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那些兄弟姐妹,除了在金缕衣结界中伏诛的,就是面前这铺满一整个广场还塞不下的各类尸体。
一部分穿着华贵,一部分仅仅像是普通的富人,还有些灰头土脸,怎么看都不过是平民或者仆役。
一眼望去,这些尸体无论是美是丑,五官的轮廓间,倒都有些相类之处。
殷长济注意到青帝的视线,微笑解释:“手段粗陋,帝君见笑了,不过是些从魔物那边悟到的法门,可以直接吸取炼化血脉亲人的灵力,只是消耗有些大,幸亏殷某膝下孩子多,还能支撑的起。”
从容谈笑,毫无惧色,然而虎毒尚不食子,对于幽帝来说,儿女都是修炼用的消耗品,死了还能再生。
青帝的视线落在殷长济身上。
殷长济欠了欠身:“若是旁的时候,殷某自然是不敢站在帝君前碍眼,幸好如今炼化天柱成功,如今天柱是朕,朕就是天柱。”
青帝未曾说话——伪人仙不如真正的仙人,若是伪天仙呢?
哪怕是仙人,也不能炼化真正的世界,然而天柱的受损状态却给了殷长济可乘之机,当年吴后得到偃月宫地陵后,不愿依仗其修成伪人仙,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可惜终究没能成功。
苦苦经营,所有的成果却落在殷长济手中。
作为中洲名义上的君王,除了儿女太多之外,殷长济平时基本没有太大的存在感,先是任由妻子掌权,后来听凭女儿摄政——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肯暂时放权,自然是所谋者大。
吴后与殷长济,究竟算是谁利用了谁?
殷长济看青帝坚决保持沉默,想了想,体贴开口:“帝君若是担心魔物来袭的问题,朕也有一些想法,愿意与帝君探讨——辛持正不屑于继续躲躲藏藏,想要两分天下,于朕而言,这也不是不可答应的条件。既然朕现在已经与天柱合二为一,他若是对我动手,五洲亦将倾覆,有了以上筹码,想来人类与魔物之间应该能够重新达到新的平衡。”
青帝的眸中没有任何情绪,乌沉黑暗,就像是被深山女萝缠绕住的泉眼。
若是魔主出手干扰,殷长济不会成功,若是殷长济没有刻意制造中洲布放上的混乱,韩宴池也不至于只身赶赴阆苑,连首徒都留下控制局势。
汹涌的魔气压制住了天柱的力量,好让殷长济能炼化的更加容易,他与辛持正早就暗中达成了双赢的协议——赤霞障是善于隐匿的术法,甚至能避开仙人的查探,等到可以穷途匕现的时候,局势便再也挽回不了。
至于那些在协议中牺牲的,全都不值一提。
旁观者中,秋梦刀已经死死捏住刀柄,愤怒的情绪暂时压住了魔气带来的恐惧。
——
若是不诛杀殷长济,恨意难平,可若是杀了对方,天柱折断,五洲都会随之倾覆。
青帝的声音无喜无悲:“这是你的遗言?”
殷长济笑道:“帝君居然打算一意报仇,不管天下生民的死活?”思忖片刻,露出了理解的神色,“倒也正常,纵然一直克制忍耐,爱民如子,到了紧要关头,自己的事情还是比陌生人更要紧,是人皆有亲疏远近,令师陨落,朕与魔主皆算凶手,凭什么要帝君为了五洲生民,置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于不顾?人性如此,朕不该为此责备帝君。”
幽帝说话之时,天柱上的魔气仿佛发了狂,青帝微微抬眼,寒芒自荧惑上倾出,犹如在天地间落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雪。
殷长济看到了无数刀影,却分不清那是荧惑的轨迹,还是命运失控时所留下的印痕。
云海染上了浓郁的红色。
“琤——”
荧惑锵然落地。
精血燃烧而成的星火从青帝的袖中如雨飞落,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是近于透明的白,目光却深浓的像是两道刻骨的伤口。
殷长济还是礼貌的站在原地,衣冠端整。
穆自宜忽的想起来——青帝来时,其实已经负了重伤。
难道她竟然奈何不得殷长济?
忽然听到一声轻叹响起,殷长济脸上带起难言的遗憾之色,他回头望去,天柱上的裂痕正在急剧加深,同时,有沉闷的断裂声连续传来。
——青帝居然当真斩断了中洲天柱!
