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前辈……”
阳天殿主刚刚唤了越知涯一句,就感觉浑身不正常地僵住,心脏的位置像是涌入了冰水,下一刻,他颓然倒地,在一种可怖的冷意中,陷入无知无觉的空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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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着化神修士的眼力,却依旧没看见青帝动手的过程。
——也的确不是越知涯下的手。
青衣真人扫了来人一眼,淡淡道:“辛先生何必为难小孩子家。”
辛持正没有在意越知涯话中的内容,目光中仿佛藏着惊涛骇浪——在没有额外伪装的情况下,他的眼睛没有眼白,而是一种纯然的深黑色。
“你的灵魂真的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涌动着奇异的情绪。
三分惊讶,三分喜悦,三分迷茫,还有一分隐约的怅然。
越知涯瞥了他一眼:“在下对此,也是十分诧异。”
——辛持正能感应到,她说的是真话。
辛持正:“您似乎还有着前世的记忆?”
越知涯坦然:“记不全,至于其中的原因,辛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辛持正思忖良久,遗憾地摇了摇头:“所知越多,未知也就越多,或许是你取骨为柱时魂魄受损,也或许是你曾经修成过仙身……先例太少,但辛某以为,根源大抵在于你灵魂的特殊性上。”
走近一步,辛持正柔声询问:“您知道元魔的事情?”--
越知涯摇头:“现在不知——这部分记忆若是还在,辛先生岂不就早就感应到在下归来?”
辛持正笑了一下:“说的也是。辛某忽然记起,您前世极擅越阶战斗,仿佛天生就比旁人更为强大。”
而越阶战斗也是魔物的一大特征。
辛持正思忖:“崇吾派一直没放弃寻找元魔的转世身,倘若在下记得没错,韩真人本来只打算收君山长一个徒弟?”
越知涯平静道:“人生总有许多意外。”
辛持正脸上露出近乎怜悯的神情:“可您为何直到陨落也不自承身份?是因为您在崇吾派中所被灌输的诸多人性?”
越知涯想了想,神情带着真诚的困惑:“不记得了。”看着魔主,“不知在辛先生心中,元魔是什么样的存在?”
辛持正温和道:“元魔是我的老师,正因为受到他的引导,我才没有变成那些仅存本能的蠢货。”
越知涯好奇:“元魔教了你什么?”
辛持正微笑:“元魔给了我容身之处,他比任何人,都理解辛某的想法——人类依靠其低劣的本能占据着天下五洲间的主导地位,然后习惯性的将自己的过错推给其它生灵,在有智慧的生灵当中,人类是唯一一种会出于取乐的目的残杀同类的生物,他们依赖强者,也害怕排挤强者,等到将强者推入坟冢当中,又会恬不知耻的冒出来抢夺对方留下的遗产。”
越知涯看了魔主一眼,冷不丁道:“说到这里,我陨落后,身后的遗藏是被你拿走了一部分么?”
辛持正:“……”他刚刚冷嘲热讽的时候,似乎不小心将自己带进了沟里。
越知涯想了想:“或许是在下疏忽了,毕竟辛先生已不算人类。”
辛持正默然片刻,微笑询问:“请问,您是否希望恢复最初的记忆?”
越知涯:“用失心之术?”
辛持正温和纠正:“失心之术是仙门的叫法,辛某更愿意称其为溯流之术。”
越知涯思忖:“溯流者,探求其源也,倒也能够说得通。”扫一眼魔主,“可若是元魔复生,你与他究竟谁才算是魔族之主?”
辛持正欠身:“辛某不过暂时代掌魔族罢了,若是老师归来,自然唯老师马首是瞻。”
越知涯微微扬眉。
辛持正默然片刻,缓缓道:“辛某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理解——所以这才是执念。”
越知涯似笑非笑道:“倘若元魔令你们裂解魂魄,主动散入天地之中,辛先生难道也会听从?”
