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林中的夜晚似乎比外间要来的更早,高大的树冠拦住了最后一点阳光,树与树的间隙里像是笼罩着一层层铅色的轻纱,在这些第一次外出冒险的年轻人眼里,远方的林木也褪去了白日的生机,显得幽森而诡诞,仿佛化成了一具具僵硬畸零的瘦长躯壳。
现在才刚过未时,杨客信宣布停止赶路,同样的时间,要是换作在仰天坪,新生们甚至都还没有开始晚课。
“这里靠着溪流,再往深处走,未必能找到适合扎营的宽敞空地,你们别忘了在杂论上记下来,不同的地点与对应的环境都是什么样的,等把这些信息整理得差不多了,确定安全之后,句曲之山就可以逐渐向本地的凡人开放。”杨客信叮嘱,“记录的越好,分数就越高,这可是我们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陆琼露出一丝忧色,询问:“那万一我们写错了什么,岂不会给后来的人带来危险?”
杨客信笑道:“道友思虑的不错,不过灵府不至于以我们一家之言为准,总会反复验证过,才会允许凡人入山,而且就算正式开放,也不会一口气让普通人进入句曲之山的深处。”
直接点说,就是新生们写的杂论最多只能当成一份不太重要的佐证,在他们学有所成之前,不会承担超过自身能力的职责。
光线的晦暗程度已经到了影响行动的地步,杨客信倒是无所谓,他是金丹期真人,就算在深夜里,也能做到视物如白昼。
新生群里最惹人注意的是杨玥莹,她腰侧挂着隐隐带着火光的珊瑚鞭,珊瑚鞭随着主人来来回回的跑跳,在夜色中化成了一道上下起伏的蜿蜒红线。
沈鸿鱼竖起右掌,手势捏合如兰花,袖口顺势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皓腕:“无豆之室,其明敫日,无镫之所,光景流我,令。”
丝丝缕缕的灵力从沈鸿鱼周身之窍中绵延溢出,变成像水又像微尘那样的淡淡白光,在树林中盈盈飞舞,驱散了这里的黑暗
。
以沈鸿鱼的修为,在这种法咒在施展结束后,大约能维持一刻左右的光照。
灵力自日月而来,又化成流光远去。
越知涯从青囊中取出“野宿”——所谓野宿,就是仙门里一种微缩型的住所,在非使用状态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白色的核桃。
把核桃的上半截转开,里面是一个雕刻的十分精致的小小屋舍,就连墙面上的砖缝、顶棚的纹路、窗棂上的雕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屋舍的各
个部件可以拆卸下来,然后根据环境的不同,重新组合成车辆或者小船的形态。
将野宿丢到选定的空地上,须臾之间,就膨胀成了一个占地面积跟帐篷差不多,但在高度上勉强算是允许他们挺直了腰杆走进去的小房间。
杨客信笑眯眯地介绍道:“你们现在用的野宿都是师兄师姐们在伎巧课上的作业,如果发现了什么不宜居住的细节,请不用担心,先生们肯定已经扣过了相应的分数。对了,住的时候都注意些,因为等实践月结束后,你们必须将野宿仔细清洁后再返还给门派。”
野宿里除了卧室之外,还分成了一个盥洗用的隔间——对于修士而言,日常生活会比凡人要方便许多,越知涯把手伸进空无一物的脸盆里,里面就有清水迅速溢出,等梳洗完毕后,只要再念一句“有水于兹,远送于野”,就可以结束居住环境的清洁工作。
她注意到,在挂镜的旁边,有个,野宿的制作者还留了一句“可以将书本置于此处,抓紧所有碎片时间背诵要点,以应对接下来的夏试。另,床铺顶部与侧面也有类似设置。”
……崇吾派的师兄师姐们还真是为了后来者的学习进度操碎了心。
屋外的空地上,宁自书几人在接受过杨客信的“别担心会饿着,反正我们带了足够的祝余草”的建议后,果断开始用石块搭建灶台,挽起袖子,一头扎进庖厨的海洋。
点火没难度,问题是找柴火不属于常见的知识点,而现在又处于草木茂盛的春夏交界时节,宁自书好容易收拢来一些看起来比较缺乏水分的树枝,刚弄出点烟,就被一捧液体当头浇下,熄灭了所有热情。
陆璧迅速思考出了原因:“……‘有水于兹,远送于野’是通过将水流化为微小的水汽,再将水汽送到远处,来造成干涸的效果,对于初学者来说,很容易在第二个环节造成差错。”
宁自书面无表情的擦着头发,很想弄清楚刚才的肇事者是谁,问题是每一个听到动静后从野宿里钻出来的同窗,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心虚与自我怀疑。
第37章
秋梦刀忍着笑,伸手拍了拍同窗的肩,念了句法咒,帮助对方改头换面,重新做回那个衣冠整洁的俊秀新生:“应该不是我,上次在学堂里失败之后,我就有重点练习过这句法咒。”
宁自书怀疑自己命中注定和所有与水相关的法术犯冲。
秦旭看着他们挖出的土灶台,总结道:“现在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柴火虽然已经被彻底浇透了,但是可以用法术让它迅速恢复干燥,坏消息是它就算恢复干燥,也不一定能点着。”
杨玥莹表示嫌弃:“都别费劲了,还是用法器烧吧。”
秦旭:“呃,这里有道友带了能点火的法器?”
