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琼看着老友,眼里涌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片刻后点了点头:“师妹师弟他们会带着七音谷的传承离开,到时候你负责护送。”
对于尔琼见面就派发工作的交流态度,史官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横竖在北洲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加班上积累了丰富的应对经验,只是——
“护送不护送后面再说,你自己呢,到时候走不走?”
尔琼:“我现在是西洲主。”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我不能抛弃自己治下的生民离开。”
唐将阑挑眉:“我记得你一直想做个散修。”
尔琼:“现在不想了。”
唐将阑颔首:“那行,你不走,但我一时半会也走不脱——别瞪,瑶华有度的小姑娘们都还在这呢,我要是敢先溜为敬,姓越的能拿在下的脑袋去填灭度海。”
瑶华有度的弟子刚一抵达,就开始与西洲这边进行接洽,她们编入七音谷布防,并及时将魔物的讯息传回师门。
“其实我们此来,也并非全然为了七音谷,天下五洲同气连枝,若是西洲陷落,难道北洲就能偏安一隅么?”
来源的非止瑶华有度一家,等东洲天垣双阙的弟子抵达时,已是两日之后,他们人数远少于北洲弟子,大部□□上还带了伤。
——原本被七音谷弟子血战撕开一线的包围圈又呈现合拢之势,与其他势力的沟通也开始受到阻隔,战报逐渐无法传到外界。
唐将阑低声:“魔主于阆苑现身,南洲自顾不暇,必然不会援手,至于中洲……”
史官顿了一下,然后默默跳过了这个话题。
尔琼的银甲上火星浮动,那是燃烧中的血迹,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老友:“你再不走,便真的来不及走了。”
唐将阑一笑:“魔族同时对五洲宣战,在下便是离开,又能去往何处?”
尔琼平静道:“你距离人仙只差一线,只要想活着,总有能去的地方。”
唐将阑反问:“那你呢?眼看这仙凡的一线都要跨过去了,干脆离开七音谷,为西洲多留个仙人下来如何?”
尔琼摇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和七音谷音律舞乐为主的修炼方式不合,直到魔物来袭,方才明白,属于她的,不是仙家庙堂之声,也不是俗世清平之音。
而是鏖战破阵之乐。
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道,从今而后,再也不会动摇。
西洲的防线在魔物的逼迫下飞快收缩,无数修士陨落,身
躯溃散,天地间灵光坠落如雨,几乎像是降下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帝流浆。
梅树被拦腰斩成两截,花瓣落入满是血污的泥泞当中,还没能踏过炼气门槛的小姑娘,抱着怀中的断弦之琴,如婴儿般蜷缩成一团,靠在断树的边缘,安静地闭上眼睛,失去所有生机。
杀伐之声响彻云霄。
望不见尽头的魔物大军潮水般涌来,仿佛是蠕动的污泥,随时可能吞没整个西洲。
面貌依稀熟悉的北洲少女手握长刀,出战前回首冲着唐将阑明艳一笑:“唐真人,白食什么都是开玩笑的,其实我们都很喜欢你,以后也要常常回家,一起吃饭啊。”
“今天唐真人可以多喝一口酒。”
“唐真人,你答应了帝君遇到危险就会跑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
梅花的香气消失了。
符鸟茫然无措地盘旋着——西洲内外的音讯已被彻底切断。
苍穹上飘荡着一望无垠的浓重阴影,不可名状,不可直视,哪怕隔着丹青幻境,也能感到彻骨的寒意,沈星晓等人仅仅是稍稍感受到了那种可怖的气息,就如坠冰窟,几乎要失去行动的能力。
手持长/枪,站在七音谷乐阵前的尔琼,豁然回首,看着身边的同门,面色是仿佛被惊电照过的惨白:“唐道友……谁知道唐将阑去了哪里?”
朱色衣袍的史官就悬立于天地的中央。
他距离魔主很近,几乎不过是咫尺之间。
魔物的手段非止术法,还有对人心的窥探和影响,沈星晓等人能感受到,生死之间的恐怖感,正从阴影处不断向外蔓延。
世间有几人能不畏死?
