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往常甚少有机会涉足的天家禁苑当中,空中偶尔有微光轻闪,似乎是飘过了一点金粉和玉屑,因为结界存在的缘故,来客无法外放神识,只能像凡人一样,用双眼做出判断。
隶属于灵府的修士忽然停住了脚步,面带疑惑地仰起头——纵然是以奇花异草闻名内苑,周围草木是不是也葱茏的过了分?他走在其间,居然像是行于深山之中,逐渐看不清前路……
好容易听到一阵人语声,修
递上来,美丽的女子和俊俏的少年正在载歌载舞,华艳的舞裙飞旋而起,越转越快,盈耳的丝竹乐声是那样甜美动人,宾客们仿佛是泡在装满鲜花与糖浆的古井当中,令人沉醉的玉液从喉咙,鼻孔,耳窍中灌入,让人软绵绵地不断下沉。
灵府的修士望着殿前的舞伎,他们的脸上都描绘着灿烂妩媚的妆容,肢体修长轻盈,仿佛被风一吹就摇摇欲飞,然而那样秾华的美丽,却令人感到出奇的违和与不安,鲛绡织成的衣裳让人看起来格外单薄,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厚度。
杯中的酒水是渐深的红色,或许是被酿的太久,居然能在真人的喉咙和胃部带起难以磨灭的灼痛感,灵府的修士不甚清醒的看着那些气味芬芳的液体,捕捉到了其中一丝闪瞬即逝的光华,凛冽又锋锐。
宾客们接连醉倒,舞伎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跟着飘摇落地。
看着眼前这一幕,思绪即将彻底沉醉的灵府修士,识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骇人的惊电——
今日的宴席,究竟从何时开始提供酒水的?
那些匍匐卧倒的美人,几乎完全与地面贴合在一起,他们并非真实的人类,而是人形的剪纸,雪青色的玉杯中,盛放着能够刺痛人眼的锐利鲜红——若是将禁宫卫的佩刀碎成一片片,然后再沾上血液,便酿成了他们饮下的苦果。
流萤般的微光自空中飘过,不是金粉,不是玉屑,而是蜃珠的粉末,它们在仙人的掌控下,悄然化作无形的丝线,摇曳着织就了眼前这片异常真实的甘美幻境。
*
金缕衣笼罩下的京洛,与往常并不相同,原本君王所在的万玄宫不知去向,而属于舜华公主的棠棣宫则升上了天际,周围悬着的浮岛上,驻扎着训练有素的禁宫卫,和相对重要一些的宗室子弟。
穿着皇子服饰的青年人坐在蒲团上,不断用灵光浸润着手中的宝剑。
比起京洛的其他人,身具殷氏血脉又侥幸得到舜华公主关注的自己,知道的事情能比旁人略多一些。
殷氏的独门功法跟《内府经》有些关联,血脉群体越庞大,修炼的速度越快,在吴后倒台之前,殷长济的儿女就近乎千人之众,等吴后的势力彻底被连根拔除,更是多如牛羊,纵然是兄弟姐妹之亲,也有可能终生都不曾碰面。
青年人沉默地感受着宝剑的状态,他出生于吴后身亡后的第三年,当时殷长济大权在握,新到来的子女也跟着过了一段极其优渥的生活,就算修炼的不够用功,资质太过平凡,也可以借助足有的天材地宝提升到真人的境界,他们中的大多数,比起父亲早些年的子女,都要年轻气盛的多。
而青年却是其中的异类。
他从未问过,失去了父亲宠眷,又没有出色子女傍身的后宫嫔妃们都去向了何处,而那些在吴后身故前出生的皇子公主,又为什么只有舜华公主常年现身于人前,甚至连原先的太子,都躲入了文贤书院中隐居避世,不再返回京洛。
青年甚至记不住,上一次见到那些面目陌生的兄姐,都是在什么时候。
第150章
虽然身为皇子,但对于皇位,青年并没什么渴求,但他依然希望能够出人头地,所以甘心受到摄政公主的驱使,将对方当做主君而非姐姐,对他来说,能够算是手足的,只有同母而生的几位年轻兄弟,其他都不过是拥有相近血脉的陌生人。
青年忽然抬起头,面上带了浓浓的惊惧之色。
悄然抵达的外人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唇边还带着闲庭信步的微笑,若非衣角被宝剑的寒光照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守卫察觉。
——为何直到敌人杀上门来,棠棣宫都没有收到警报?
来不及思索,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潜藏于心底的蛊惑一般,青年拔出宝剑,果断地刺向青帝的胸膛。
“嗤——”
宝剑穿心而过,青年愈发讶异,他对青帝了解不多,但若是随便一个殷氏弟子就能伤到对方,京洛又何必忙不迭地启动金缕衣?
