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表上看,这无疑是个美人,就是在睡觉地点的选择上,充满着令人想给她脑壳里塞点吸水装置的奇思妙想。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三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走了出来——她们的脸上皱纹遍布,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秀丽的轮廓。
为首的老妪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谨慎:“尊驾可是仙门的真人?”
青衣人笑了笑:“是吧。”她的目光在三位老妪身上一掠而过,又扫了眼其他人,露出点兴味来,“你们身上有修炼灵力的痕迹,但非常虚弱,应该是被人汲取过自身修为,才导致了现在不正常的衰老速度,这种虚弱甚至影响了血脉后裔,使得这里其他人的身体素质比普通百姓更差——莫非以前是偃月宫的宫人?”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反驳的打算,在被点出“偃月宫”三个字后,老妪们就露出点认命的神色来,颤巍巍道:“敢问真人有什么指教?”
青衣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之前妹子敲她的铁锅上,询问:“我弄破的?”
妹子张了张嘴,讷讷不能言语,末了才小声道:“你不是故意的。”
青衣人笑了笑:“诸位这是去哪呢?”
老妪回答得小心翼翼:“我等以耕作为生,正要寻找一个能容身的地方。”
她没提为什么离开故土,又为什么会冒着风雪赶路。
青衣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袖子轻轻一拂,刹那间,柔和的灵光湮开,犹如荡开的水波,半透明的环形法阵将所有人包裹在其间,然后青衣人伸出手,虚虚一抓,周围的严酷的雪景以水洗般的速度褪去,一瞬间切换到了鸟语花香的青山绿水模式:“这里如何?”想了想,又给出另一个选择,“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把你们送回原点。”
“……”
沉默当中,总算有人弱弱地提出了关键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衣人很好说话,堪称有问必答:“我亦不知。”
老妪们似乎颤抖了两下,不过不似衰弱,倒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抡起拐杖揍人的冲动。
青衣人补充:“但应该离我师门比较近,距离皇朝的监察吏们非常远,而且山清水秀,地形特别适合耕作……”
说到一半,剩下的话卡壳在了周围高低起伏的丘陵地貌中,就在围观群众表示自己也可以走靠山吃山的和谐发展路线之前,青衣人屈指一点,那些丘陵就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给依次推平,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面的植物倒大多还在,少数对环境有特殊需求的,则改动了位置,保留在周围唯一一片剩下的山林当中。
青衣人掸了掸袖子,恢复了之前那种略带些高深莫测的姿态,把最后半截话给重复了一遍:“地形特别适合耕作。”
围观人群:“……”
真人就是真人,在下结论的时候,完全不用考虑自然环境的意见。
在这群人表示对当前生活区域十分满意之后,青衣人又随手点了一些屋宇出来,方便他们居住。
老妪郑重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只要能让孩子们安定下来,我等愿为真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不信会有无偿的好意,但愿意为此付出所有的代价。
青衣人笑了笑,摆了摆手:“不过是兴之所至,举手之劳罢了。”她从虚空中召出一株似花非花的植株,从上面择下一片叶子,往天上抛去,叶子化作一缕缕细小的流光,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飘向天上地下。
老妪诧异,下意识开口:“这是何物?”
青衣人随口回答:“能改善地脉的植物,叫华……”忽然打住,摇摇头,微微笑道,“就当是普通的草叶子罢。”
老妪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行了一礼,声气有些发颤:“不知恩人尊姓台甫,望乞赐教,也让我等时时焚香祝祷。”
青衣人微微一笑:“我姓越。”又道,“余事皆不妨碍,只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能瞧见你们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
越知涯把篮子里的东西摆好——越华芜担心妹妹胳膊太短够不到,特地给她搬了个凳子过来。
两人出去的时候,外面的老人们还在给小孩子讲述村庄的历史。
“……自此之后,咱们就全部改姓仙人的姓氏,在村子里住得久了,寿岁也慢慢变长,到了这代,跟外面的人渐渐无甚区别啦。”
“仙人说过以后还会再来,真想让她老人家看看咱们现在的日子,就是不知我能不能等到那天。”
越华芜陪着妹妹过来,忽然笑着道:“修行真好,以前做起来很累的事,现在就那么轻松,可以帮阿爹阿娘干活。”
越知涯有些好奇:“兄长想成仙吗?”