辛持正的语气里带着恭顺:“若是老师的意思,岂有不听话的道理?帝君善于观人,当知辛某此时说的是真话。”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地不便,您请随我来。”
越知涯起身,层叠的衣摆荡开,青的犹如雨后的山色:“辛先生笃定我会跟着走。”
辛持正扫了眼仆倒在地的井双灯,微笑:“您前世就是一个好奇的人,若非如此,早在辛某来时,君山长早就已经降临于此。”
越知涯双手负在身后,轻笑了一声。
空气中的光影产生了一刹那不自然的扭曲,悬在空中的照胆之镜开始晃动,然而还未等这件法器做出反应,周围的所有异象都已消失不见。
魔主在前,青帝在后,他们先后步入虚空之中的一条灰黑色的甬道当中,上下左右都是翻腾的浓郁魔气。
周围光线昏濛,有种失序的错乱感,让人看不清去向,更看不清来路。
辛持正悠然前行,不时与越知涯闲话,态度礼貌而温和,忽然间脚下微顿,转过身来,他没有招呼,侧手一指,骤然点在她眉间。
“辛某自然会听从老师的话——因为魔物的强大本能,会覆盖所有后来的零碎记忆,无论多么坚定的意识,也决计无法抗拒。”
溯流之术本就不是针对人类的术法。
奇异的力量犹如长线,瞬间侵入越知涯识海之间,仿佛一只逆流而上的游鱼。
辛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衣真人的双目。
对方的识海埋藏着重重封锁,以及难以愈合的旧伤。
游鱼的速度逐渐变慢,似乎就要抵达尽头——这条河短的异乎寻常。
辛持正微微抬首,眉目间带着一丝不解。
那条游鱼遭遇了寒流的冻结,他也终于看到了越知涯灵魂的彼岸。
乍亮的雪色撞入眼帘。
这是一道迟来了一百三十四年的刀光。
——天地有缺。
崇吾山内。
化名为归先生的燕晷云手中托着一株悬空的华芜之草,通过神识,看清了其中蒙尘百载的留言——上面本来加了封印,然而青帝的归来令原先的禁制提前松动。
无名之图上徐徐燃起了深青色的阴火,并且以此为起点,向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辐射而去。
若将大地视作棋盘,冲天而起的点点火焰,已将这局棋推入了尾声。
唐将阑之所以能让画卷具备能够自行产生灵气的独立洞天特征,乃是因为所用的材料,有一项是仙人的骨殖。
所有包含类似特点的画,所用的材料都来自于同一位仙君,它们彼此间存在隐秘的联系,只要有某一幅损毁,其余也会被相同的术法点燃。
*
虚空之中,辛持正下意识想从魔巢汲取力量,然而感受到的,却是被火焰灼烧的无尽
无。
周围的浓雾徐徐消散,越知涯的脸是近乎透明的白,她感到灵力枯竭带来的疲惫,在随身的青囊当中,一只小巧的骨节也化为了轻盈的飞灰。
随着魔主消失,那一式刀法在识海中留下的印迹开始逐渐褪色。
越知涯拄着刀跌坐下来,在原地调息。
魔族擅长隐匿,能够四处躲藏,但不代表他们不希望找一个相对安稳的驻地生存下来。
那么一个隐蔽的世外洞天就是极好的选择。
辛持正顺利得到了青帝的遗藏,然后发现,其中的某些画卷,居然拥有世外洞天的特性,非常适合暂时蛰伏,而在搬迁进其中的时候,魔族的天赋预警能力并未让他察觉危险——画卷本身没有灵智,而唯一一个完全知晓其中缘故的人,在仙魔大战的末期,就埋骨于灭度海下。
只要辛持正感觉不到人心里的杀意,他就无法提前规避。
越知涯早在猜到魔主目的之时,便预知到自己无法幸免,等她死后,所有的秘密就会自然尘封,直到她的某位下属发现那株华芜里的留言。
她甚至考虑了燕晷云无法执行指令的意外情况——大约一百余年后,所有的画卷就会开始同时自毁。
越知涯用了充足的耐心去等待,直到将最后的刀光斩出。
雪白的刀光印在魔主黑色的眼里。
她要辛持正满怀怨恨与疑惑地死去,永不释怀,永不瞑目,永远溃败在即将成功的前一刻。
哪怕到了最后,对方也不会知晓,藏在她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变化莫测的命运,时而宽容,时而冷酷,时而站在岁月的高地上,对所有活着的生灵发出最尖锐的嘲笑。
让一切都归于沉默。
越知涯按住心口的位置,双目微微闭合。
外海上,不知笼罩了多少年的浓郁雾气正在逐渐退去,温暖的阳光斜照下来,让远近的浪花都翻起了鱼鳞般的碎光。
第155章
井双灯感觉自己达成了这辈子最了不起的成就没有之一——摊平在床上,接受青帝与六和真人的联合会诊,实力稍微差点的修士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连紫微星士都只混到了一个助手的位置……
越知涯:“其它还好,就是道心还有些不稳。”
君洞明微微点头。
井双灯还没从仆地的懵逼中清醒过来,但不妨碍他对前辈的判断做出反应:“那晚辈应该怎么做才能恢复?”