浓云滚滚,大地震动,穹顶开始向下坠落。
殷长济微笑:“天柱缺失,天地即将泯合,很快,五洲就再没有活人,也没有了魔物,倒是一个干净的结局。”他注视着面前的仙君,给出自己的建议,“所有愿望的实现都有其代价,人生在世,难免遇见恩义不能两全的情景,帝君何必活的如此辛苦,不如直接忘记良心罢?然后赶紧飞升离开此世——你修的是《不系舟》,只要自己能过得去,就不会有失道的危险,反正你的师父已经陨落,好友也死的差不多,再没人会过来指责你不顾大局。”
在口才上,幽帝一向不是百殆真人的对手——除了最后这次。
他将话说完,就闭上眼,彻底化为了浓黑色的飞灰。
青帝凝视着面前的撑天巨柱,由于沾染了魔气,原本的宏大中多了说不清诡谲之意,每一声沉闷的碎响,都恍若一句垂死的尖叫哀嚎。
——若把世界比作人的躯体,那么天柱就是脊柱所在。
忽然之间,青帝身上的灵光开始内敛,仙人捉摸不定的特质在减弱,若有摸到登仙界限的大能瞧见这一幕,也许会发现,她所用的,正是前代仙人在坐化前,为了留下自身力量而运转的法诀。
青帝的目光异常冷静,她砍断了此方世界的脊柱,就合该拿自己的脊柱来代替。
等仙骨玉化完成,青帝以指为刀,插/入身躯,生生将脊骨剜出。
莹白如玉的漂亮骨节,有着柔和的弧度,上面沾了正在燃烧的血迹。
它被安在了原本天柱所在的位置上,刹那间,灵力泉涌而出,托住了下落中的穹顶,将苍天撑回原位。
大能
,不过还需要时间来磨合,两种雄浑之力的龃龉,仅仅是摩擦所造成的余波,对于蝼蚁而言,就是绝望的灭顶之灾。
火焰和暴雨同时从穹顶落下,青帝慢慢抬起手,轻轻抹去了这场天灾。
她的力量在飞快崩溃,动作变得迟滞。
游离在空气中的魔气似乎在抽取周围的温度。
激烈的严寒,沉默的痛楚。
对于这种痛楚,她甚至感到了一丝悲哀的喜悦,至少它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亲友陨落的事情上稍作转移。
躯体在痛,识海在痛,疼痛像一把嘲讽的刀,一寸一寸,将她的灵魂割的粉碎。
青帝运转《万物归藏》,将新天柱上属于自己的杂质逐步剥除。
——她冷静地想,或许让一位活着的仙人,自愿玉化剜骨,才是拯救此方世界的正确方法。
等天柱变得稳定,青帝终于停下了动作,向落在地上的佩刀招了招手,荧惑只是嗡鸣一声,没有飞去,她顿了顿,慢慢走过去,拾起了自己的武器。
握刀的手指想要颤抖。
但她还不能颤抖。
肩与背的位置渐次染上了不详的红色——仙人不该出现明显的伤口,但青帝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来维系外表的完整。
识海掀起狂暴的巨浪,每个念头里都藏着一万把尖刀。
殷长济死去后,万玄宫的魔气开始失控,黑色浓雾源源不断地从虚空中涌出。
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接着,莫可名状的阴影从中显现而出,化成一个温和的男子形象。
所有旁观者都瞧不清男子的五官。
荧惑再度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辛持正笑了笑:“你回不去了。”
魔主的脸孔上居然带着奇异的温柔与悲悯。
“凡人若是不愿死亡,可以作为魔物活下去,以你的资质,可以直接成为天魔。”
青帝沉默,不知是与魔主无话可说,还是没有开口的力气。
她的身躯与灵魂都受了重伤。
辛持正温和道:“你不该知道我的弱点,既然知道了,就该躲回世代洞天中,永不出山。”
“你很难击杀,但你会为了亲友的死亡不顾一切复仇,韩宴池的离去必定可以重创你——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亲人和朋友。”
第152章
青帝握刀的手指似乎僵硬了一瞬。
辛持正的话其实没有太伤害到她——她早就已经千疮百孔。
灵光从她身上湮开,其光如渡,其流如封,所有躁动的魔气都被屏咒封锁在万玄宫内。
辛持正微笑:“你发现了。”
他寄身于魔巢之间,之所以能够同时在阆苑、七音谷和万玄宫现身,自然是将魔巢的碎片分散各地,使得自己能够瞬息千里,化气为影。
位于京洛的魔巢正在贪婪的膨/胀,像一颗生满脓液的丑陋心脏,它从死去的人、活着受折磨的人身上汲取养分,不断产生新的魔物。
如果放任魔气肆意外流,这里很快就将成为一片绝望的死地。
辛持正语气柔和:“殷长济已然陨落,还以为你会跑,要不要试一下逃命?”
