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无为派对弟子的评语书册会放在登仙宫的道场中被拿来垫桌角?”
“我觉得重点应该是为什么人拿来垫桌角的书,都能被你给翻出来……”
被拿来垫桌脚的书之后又是怎么回到无为派秘境的经过已不可考,沈星晓只能隐约判断出来,这些额外的批注用的墨水十分普通,却蕴藏着一股浑然厚重的灵力,也是这些灵力,将那本旧书从岁月的侵蚀中
保存了下来,给了后来者浏览的机会。
沈星晓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史书记载的生动,透过书页上的寥寥数语,仿佛隔着历史的长河,见到了那些曾让整个仙门都为之灿烂的天之骄子。
在他后面不久,陵节真人殷文瞻也到了,他们一是镇西王世子,一是皇朝三皇子,还没来得及互相见礼,就被突然发声的某个崇吾弟子所打断。
“两位道友,你们有谁晓得为何在熬煮杏霜汤的时候,为何还要加一味白香吗?”
沈星晓下意识回答:“普通的玄霜性寒易消,所以要借住白香的灵力,来保持稳定。”
殷文瞻接口:“其中的杏,要取雨后色金之杏为佳,因为白香乃是草木之香,与之更加相宜。”
两位基础知识足够扎实的元婴修士还没来得及惺惺相惜地对望一眼,之前提问的那位已经急匆匆地表达了感激之情,继续之前奋笔疾书的工作。
沈星晓觉得这位道友很可能是没有按时完成分内的功课,但又不愿轻易相信,因为这在无为派,至少也是一项得触发关禁闭的后续触发的违规举措,他看了眼殷文瞻,从彼此的目光中,都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不自在。
听说同时兼具无为派亲传弟子与皇朝三皇子身份的殷文瞻,之所以经常被人称颂贤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经常表示“诸位不必拘礼,将孤当做普通修士对待便可”,但面前的崇吾弟子没给他展现平易近人的机会,就用实际行动帮忙把客气的话给人憋了回去。
新来的游学生入座后没多久,空中便传来一声声似远似近的玉磬撞击的清响,叮叮然的鸣玉之声,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原本嘈杂的课堂环境为之一肃,下一刻,小真人们跟经过训练似的,消除了所有娱乐物品存在的痕迹,瞬间在桌上摆好了上课所需的教材,更让沈星晓忍不住惊讶的是,距离他左前方不远的一处座位后面,突然凭空冒出了一颗脑袋,不过守霄真人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最终的结论是人应该一直就在那,只是个子不够,才被自己忽略了过去。
越知涯抖了抖袖子,坐好,然后把功课递给今日轮值的季淑雯,陆琼满脸了然地看着还带着睡意的友人,递过去一杯加了寒绛草的醒神清水。
其他门派弟子过来旁听的消息很是让仰天坪激动了一段时间,以北洲归先生以及通识课路莫同真人为代表的体贴授业先生们,为了缓解自家学子跟游学生们碰面的心理压力,布置的作业比以往多了五成。
效果……相当有用,熬夜的疲惫感从起床,早课,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别说三皇子和镇西王世子,就算他们俩的亲爹或者亲大伯过来,也很难从小真人身上得到额外的眼神。
经常无规律刷新的君洞明帮师妹坐正,好让对方的下巴不会直接砸在桌面上。
君洞明提醒:“认真听讲。”
越知涯无所谓:“第一节是博志课,晷云会假装看不见的。”
从君洞明现身那一瞬间,就始终保持着昂扬向上的学习姿态的井双灯闻言,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他觉得青帝刚才的话,真是给了山长一个绝好的来监督的借口……
燕晷云没急着讲课,而是下发了之前的丹青术测验成绩,沈鸿鱼跟陆璧不再牢牢占据第一梯
队,而是被发现自身闪光点的宁自书给挤到了中上游的位置,至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掩饰真实实力的青帝和阳天殿主,如今都彻底放弃了表演,选择了尽情发挥——他俩的成绩最终都落在距离不通过只有一线之遥的“丁”上。
紫微星士表示自己已然尽力。
沈星晓静静听着仰天坪弟子们的议论声——作为无为派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他本不该对学生们课堂上私下交流的行为持有正面的态度,但不得不说,崇吾宽松的教学氛围,的确有助于他尽快了解所处之地的情况。
课堂正前方的归先生刻意停顿了一小会,留给学生们一点自由讨论彼此成绩的时间。
作为游学生,沈星晓需要格外注意分寸,不能随便外放神识,仔细探查旁人的详细修为,只能大略感受一下,要是他的判断无误,那么这位归先生应当也是一位元婴境界的真人,论修为,只比自己勉强高出一线。
不过能让金丹和元婴修士来负责最基础的启蒙课程,也难怪越来越多的修真世家,选择将年轻一辈送往崇吾求学。