杨玥莹有些莫名:“我的珊瑚鞭就可以,只要注入灵力,就能持续产生火焰。”
秦勋:“……”
身为西苑苑长,他的办事思路还是太僵化了,距离仰天坪的毕业标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越知涯先把床单给铺好了才出的门,这会子,架在珊瑚鞭上的一锅水已经咕嘟咕嘟地冒出了气泡。
“轰——”
越知涯紧急刹住脚步,没再往灶台边靠近,她看了看满地白色与黄色的泥状物体,发自内心地询问:“你们谁把鸡蛋扔火堆里煮的?”
陆琼茫然地看着哥哥,陆璧若有所思的望向宁自书,宁自书探寻地向杨玥莹扬起了眉,杨玥莹左右环顾,最后将视线的焦点停留在一个努力想掩饰自己存在的同窗身上。
宋昭干咳两声,低头承认:“是我放的。”顿了顿,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我曾经见过别人把红薯往火堆里放,它们看起来也差不多啊。”
越知涯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经验有多丰富,但吊打这群连远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年轻人还是够的:“首先,红薯一般也不是放在明火里烤的,否则比起一个烤红薯来说,你获得的更有可能是一枚红薯炭;其次,宋道友在给食物分类的时候,除了形状以外,也可以多考虑一下它们的内部结构。”
杨客信看着满地狼藉,同样真心实意道:“作为过来人,建议你们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最好早点学会辟谷。”
越知涯默默挽起袖子,找了块外形跟菜板有些接近的长方形石块,稍微打磨了下表面,又用清水冲了冲,询问其他同窗:“现在都有些什么材料?”
陆琼从青囊里掏出一大捧松塔:“这个算吗?”
越知涯点头,笑道:“居然能采到玉角香——你运气不错,现在这种植物已经很少见了。”
在动手之前,林尤锦从随身青囊里摸出一把菜刀,毕恭毕敬的双手献上:“越真人,您的法器,请。”
宁自书:“……林道友哪来的菜刀?”
林尤锦满脸就餐形势尽在掌握中的淡定:“昨天在知文府里问蒋真人借的,我当时就猜到进山会需要切东西吃。”
越知涯默默接过刀——“越真人”三个字让她怔了一瞬,要不是对仰天坪这群年轻人的节操有着深刻的了解,差点以为林尤锦拥有一双看透事实真相的眼睛。
陆琼等人蹲在一边,尽量让上半身靠近地面,好让自己可以用仰视的姿态,瞻仰队伍里唯一一个对厨艺表现出强烈信心的同窗动作利落地处理食材——其实越华芜、郑珊珊还有魏弼倒是也会做饭,但都缺少点越知涯那种“一刀在手,天下我有”的独特气质。
井双灯不忍直视地移开视线,加上昨日在知文府里切蠃鱼,还有下午对付飞涎鸟,这已经算他第三回看青帝用刀了,每一次都能让他对史书上的记载有更加深刻的体悟……
越知涯轻轻一挥,光泽不算鲜明的刀刃忽的闪成一团略显空濛的光团,似乎只是在那堆松塔上晃了
一晃,所有的松子就被整齐地分离出来,再挥第二下,两头都成尖细状的松仁就被从外壳中轻松剥出,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新香气。
看着越知涯利落的动作,林尤锦都有些怀疑他从知文府里借的,是不是什么吹毛断发的绝世利器。
陆璧拈起一粒,仔细观察:“这种松子和我们常见的有所不同,显得更加细长,难怪会叫玉角香。”
陆琼点头,表示对“有所不同”四个字最为满意——不管是把玉角香写在哪位授业先生布置的杂论上,都不能说她在故意凑字数。
玉角香气息清甜柔腻,杨玥莹很遗憾自己没能找到类似的植物:“是不是摘得太少了写?”
陆琼:“我已经把这些松子们能找到的兄弟姐妹远亲近朋全给弄来了,要不是松针不好下口,我都可以摘它个四世同堂。”
陆璧思考了一会,发现在妹妹在松子的亲代关系上存在算术上的谬误,但他没有说出来……
宁自书:“松子是直接吃还是炒点油出来?”顿了下,“我是看书上说,松子是能榨油的,当然咱们现在在野外,不用太麻烦。”
拿松子榨油不算必修技能,但越知涯恰好学过,她刚准备展示一下基础法术在日常生活中的实际运用,目光微微一动,直接扬手抄起菜刀,斜斜斩出一道锋锐的寒光。
宁自书迅速抱头,果断表现出了一位崇吾弟子所应有的从心:“越道友冷静点,先把刀放下,我绝对不再……咦?”