魔主的声音同时自四面八方响起——他的语气居然很温和也很客气。
“足下倒是颇有勇气,而对不怕死的人,我一向很感兴趣。道友或许不知,哪怕是……”
唐将阑熟练地给出了一个白眼,然后真诚道:“你弄错了,我这人吧,不但特别怕死,而且还同时具备人族的一切劣质特点——摇光道友他们就是人证。”
被意外中断后续发言的阴影并未恼怒,而是发出了愉悦的笑声,与此同时,原本静静蛰伏的魔物大军,又开始躁动。
绝望的恐怖感再度降临。
唐将阑手腕一翻,握住长笔,凭虚作画,笔尖之下,不断流泻出人间烟火的安宁喜悦。
沈星晓等人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令自己道心不稳的压抑感正在消退。
对此,天幕中的阴影似乎也有些惊讶,浓郁的魔气不断翻滚着,浸润着西洲的土地,直到凋零的白色花瓣纷纷变得乌黑,尸骸腐烂成尘,河流干涸,平原龟裂……
此时此刻,周围本已到了无可挽救地步的糟糕风景,居然如画纸般露出了褶皱的痕迹,然后被察觉到异样的魔气瞬间撕碎。
唐将阑的动作顿住,手中的画笔裂开,随后脸色也变得蜡白,并喷出一口鲜血。
阴影处传来赞叹:“唐道友的丹青幻境甚妙,竟然可以与现世别无二致,今日有幸一见,便是不虚此行。”
唐将阑凝视着手中的断笔,目光低敛,似乎已然进入了物我两忘之态,没注意对方
生把握,莫要叫机会白白自手中溜走。”
唐将阑望着魔主,朱色衣袍的史官身上多了些捉摸不定的飘渺之意,但仔细观察,与往日又没什么区别。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刚刚终于把握到了,那副一直想要描绘,却因为想不明白,所以迟迟没能动笔的画。
唐将阑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的笑声愈拔愈高,折而不断,最后生生带了些哭意。
“原来如此。”朱色衣袍的史官似在叹息,他注视着此方天地,目光里满是深情的怀念,“我之所以喜欢画画,不是为了争斗,不是为了得道成仙,而是因为舍不得。”
舍不得那些转瞬即逝的风景,便想要用自己的笔,让时光为之稍稍驻足。
唐将阑微微合目,内世界的灵力在急剧外放,是一种临近溃散的坐化状态。
不可思议的猜想划过脑海,沈星晓等人瞳孔猛地一缩:“史官前辈——”
朱色衣袍的真人毫不留恋地抛开损毁的法器,以天地为纸,以身躯为笔,以魂魄为墨,以所思所念为物象。
一笔陨落,一笔登仙。
沈星晓等人怔怔地看着,新成的画卷笼罩住整个西洲,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幻,天幕上的阴影和大地上的魔气在持续涌动,与丹青幻境拉锯胶着,而在他们所无法窥见的深处,又飘起了隐隐的梅花香气。
魏弼:“……或许魔物并没有真的占据西洲,而唐真人最后绘下的那副画,应当是丹青术上前所未有的新境界,所以旁人也无从知晓西洲真正的状态。”
郑珊珊:“此生若能学得史官一丝皮毛,便可以无憾。”
杨玥莹跟着感慨:“技法或还可求,至于心境,则我不敢言。”
林尤锦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在笔记后面默默新加了一行——
散修唐将阑,仙门史官,丹青术大宗师,出生于西洲,成道于西洲,埋骨于西洲。
第149章
玉衡望着丹青幻境内的玉清仙阙,以及仙阙中的冲元真人,目光里掠过一丝迷惘。
原来早在仙魔大战期间,师伯就已然如此疲惫。
“无为派传自上古仙人,至今威名不坠,哪怕登仙宫全盛之时,也不敢轻易来犯,摇光,你可知其中的道理?”
冲元没有说话,替代他发言的是门中长老,旁观者们瞧不清这位仙人的模样,只能看见一个高高在上的飘渺身影。
摇光未曾答言。
门派长老摇了摇头,声色俱厉:“你所学所有,皆得自无为,纵然修成仙身,也不可随心所欲,如今大难临头,你却开口辞别,打算弃师门而去,天下焉有这样的道理?”
摇光淡淡道:“魔物来袭,若是中洲倾覆,无为派亦不能偏安一隅。”
“我等苦苦支撑,总算熬过了登仙宫的逼迫,如今复兴在即,摇光,你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或许是门派长老太过咄咄逼人,摇光总算看了他一眼:“弟子有一事,还请长老解惑。”他不等对方给出回应,便开口道,“敢为祖师当年开山立派,所求究竟何为?”