血迹从伤口处涌出,面前的来客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青年,脸颊依旧是白色的,却变为了石灰一样毫无光泽的惨白,而唇边的弧度越弯越大,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之色。
怪诞的违和感迅速般消退,犹如遇见阳光的薄雪,而等到笼罩在“青帝”外表上的幻象全然消失后,露出的竟然是青年弟弟不能瞑目的脸。
青年痛叫一声,抱住兄弟的尸体,就地跪倒,他低头,看见尸体的眼里满是骇然与绝望,僵硬片刻,似乎终于想起了身上所负的重任,如一阵旋风般冲到直接上司的所在之地,在进门的刹那间,手脚就像是被无形的灵力之线捆住,再难动弹一分,像是被人活生生放进了正在变凉的热蜡当中,直到满脸敌意的上司提起常剑,选择对他发动攻击……
许多修士为了避免精血落入人手,会将伤口溢出的鲜血焚烧成灰,此时此刻,棠棣宫之外,漫天都是飞舞着的细碎火星。
*
棠棣宫。
风景如画,美人如画,玉宇新垂帘幕。
公主的裙摆像灿烂的波浪,盈盈拖曳在软毯上。
作为拥有摄政权的皇室子弟,殷如琚能坐在这里,依靠的并非父女之情,她与殷长济之间也没什么亲情可言,甚至连信任都没多少。
殷如琚所有的,是心中想要振兴殷氏的一段执念。
——扎根进了血肉肺腑,让人无论如何也不可忘怀的执念。
窗外依稀有孩童嬉闹的笑声传来,轻松而欢乐,是她有一回去万玄宫,从年幼的弟弟妹妹里挑选出来,资质尚可的小孩子。
淡金色的天光落在珠帘上,像是一串串泪珠,又像是高温下正在融化的金液。
小孩子的声音逐渐远去,训练有素的婢女宛如泥塑的人偶,将双手交叠,端庄地摆在身前,规规矩矩地沾着,没发出过一丝杂音。
殷如琚看向窗口,受到金缕衣的影响,整个京洛都被包裹在介于白天与黑夜之间的时间中,光线分明是那样温暖的颜色,但却只能让她感到阵阵刺骨的冷意。
*
殷新莱抱着膝盖,悄悄躲在树丛后面,等着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蹦出来,吓过路人一跳。
一刻钟前,喊着新莱殿下的宫人匆匆离去,然后再也没有返回来寻找。
小孩子等到不耐烦,自觉从躲藏处钻出,然后就撞在了一片突兀的青色当中。
——这个人是谁?
分明是流云长袖的仙人装扮,却看不出任何高高在上的清雅从容,对方的存在感过于微弱,像是刻意与环境融合在了一起,淡得连影子都瞧不见。
又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团没有实体的幽影。
“小殿下今年多大了?”
正常的问句。
青衣人的声音并不粗哑,然而落在殷新莱耳中,却让这位天潢贵胄产生了砂砾摩擦那样生硬与干涩的感觉,似乎对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
“很快就要八岁了!”
殷新莱今年不过七岁。
“那你还小。”
正常的反馈。
意外来客的目光落在他头顶,半晌后,然后又一寸寸收了回去。
寒毛不正常的根根竖起。
所有观画之人都出现了一种视角上的割裂感,他们仿佛带入了那个年幼的孩童,正等待着未知的伟力,做出命运的冷酷判决。
或许是视线所及之中,全然瞧不见任何理应存在的守卫与宫人,殷新莱居然开始缠着那名陌生的客人一块捉迷藏,对方似乎笑了一下,在地上画了个圈,吩咐他捂住眼睛和耳朵,在圈里乖乖等着,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才能睁开寻找。
没有脚步声,只有风声,而等风声都消失后,又传来了奇怪的水声。
“滴答……”
沉闷。
“滴答,滴答……”
粘滞。
水声不明快也不清脆,彼此有着漫长的间隔,每每在觉得即将消失时,又突兀地溅起一声藕断丝连的微响。
——不是清透的山泉,也不是浑浊的污泥,正在不住滴落的液体要比浆糊更稀薄,比白水更稠密,还带着铁锈与火的味道。
小孩子闭着眼,用手捂着耳朵,开始发抖。
“滴答,滴答,滴答……”
在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异常敏锐,殷新莱所能感觉到的全部,只有永无止境的水声。
他一生都未从水声中走出。
*
“啪嗒。”
墨液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染污了文书,也让沉思中的殷如琚为之一惊。
她慢慢搁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
香炉上的兽嘴张开着,吐出没有烟气的沉静芬芳,这是来自霍氏的香方,能让人保持心情愉快,神志清明。
殷如琚的黛眉间掠过一丝抑郁,她平时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细节的人,现在却觉得香气浓的过了分,又不想呼唤侍女,最后决定自己站起来,去拨一拨火。
她的手还未碰到香炉的盖子,就感觉到了不对。
身为修士,周围陈设若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念头一道灵光就能平复的,自己为何要选择亲自过来调整?