青帝轻声:“十七步。”
辛持正的神情有短暂的凝固——对方说的,是他们现在的距离。
百步之内,无论仙魔,皆不可从青帝到下全身而退。
锋刃所向,当者立靡。
刀光乍现。
青衣染成红衣。
辛持正半爿身体直接消失,伤患处的肉芽在飞快蠕动,然后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看了重伤的青帝一眼,重新化作了一片游移不定的阴影。
封锁在万玄宫的魔气疯狂地撞击屏障,青帝握刀的手紧绷而苍白,随时可能支撑不住。
辛持正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你还能阻止多久,你很快就要死了。”
他说得是实话。
青帝失却仙骨,自身的境界在濒临破碎的边缘。
辛持正:“其实干脆放手也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此地又非北洲,你爱的人们早都陆续陨落,至于陌生人,与蝼蚁有何区别?唯有无情者方能天下大同。”
青帝安静注视着被屏咒封锁起来的殿宇,她其实找到过彻底消灭魔物的方法——将其封锁在世外洞天中,然后整个湮灭。
基于此,她曾成功制出过禁符。
伤势太重,每时每刻神魂被撕裂的疼痛都在包裹着自己,她几乎无法调用什么力量来催动符箓,甚至连荧惑都难以运用自如。
伤口愈合又开裂,旧血叠上新血,青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连握刀都会无比艰难。
还有什么办法呢?
古井般的眼里闪过微弱的波澜,就像即将熄灭的火堆也有最后一丝余温,仙人的内天地纵然残破不堪,也同样具有世外洞天的特性,一点灵光既是符,她其实不必寄托于外物。
青帝撤去灵魂的最后一丝屏障,彻底放开内世界,主动将所有魔气收合进其中,周围唯一留下的魔物,就只有辛持正本人。
整个过程,比她想象的更加顺利。
阴影似乎在笑,温和又嘲讽:“帝君猜的没错,确实是故意的,魔巢中藏有魔种——这是在下的一点微小的兴趣。”
猜得不错,却还是一意孤行。
自愿以魔物的身份活下去的人有什么意思?他们的魂魄太过腐朽,尝起来味同嚼蜡,辛持正本人,倒是对高高在上的清正仙君更感兴趣。
凶暴的憎恶在眼中涌动,青帝的脸上又有了明显的情绪。
天魔种能让人快速提升修为,原本无法愈合的伤势也开始恢复。
她仇恨害死师父的首恶,仇恨帮凶,也开始仇恨所有麻木的看客、事不关己的路人、能够在劫难后幸福生活的生民。
唯有遭遇等价的苦痛,才能让人感同身受,既然自己已经失去了亲人,为何还要重新撑起天柱?
青帝抬起荧惑,阴影飞快避到一侧,竟然做出了
暂时蛰伏的姿态。
“琤——”
锵然清鸣,刀光落下——她斩断了自己和天柱间最后一丝隐约的联系。
红黑色的魔纹在青帝的脸上乍隐乍现。
魔气会影响人的心智,她连自己都不再信任。
在屏咒撤去的瞬间,代表魔主的阴影远远避开,但没有彻底离去,似乎在等着观赏接下来的一幕。
“……师妹。”
青帝顿住,大师兄现在应该被挡在山门之内,她可能是因为思念太过,所以产生了幻觉。
纵然是幻觉,也不舍得错过。
她回头,正正看见大师兄哀痛难言的目光,立刻惊颤地后退一步,宁愿此情此景不过一时间的心魔缠身。
从君洞明的眼里,青帝望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伤可见骨,魔气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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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忍心看到现在的你,怎忍心让你看见现在的我?
不该回头,不舍得移开视线。
青帝抽身飞退,同时以刀为笔,画地成牢。
那道横线往两侧无限延伸,几乎将天地一分为二。
刀上魔气凝实,阻止了君洞明的脚步——她的确有成为天魔的潜质。
青帝轻声:“别靠近我。”
君洞明现在的状态与往日迥异,白色的法衣微微残破——画地成牢是能困仙人的术法,他究竟是如何从中脱身而出的?
青帝不忍细思。
君洞明看清了小师妹身上所有的异常,却还是往日一样温柔包容的目光:“回去之后,我们一点点拔除你身上魔气,前人做不到的事,未必后人也做不到。”
就算面目全非,只要还活着就好。
青帝摇了摇头。
她的脸,半张还保持着人类的状态,半张已经浮现出了艳丽的魔纹。
一边是清寂的沉默,一边是张狂的讽笑。
青帝:“天魔现身,必将乱世,到时候,已然残破不堪的仙门,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倘若她真的化为天魔,会逐步亲手摧毁往日珍爱的所有。
魔种能吞噬人性,纵然记忆还在,容貌依旧,但属于人类的情感被魔物的本能逐步替代,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