门派长老噎住,半晌后才道:“事有轻重缓急。”
他总不能在玉清仙阙中公开表示,所谓的庇护生民,只是一句空谈。
摇光平静道:“只怕弟子心中的重与急,并非长老心中的重与急。”他平静地看着高座上的冲元真人,解剑摘冠,“弟子向掌门辞行,身后所有,皆留在师门当中。”
门派长老还想说什么,结果被大部分时间与背景别无二致的冲元真人打断:“人各有志,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罢了。”忽的一笑,“青帝曾言贫道早已昏聩老朽,在紧要关头,往往会犹豫不决,遗失良机,遇事太过求全,则事事皆要落空……或许她所言无误。”
摇光一揖到底,飘然离去,他并未带走门派法器,临行之前,只携了一张写着“禁”字的符箓,路过山门之时,想要折一截树枝为剑,他的目光在枝头的新芽上停了刹那,露出一丝暖意,然后俯身自地上拾起了半截枯柴。
同辈之中,他资质最为出色,虽然比开阳年轻的多,却差不多同时修成仙身。
然后没过多久,新成道的仙君就陨落于禹州。
辛持正能从同族身上汲取力量,在当时的仙门中,几乎无人能够正面相抗,摇光当日直接遇见了魔主的分/身,选择连续催动禁符,与之玉石俱焚。
*
丹青幻境的灵光逐渐微弱下去,愈到后面,画面便愈发零碎散乱,穆自宜看着她的父亲驻留在霍州附近,寸步不退,直到大椿氏的族人开口请他离开。
“人类的寿命如朝露一般短暂,一转眼便消逝无踪,再难挽回,不必陪着我等濒临腐朽的陈木……”
殷岁晏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修士。”顿了下,又道,“我也已经很老了。”
他有一双年轻的眼睛,若有熟悉的人在侧,便会知晓,殷岁晏此刻的目光与当年刚和摇光他们相遇时并无什么不同,温和的就像躺在溪流中的鹅卵石。
魔物如潮水,群涌而至,群涌而退,殷岁晏犹如一堵坚不可摧的大坝,阻拦住了所有的袭击,穆自宜最后所见的一幕,就是父亲望着天空上重新落下的阳光,很高兴地笑了一下,然后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安静地闭上了眼,面上一片平和,似乎只是太过疲惫,所以才在此小憩片刻。
——力量耗尽的仙人甚至无法玉化留骨,先是袍袖拂入风中,皮肤跟着失去色彩,最终整个身躯都彻底崩落成碎沙般的灵光,连最后一丝存留于世的印迹,都化为天地
间无所不在的清净灵气。
与好友不同,殷岁晏的性格并不张扬,平和的生,平和的离开。
其实对他而言,这辈子早就圆满的过了分。
成长的过程已经让殷岁晏重新得到所有失去的珍贵宝物,那么所经历过一切的磋磨都值得承受,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有些抱歉,终究还是让朋友失去了朋友,让家人失去了家人。
画幕徐徐落下,穆自宜身侧的青囊忽的动了动,接着从中飞出一截指骨,随着指骨的升空,三道灵光各自从不同的塑像中逸出,穿透空间的屏障,依次融入指骨当中,然后在接近穹顶的地方,裂开了一堵虚实不定的大门。
空间发生了扭曲和错位,此时此刻,许多正在在不同画壁中穿梭的人,都同时看见了那道突兀出现的古怪入口。
大门逐渐开启,可以从中窥探到一座手掌大小的人物塑像,似乎也是青琅玕的质地,然而与之前的三座相比,颜色要更加深浓,透着藻类与苔藓的幽暗之感,空气也产生了莫名的变化,似乎充盈起了某种从梦中传来的微妙香气,大门上雕刻着草木的繁复纹路,但却没有草木特有的生机之意,而是萦绕着遮蔽与缄秘的质感,仿佛是帝王的私苑,那些或婆娑或纤细的轮廓,正是曾受到某位仙人青睐的返魂树与不死草……
不等主动接触,新的画卷就以无可抗拒的拢合姿态,罗罩住了所有望向它的好奇视线。
*
天上的太阳凝固了,所有的风景都镀上了一层浓郁金色。
这样柔和缱绻的光芒,又像朝阳又像黄昏,却并没有前两者的短暂,反而漫长的宛如一个不见边际的怪幻梦境,哪怕是不通修炼的凡人见到了,也能逐渐察觉到天时中异状。
今夕何夕,海市蜃楼。
来自灵府的修士眼中带着遮掩不住的愁意,早些时日,殷氏以防备魔族的袭击为理由,开启秘宝“金缕衣”,绮丽的流光恍若凡人对仙界最华美的幻想,将整个京洛笼罩于其中。
很快,此地的修士又得到新的消息——金缕衣真正要防备的,并非魔主,而是北洲青帝。
一些人略觉惊讶,另一些人则保持住了情绪的平静,显然是提前得到了通知。
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瑰景让模糊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舜华公主一向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允许灵府的真人在轮值的空隙里,举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型宴会来调剂情绪。
“鄙人让坊里不成器的小孩子们,练了两首西洲那边的清净曲子,请诸位鉴赏,酒便暂时不饮了,免得遇到意外时反应迟钝,待得尘埃落定,再请诸位喝个尽兴。”
轻扬的管弦声飘荡在风里,宾客当中,有一位灵府修士露出不安的神色,极力忍耐着坐了一会,就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