殷如琚觉得她正在失常,并且很快锁定了失常的缘故。
——外面的禁宫卫一切如常,直到现在也还没传来有关任何不对劲的消息。
现在的情形,太过平和宁静,反倒令人愈发不安。
殷如琚伸指隔空点了点香炉,想令其中的火燃烧的慢一些,但意外的却没能成功。
很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最好还是不要有任何动作。”
纵然怒雷在耳边炸响,也不会让殷如琚比现在更加惊骇,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催动防御的符文,虚空中顿时传来一声隐约的惨呼声。
那是她心腹宫人的声音。
半丝光芒,乌沉沉的双眼,面如白瓷,微微弯着唇,明明是笑,却不觉得温和,只像是一道被生生划开,永不愈合的伤口。
殷如琚看着突兀的来客,对方有着熟悉的外表与可怖而陌生的内在,一瞬间明白了青帝为何能畅通无阻。
“家师陨落了。”
“你们应该先对我下手,然后再去杀我的亲人。”
殷如琚眼中似乎掀起万丈波澜,旋即又归于平静,半晌后点了点头。
既然韩宴池已经陨落,青帝又找上门来,那自然什么都不必再说,连反抗都成了徒劳。
死到临头,殷如琚反倒彻底冷静了下来,
正常状态的青帝已经难以战胜,如果她决定不惜一切报仇,除非魔主亲至,真的没谁能够稍加阻拦。
无论是谁,都不该继续用身居北洲的温和仙君来揣度面前的可怕存在,某些人一步步,终于将和魔主一样令人畏惧的庞大怪物给放了出来。
“因为已经不可挽回。”
殷如琚突兀地开口,她没做铺垫,但相信面前的人能够听懂。
“魔主根本不可战胜,他活得比任何人都长,已经达到修为的顶峰,就算重伤,也能够于魔巢中修复,甚至还能从其他同族出汲取力量。”
在说话的时候,殷如琚身上有黑色阴火不断冒出,护身的灵玉失去光泽,变灰开裂。
——这是一种狠毒的咒诅,用来限制受术者,好让他们无法吐露某些重要信息。
“人类饲养牛羊时,也不会总是苛待家畜,魔主之前不动手,不过是觉得让人类平时心情愉快一些,等到一朝之间落入泥潭后,所散发的绝望情绪会更加美味,但他现在似乎感觉到事态开始失控,所以决定把放养改成圈养。”殷如琚光泽柔润的皮肤变得干枯,同时唇边扬起一丝嘲讽的冷笑,“我至少还会希望维持正常的状态与表面的平静,不让大部分凡人了解到真正的情况,已然糟糕到了何等地步。”
“辛持正已经足够可怕,而且我那位父亲……他做了一件旁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你很快就能看见。”
阴火包裹住了殷如琚,她的眼里有微弱的冷光在跳动。
若是青帝赢了也很好,自己至少不是一个人上路,若是对方失败……
舜华公主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几乎要微笑起来——那她倒真的会有些遗憾,不能亲眼目睹那惨绝的一幕。
阴火慢慢点燃了棠棣宫。
许多人并非第一次目睹青帝的幻影,却从没有哪次,如此刻一般陌生,这位早已陨落的大能向前伸出手,缓慢而坚决地握住了无形的帷幕,浓红的血迹顺着穹顶留下,又燃烧成飞灰,金色的天光逐渐变得黯淡,随后,一件轻盈却破败的纱衣飘落在她手中。
屏障撤去,本来被彻底遮蔽的万玄宫重新显露于世人眼中,而与万玄宫一道出现的,还有屹立于中洲的天柱。
“……”
死寂般的沉默,令人惊颤的战栗,若是旁观者们未曾看错的话,漫无边际的魔气正缠绕着天柱,然后不断自裂缝中往里渗入。
第151章
何等超然的威力才能将混沌撑开?
青帝握着荧惑,站在天柱之前,身体周围,是飞扬的细碎火光。
天地间的魔气犹如黑色的虫群,循着血肉的气息,嗡然而至,久久盘旋不去。
若是未曾揭开金缕衣的幻境,倒还不至于看见如斯怆然的一幕。
殷长济远远看见来人时,就很客气地从蒲团上站起,礼貌地整了整衣服:“远来是客,帝君请,宫内现在没有仆役能够使唤,实在是怠慢帝君了。”
——自然是没有仆役的。
殷长济光儿女的数量都够组成一支军队,然而活过天魔大战的,只有两位,分别是太子殷守安和后来的傻王殷新莱,殷守安当年因为拜师文贤书院的缘故,早早逃离了京洛,等魔物来袭时,也随同门一块战斗,虽然最后重伤濒死,好歹保全了子女,在中洲失序的情况下,甚至被推上来接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