越华芜思考一会,坦然:“我也不清楚,妹妹呢?”
越知涯老气横秋道:“我是仙门的希望,任务很重的,以后不但要负担起门派的发展,还要对付西洲魔主,必须得成仙才行。”
越华芜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知涯想做,一定没有做不到的事。”
第93章
盈袖阁中。
大小姐自回到家后,先活力十足地疯玩了两天,然后才被看不下去的兄长押去书房——其实陆璧也多有不忍,奈何年假统共只有二十天,如果不早做打算,最后两天绝对会补作业补到就地升仙,所以必须未雨绸缪,狠下心肠。
陆琼蔫蔫地趴在书桌上,边写功课边走神,一时间特别惦记其他小伙伴,等赶紧赶慢完成了上午的作业量,又拿出青囊里的材料,开始制作符鸟。
符鸟是能够适应远距离传输的法器,具体能力根据制作者实力的不同而有所区别,诸如仙人之类的顶级大能,跨洲渡海传消息没问题,至于差一些的,可以在各个州府间往返,像陆琼那样,大约只能在无大风无大雨无大雪的正常天气下,承包同城范围内的业务。
被放飞的符鸟没扑棱两下就直线坠落——陆琼有些懵,她放飞的是一只,掉落的是两只,除非这种法器还具有自我复制的隐藏功能,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自己的符鸟遇见了另一只陌生的符鸟,然后在半空中完成了一次意料之外的事故型接触。
不过在仔细检查过另一只后,陆琼发现,出现意外的仅仅是自己的作品,新来的那个完全是抵达了目的地后的正常降落。
符鸟的寄件人是越知涯兄妹俩,因为承载量有限,所以只包了两份新做的芝麻糖,并附有“饯旧迎新,携君与共”的祝词。
*
淮阳。
沈氏乃中洲的大世家,在人君世代,曾经被其他世家的人暗讽过其家族根据地与中洲权利中心之间遥远的距离,实在是匹配不上自身的实力,直到青帝出山后,有事没事就去京洛那边晃悠一圈,以给登仙宫、皇朝那边的人带来点心跳回忆为己任,才让人不得不佩服沈氏祖先在选址上的以和为贵跟深谋远虑。
返乡途中的沈鸿鱼颇为遗憾,要不是堂兄正好在崇吾游学,她都打算不让家里人过来接送,和魏弼还有郑珊珊一起,留在门派学习修炼。
“一年之间,倒是难得有机会回家。”
沈星晓微微感慨,他是天资出众的元婴修士,家里直接派了楼船来迎,连驾船的都是金丹期的真人,在牌面上,绝对没有被其他修士压下风头,但守霄真人觉得崇吾派的弟子应该也不会太在意这些细节,比如他堂妹,还没能升上阳天殿呢,在个人的行事风格上就留下了崇吾派的深刻烙印。
一间屋子,墙壁上挂着山水画,案几上摆着鲜花与熏香,同在此处的沈氏兄妹二人,一个在端庄优雅地品茶,另一个在端庄优雅地……写作业。
沈星晓半天没等到堂妹的礼仪性寒暄,先心境平和地看了会杯子,片刻后,由于身边榜样的力量过于强大,也默默将青囊里的功课给拿了出来,开始伏案动笔。
——别的不提,崇吾派的题库在设置上的确很不错,兼具巩固和提高的作用,让他对术法的理解透彻了许多。
沈氏在淮阳城边上,设有春回驿供楼船停泊,下船后,早早等待在此的家人将在外求学的世子与郡主接回别苑“旧时红药”住下——这里是沈氏某位先祖隐退后的住所,布局清雅,如今颇受现在这位家主的喜爱。
沈山河是皇朝的镇西王,位高权重,不过不代表时时刻刻都得在京洛待着候命,尤其是现在殷氏式微,依靠自己的实力,很难对臣子们产生有效约束。
沈山河与许多一心为了修炼所以耽搁了个人问题的大能一样,将单身的原则贯彻到底,继承人的位置就顺手甩给了下一辈里境界最高的沈星晓,他等小辈们安顿好后,先把侄子叫来接受庭训。
“在崇吾派的感受如何?”