元婴和金丹都有资格被称作真人,把他们派到阳天殿旁听都有些说不过去,派到仰天坪,从起因到结果都充满着不合常理,但无论是派弟子的,还是接收弟子的,都没提出异议——沈星晓从中依稀把握到了一种大门派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告诉自己要放平心态,尽量跟本地的小真人们一样——除了纪律方面可以自我要求的更加严格一些——老老实实地听授业先生讲课,这也并不是很难,归先生个人素质异常出色,眉眼秀丽,气质柔和温婉,端庄处有如京洛世家的贵女,知识面也足够广阔,哪怕学问扎实家教优良如沈星晓,也从中听出了一丝乐趣。
燕晷云:“《洞灵随笔》中提过,青帝曾经在北洲天虞附近的冰湖中,找到一只灵力即将完全消散的罔像,由此推断出此地以前是人族的聚居地,进而发掘出冰湖下的古城遗址——所谓‘水生罔像’,罔像与持烛一样,都是几乎不可能在纯粹的自然环境中形成的妖怪,这里前置的‘几乎’二字,只是出于严谨的学术习惯才没有说死,事实上从有记录以来,所有的罔像都是在上了年份的古井,或者被废弃的人工景观湖中发现,诸位日后要是打算搜寻前人留下的秘境,可以考虑从此入手。”
第73章
燕晷云微笑:“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妖怪名为虫凋,自没有被妥善保管的古书中诞生,多出现于修士的墓葬坑中,大部分都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青白色,远望如磷火浮空——不过虫凋早在人君世代,便已不怎么能见得到了。”
大部分弟子都在认真或者状似认真的记笔记,少部分人,比如越知涯,写着写着字体就从端正体,变化为代表书写者处于即将入睡的困倦状态的“谁也看不懂这到底是什么”体。。
君洞明从后面轻柔地握住师妹的笔——他的本意只是稍作辅助,问题是越知涯在意识到有人帮忙的时候,十分熟练的将整只笔都塞到了师兄手里,开始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上课打盹这一伟大的事业中去。
当事人毫不心虚的偷懒态度,让所有预备中的批评步骤无法按正常流程往下推进,而作为一起长大的同门,君洞明更是早已放弃了唤醒师妹对学习的敬畏,默默接过笔,顺着往下填充内容。
不小心亲眼瞧见崇吾山长帮师妹捉刀的井双灯颤抖了一下,差点给其他人表演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突然凌空三百六十度摔的高难度动作。
燕晷云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给君·五洲战力天花板·从不偏科·各类课目成绩都优秀的十分均匀·洞明讲课,后者还听得颇为认真,跟自家老上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越知涯一直保持着半睡半醒的晃晃悠悠姿势,等她总算脱离迷糊的状态时,君洞明已不知去向,书本上立着一支正随着授课节奏尽忠职守落字如飞的笔。
陆琼偶尔抬头,看到友人没漏下任何可能的得分点的笔记,忍不住叹服:“你听得真认真。”
越知涯点头承认——虽然认不认真这点,主要不是看她自己,而是取决于有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大师兄。
随着小真人们对修真界常识了解的不断深入,通识课的时间被削减,多出的时间则被挪到博志课上,而随着课堂内容往丹青术的方向不断转移,已经休息充分的的越知涯心中刚升出点“偷懒半天了也该自己动手试试”,就迅速消磨在了“算了,反正再怎么学也就那样”的自我了解当中。
越知涯抬起胳膊,伸手往虚空懒懒一抓。
她的动作无甚特别之处,但课堂前方的燕晷云却几乎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帮了个忙——越知涯这一手是纯粹的仙人术法,要强行越阶使用的话,不但要有足有的知识底蕴,还要有类似于青帝令一类的人仙法器做辅助,更重要的是……
看清讲台下情景的燕晷云很快平静了下来,相信老上司不会出问题——越知涯拽来的人是君洞明,后者明显非常乐意受到师妹的召唤,而且在感受到有被寻找趋势的时候,就自觉地从虚空中步出。
说是“步出”倒也不太确切,他本就是坐姿,此刻被牵扯着向师妹的方向侧过去,层叠的衣袍垂落在座椅上,仿佛一株倾颓的玉树。
光线微黯,越知涯下意识仰头,此时此刻,大师兄正自上而下,意态清绝地看着她。
——清绝的眉,清绝的眼,清绝的眸光。
越知涯松开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君洞明现在的服装不同于平时来监督学习的家常,反倒有些正式,衣衫的颜色是带着冷浸月色的白,襟边交织着若有若无的浮光。
这一瞬间,越知涯忽然想起自己初上北洲时,漫天遍野那一望无际的雪意。
雪意冻云,凄风幽朔,然后又自严寒中,生出了三分温存。
君洞明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自觉接过师妹手中的画笔。
越知涯眨了眨眼:“呃,你刚才是不是在
忙?”