越知涯想了想:“别的修士或许会比较严重,但井殿主的话,多睡两觉,休息休息就能好。”
井双灯:“……”
虽然结果是正面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其他同僚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微妙。
越知涯想了想:“实在不行再给你布置点额外功课,学习可以让人脱离世俗的烦恼,保持愉快的心情。”
井双灯:“???”
他怀疑青帝在忽悠自己,但没有证据。
阳天殿主安详地躺在云床上,乖巧休养,不用刻意调整,就能让识海充分放空。
在得知他负伤而且被放在山长眼皮子底下治疗的消息后,钧天殿这边就时不时有来自九殿的大能前往拜访。
华飞鸾翩然而至:“听说井道友受伤,在下给你带了点吃的过来。”
井双灯还没来得及感动,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瓶满满的祝余水。
“……”
他记得自己跟幽天殿主没太多私交,看来幽天殿主和他想的一样。
井双灯努力憋出一个笑脸,尽量使自己的道谢看起来更加真诚:“真是辛苦您特地过来瞧我。”
华飞鸾露出了一个明艳的微笑,私下传音:“其实倒不是来看井道友,主要是仰慕青帝风采,想过来瞧瞧。”
井双灯:“噗——”
他本来只是礼貌性地喝了口祝余水,结果当场给人展示了一下何为资深喷壶的自我修养。
正在一旁奋笔疾书的越知涯停下手,扫了眼小朋友的脸色,冷静判断:“华殿主无须担忧,他就是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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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双灯瞧瞧同僚,又看了看青帝,觉得以他的脑子,可能这辈子都别指望拜入仙人的门墙。
阳天殿主默默躺下,安详地闭上双眼——只要看不见,他就不知道华飞鸾正在鄙视自己。
等访客离开后,摊了半天的井双灯开始在云床上来回翻腾,终于忍不住爬起来询问:“前辈,我记得自己最后不是被揍了一下吗?”
为啥现在感觉没什么大碍?
越知涯一拂袖,手中托起一只中间被穿透的焦黑色柏木人偶。
——残破的替厄身。
“这件法器替你当下了魔主的一击。”越知涯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井殿主应该还记得,在刚进入仙阁时,用来种植替厄身的盆空了一个,而且痕迹十分崭新?”
井双灯:“……”他其实记得不太清楚。
越知涯解释:“是我拿走的,然后顺手放入了井殿主的衣袋中。”
井双灯:“…………”他不止智力跟不上,眼力也跟不上,当时的全部存在价值,就在于爬山的时候帮实力未复的前辈开个路……
越知涯微笑:“有关魔主之事,还未感谢过井殿主——辛持正最爱自作聪明,他善于窥探人心,在感知到殿主的心情变化时,就进一步被在下的表象所蒙蔽。”
换了旁人,估计无法如井殿主一样,惊恐的如此真情实意。
井双灯:“……这都是《归真诀》的错,
我相信当初要是选修了其他功法,在面对异常情况时,绝对会稍加思考。”看着青帝案几上那堆被处理了半天但就没怎么变薄的各类文书,好奇询问,“前辈,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越知涯笑了笑:“我打算长期开放大渊献宫作为历练之处,所以要把内部的设计构造给复盘一下,避免出现意外情况。”
井双灯记得青帝的识海中存在封印,许多内容都十分模糊,并以此为借口,多次成功逃避了山长布置的合理任务:“您前世的回忆……”
越知涯面无表情:“拜魔主所赐,现在该记的都记起来了。”
井双灯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但还是从对方明显不善的表情下,充分感受到了那些等待青帝处理的文书的数量和质量。
钧天殿中,越知涯看小朋友状态渐趋平稳,不再需要旁人陪护,就把案几一卷,收回青囊之内,然后懒洋洋地步出殿外。
“大师兄?”
崇吾山长自虚空显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