刀已落下,但命中的却不是宁自书,越知涯朝地面刺下,整个菜刀齐柄没入,硬生生砍出一道缝隙来。
——森林中腐土固然松软,但换了一个人,绝对不能像越知涯那样,跟切豆腐似的,随手一砍就能给地上增加一个豁口。
沈鸿鱼关心:“发生了何事?”
越知涯又刷刷两刀,把豁口开得大了点,然后从下面拖出一个猪仔大小,通身雪白,看起来像一只长宽比例并不太协调的毛毛虫一样的生物。
“土脂,一种生活在地下的妖怪。”越知涯根据上辈子的经验,向同窗们介绍,“它没有性别,通过吸收土壤中的灵力来维持生命,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可以食用。”
最后四个字成功让土脂成为了晚餐期间所有修士眼里最靓的崽。
《洞灵随笔》里提到过,没有智慧的妖怪经常会无意识的干涉所在区域的灵力流动,理论上,越知涯的确能够发现视线范围外的妖怪,哪怕她表面上才进入崇吾派三个月——陆璧想了想,觉得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资质出众?
魏弼和季淑君等人去了河边,希望能找到一些类似于蠃鱼的鱼类,最后抱着一大兜贝类和螃蟹回来,从数量上看,完全算得上荣归故里。
季淑君笑眯眯道:“育沛是我捡的,螃蟹是魏道友从水边的沙泥下头挖出来的,他说这些可以吃。”
被他们兜住的螃蟹约莫手掌大小,黑色的壳上头略带着点红色的斑纹,钳子和腿都毛茸茸的,看上去十分肥美,就是行动显得有些迟缓。
魏弼淡淡道:“在我家那边,这种螃蟹就叫小蟹,夏秋之季,常被捡回家里,可以用酱糟着吃。”
林尤锦纳闷:“这种
个头还能叫小蟹?你们家对螃蟹体量的要求那么高的?”
中洲果真地大物博。
魏弼摇头:“只是种类一样,我以前见过的在个头上也小很多。”
越知涯扫过去一眼,笑道:“是‘彭螖’,寿命可达数十年,但因为太容易捕捉,所以总是长不大,句曲之山里少有外人涉足,倒给了它们成长的机会。”
季淑君满意道:“也给了我们口福。”
宋昭的关注点在另一件事情上:“我曾听令兄说过,越道友家里以耕种为生,没想到对草木异怪之事,居然也如此熟悉。”
井双灯也在心里附议,他总觉得青帝在类似的事件上,总会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精准记忆力。
越知涯微笑:“算是个人兴趣罢。”
考虑到民以食为天,不管是井双灯还是宋昭,都觉得这真是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
一大堆育沛咕嘟嘟的滚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圆形的石头,外壳是一整块的,上面只有一些小小的圆孔可以与外界交互,或许是常年浸没于溪流当中,大多数育沛都有种珠玉般通透的漂亮。
陆琼玩了一会,有些舍不得吃,陆璧提醒妹妹:“别直接放在青囊里,育沛离水太久,就会慢慢死亡,里面的贝肉也会发臭。”
杨玥莹听见,露出些不解的神色:“可我曾经在亲友家中见过育沛做的饰品,那是怎么做的?”
这才入学三个月,仰天坪里所教授的内容都属于仙门基础常识,也不怪杨玥莹对育沛缺乏深入了解,越知涯把所有育沛都码在地面上,然后在它们前方撒了点盐糖水,不过半盏茶功夫,半透明的贝肉就像流水一样,从细小的圆孔里淅淅索索的蠕动了出来,开始伸出触足吸吮。
越知涯将贝肉丢进汤锅里,又把失去住客的圆壳抛给陆琼她们,让小朋友们自己玩。
井双灯见缝插针的在山长师妹那刷好感度,赞美对方乐意与同窗分享的高尚品质,后者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年轻的时候该玩的就都玩过了,缺乏新鲜感。”
看着越知涯现在的嫩脸,井双灯后续所有感慨还没出口,就全部胎死腹中。
越华芜用洗石加净世咒,把挖来的彭螖仔细的清洁了一遍,交给妹妹处理,后者把彭螖搁在石板上,隔空一指点出,须臾之间,红光腾起,一团白色的高温水雾把彭螖包裹在其中,等那些雾气消失,所有彭螖都已被彻底蒸熟。
所谓内行看门道,井双灯知道越知涯目前所用的法术都在《五行法咒基础》的考纲范围内,但在操纵力上,确已达到了精细入微的地步,心念动处,灵力顺意而行,换个人上,约莫就只能在爆炸与扣分深入中思考一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