君洞明先帮师妹把因为趴着睡觉而略显杂乱的发丝给整理好,然后才摇了摇头:“些许杂事,不足挂齿。”
*
钧天殿的静室内。
一道术法生成的水幕悬于半空,这是“水镜之术”,可以横跨千里传送影像,现被仙门大能广泛运用于各类会议当中。
一个略显老迈的声音呵呵笑道:“六和真人似乎遇见了急事,不辞而别,难道是西洲魔主突然打上了崇吾山?”
“君洞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未曾说话,但所有与会者都能看出来,如今留在原地的已经不是崇吾山长本尊,而是一道被临时化出的分神。
北边的方位,传来燕晷云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止君真人,要是诸位还继续保持着礼仪性的浪费时间,燕某怕是也不能继续奉陪。”
做书生打扮的天垣主人摇了摇头:“你谈吐的风格,愈发像青帝本人。”
燕晷云手持团扇,半遮着面孔,嫣然一笑:“林真人说话难得如此中听。”
——天垣主人的本名是林以润。
距离君洞明不远处,是一位形貌宛如女童的修士,也是所有与会者里唯一的异族人仙,她道号始微,小字阿寻,和石青一样,都是崇吾派的真人,此刻正表情漠然地看着其他仙门的重量级人物,然后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袖子,紧跟君洞明的节奏,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
开阳真人李有圭微微叹气,似乎在对崇吾派弟子自由奔放的行事作风表达无言的抗议。
开阳身边,立着一名身穿道袍的桃花眼少年,他因为命格相宜,所以得了玉衡的道号,虽然修为资质都不如掌门师兄,但同属自人君世代活到如今的大能之一,也勉强混上了仙门顶级会议的站票。
玉衡笑吟吟地透过水镜之术看着各大门派的决策者,似乎对自己以一人之力,拉低了全部与会者的平均修为,感到十分满意,他分别向濯泉,冲元,开阳请示过后,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无为派便不兜圈子了——诸位仙君想来也都清楚,有关青帝遗藏的流言,如今正愈演愈烈。”
燕晷云未置可否,淡淡道:“玉衡真人好机敏的耳目。”
玉衡继续:“无论诸位是否公开承认,心中想必都十分清楚,百殆真人生前藏有一些秘密,直到最终陨落,都从未告知过他人。”
燕晷云柔声反问:“既然从未告诉过他人,尊驾又是怎么知道的?”
刚开始发出笑声的濯泉真人马洗世又咳嗽了两声,露出一点与外表相符的老迈来,他看着燕晷云,略显浑浊的眼中似乎有冷电浮过:“这有何难猜,比如说,在人君末年,中洲天柱为何不曾崩塌?”
燕晷云:“这件事难道不该问责殷氏吗?”
马洗世面露遗憾:“殷氏那边已经没能耐继续瞒下什么秘密,可惜就连他们,也并不清楚当时的全部细节。”顿了顿,道,“自魔主选择蛰伏以来,足足过了一百二十年,如今随时可能再度现身。无论仙门内部如何,面对魔物,我等都该勠力同心才是,而要论和它们打交道的经验,自然首推越千秋——燕真人是她心腹,你家帝君陨落前,便没留下什么嘱咐?”
燕晷云温声细语:“帝君行事,自有
帝君的深意,我等臣子,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余事情,不必妄自揣度。”
天垣主人副手的位置上传来一声大笑,打岔的人是天垣双阙的长老,闻非真人高回风。
高回风倚着足有一人来高的酒坛坐着,脸上还长着不均匀的青色胡茬,他懒洋洋地看着燕晷云,笑道:“燕真人,都一百二十年了,还能指望青帝突然蹦出来,继续提点瑶华有度以后该怎么做?你们北洲人怎么就学不会独立呢,离了越千秋,日子还就不能
过了?”
燕晷云宛然微笑,并不动气:“我是青帝的臣子,无论帝君身在何处,尊奉诏命都是分内之事,可濯泉真人明明并非我瑶华有度的弟子,却为何也如北洲一般,对帝君心心念念?”
高回风思考片刻,居然点了点头,承认:“也有道理。”又看向濯泉,语重心长道,“我说马真人,咱们别总指着青帝,越千秋也不是生下来就能纵横天下的,你把琢磨她的功夫,放在研究魔物上,指不定这会子西洲都被收拾完了。”
开阳忽然道:“若李某未曾记错,昔年芙蓉山庄最为擅长的,并非《拒霜诀》,而是从魔族那得来的夺舍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