的暗门娼子,生了你母亲那个倒贴货,等到你,妓女终究是妓女,你们家再生多少代,都是代代男盗女娼的下贱货色!”
钟意缓缓地眨了眨眼睫,然后突然笑了。
“如果这样想能让林七姑娘你心里舒服一些的话,您便尽可继续这么自说自话、掩耳盗铃、自我安慰吧,”钟意温婉一笑,用极尽克制、委婉的言辞缓缓道,“毕竟,不过两年的时间,时至今日,林七姑娘在我面前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剩下出身这一着了。”
“不过想想也真是可怜呢,任随便换了哪一个人有林七姑娘这样的出身、受过林府十几年的教育,如今不说个个都如林大姑娘一般,但至少也都该出落得比七姑娘优秀得多吧?”
“我出身有多差,我心里从来就清楚得很,不过投胎这种事情,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夸耀的,也从不为此自轻自贱,只是可怜林七姑娘,您看您现在,除了一个说出去好听的‘林府嫡女’,还有什么东西能与比呢?”
“比相貌,您这样的出身,要是长得能有我一般颜色,怕是也不会上赶着给燕平王世子作妾人家都不要吧?”
“比才学,可怜啊可怜,我不过跟着林姐姐学了两年诗,你十几年的基本功,哦,对了,还带着首早便写好的诗作,不对,以林府姑娘如今的情况来说,怕是在众人眼里,除了林姐姐之外,剩下的姑娘们的诗作是不是自己写的都还未可知呢,可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您都能输给我,真是让人大为叹服呢。”
“比未来的夫君,林七姑娘也知我被燕平王府定下了吧,您未来得嫁个怎样的高门,才能比得过燕平王府的门第高呢?要不干脆入宫去吧,不过也不好说,陛下都直接当众说了您的诗作是‘抛砖引玉’的砖石了,林府还有个品行低劣的抄袭者,怕是您在陛下眼里的印象相当不怎么样呢,您还是自己再想想,好好挑一个吧。”
“哦,对了,林七姑娘方才说要等着看我没了这张脸能怎么样是吧?”钟意噗嗤一声笑了,“我要这张脸有何用呢?我从来没多喜欢过自己的脸,不过是世子殿下喜欢罢了,林七姑娘若想动歪心思,您尽可来,只要别我的脸还没被毁,您先被盛怒的世子殿下捉去见官就好。”
钟意轻轻笑着把手里的油纸包拨开,闲闲地捏了一块塞进嘴里,笑到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轻声细语地感慨着:“世子殿下的手艺可真不错,我不过给他做了一次红豆糕,他自己第一次下厨,就已经有了我八分的功底了呢……想尝尝看么?嫉妒么?眼睛恨得要滴血了吧?”
林宵紧紧咬住自己的后槽牙,牙齿咯吱咯吱乱颤个不停,显然已经被钟意如此露骨的言辞气得说不出话来,快要昏过去了。
“林七姑娘,我要是你啊,”钟意最后俯下身子,附在林宵耳边柔柔道,“握着好牌出生,锦衣玉食的长大,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最后却把自己手里的牌打成这破烂模样,连一个娼妇妓女的后代都比过去……我但凡有半点名门贵女的心气,早羞愧得投了井了。”
钟意温温柔柔地说完最后最恶毒的一段,对着林宵露出了个完美无瑕的笑容,轻笑着转身走了。
只留林宵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打着摆子,站着半天没有反应。
钟意与轻鸿走了一段,然后也不知是问轻鸿还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道:“世子殿下也太会选林子了,偏偏选到林七姑娘的院子边边上。”
——也不知林宵先前暗里盯了醉酒吹风的燕平王世子有多久,结果春心萌动之下,最后等到的却是姗姗来迟的钟意。
最后恨红了双眼跑去对着钟意发疯。
“是啊,不过,”轻鸿一语双关地轻笑道,“世子殿下怕是从来就没有留意过。”
——从地方到人,都没留意过,不过随手选之,从未往心里过,也难怪林宵气得要昏头了。
“我是不是有些太恶毒了,”走着走着,钟意又冷不丁开口道,“那些话说得也太小人得志了,其实她哪里有那么差,起码比我强多了。很多事,不过我运气好罢了,或者也是她说得对,我足够得不要脸,寡廉鲜耻,所以才……”
“钟姑娘,”轻鸿突兀地开口打断了钟意的自我反省,郑重其事道,“您想听我的心里话么?”
钟意怔怔地听了脚步,朝轻鸿望过去。言言
“虽然知道有些话不应该说,但奴婢还是想说,”轻鸿微微一笑,眼眶里有一抹莫名的水色闪过,一字一顿地坚定道,“您说得实在太好了,奴婢从头听到尾,心里就一句话,您说得对。”
“出身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运气好会投胎罢了。天生高人一等,也不必像七姑娘那样地轻贱糟蹋人,”轻鸿的语调里带了些微明显的哽咽,她低下头,带着哭腔轻轻道,“都是爹生娘养的,就是出身再下贱的人,也不必自卑自贱,也一样有把自己的日子越过越好的资格……钟姑娘,谢谢你。”
“轻鸿姐姐,”钟意看着身前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轻鸿,一时有些呆了,手足无措地从怀里掏了块帕子给对方递过去擦眼泪,喃喃道,“倒也不必如此夸我……”
“钟姑娘,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轻鸿仓促地用手背拭了把泪,然后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钟意伸过来的手,心潮澎湃道,“原来姑娘曾教我们念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当真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