沈星晓想了想,评价:“其修行方式上颇有独到之处。”
沈山河笑了一笑,世族间自有传承,但也会去适合的门派中求学,比如他,年少就曾同时求学于无为与崇吾两派,类似情况不太常见,但他给了巨额赞助费,而且是巨额到能让冲元真人能网开一面的程度,至于崇吾派那边,虽然君洞明不是一个特别把金钱放在心上的修士,但青帝陨落前,就为师门的可持续发展做了长远的考虑。
沈鸿鱼在堂兄之后被喊过来,她的修为早就突破到了筑基期,目前处于稳步上升的状态中,作为长辈,沈山河决定有必要跟小朋友强调一些修行须知事项。
“门派里想来也教过你修行境界的区别,无论按照何种规则划分,金丹都是一个异常关键的时期。”沈山河道,想了想,补充,“百殆真人那种一刀切的划分方法除外。”
沈鸿鱼默默点头。
沈山河:“在升入金丹期之前,需要考虑清楚自身的道途,大道三千,条条皆可成仙,修士对天地的感悟、自身的理解,都会随着修行逐渐融入识海神魂当中,所以在选定道途之后,便不能反悔——少许的调整是可以的,但涉及根本的则不行,否则便会识海混沌,神魂巨创,谓之失道。一旦失道,怕是此生修行无望。”
沈鸿鱼:“世上便没有失道重来的真人么?”
沈山河笑道:“有的,传言中,六和真人便是失道重修之人。”
既然说到此处,镇西王索性又给侄女多讲了两句仙门秘史:“据说在未曾广开山门之前,崇吾派的弟子在修行上跟外界颇有不同之处,无论是六和还是百殆,都在很早的时候就确定了后来的道途,这样做的好处是前期修行速度快,坏处……”
沈山河想了想,觉得不管是青帝还是崇吾山长,都不那么适合作为反面素材。
“坏处是什么?”
没能等到答案的沈鸿鱼,选择主动提问。
沈山河:“坏处是在修为高到一定程度后,比如金丹元婴,可能会遇见更多的危险,遭遇更多的摧折。”
一个“可能”,道尽了沈郡王的不确定,但这也是综合了源自其他渠道相关消息得出的可靠结论——无为派、文贤书院、越秀居等门派,都曾经想要复制过崇吾上一代的弟子培养方式,毕竟一旦成功,就是妥妥的人仙可期。
然而迄今为止,所有的尝试都无一成功。
最后让这些门派暂时搁置类似计划的原因,是崇吾派在广开山门后,并没有把新入门的弟子按照原先的模式培养,沈山河年轻的时候曾去探究过其中的原因,最后只从石青那得到了一句“因材施教”的简短答复。
镇西王自行解读了一下,觉得这应该是“除非天资出众到有资格跟青帝叫板,否则最好还是沿着前辈趟出来的稳妥型道路逐步向上攀登”的委婉描述。
叮嘱之后,沈鸿鱼没有在长辈身边多做停留,漫无目的地走到花园之中——她以往在家里时就喜好幽静,不爱叫人跟随侍奉,平常除了读书修炼外,没什么旁的消遣,王府内的侍从知道郡主的习惯,等闲也不敢过来搅扰。
明明是年节期间,府中却安静的厉害,沈鸿鱼闲庭信步之时,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略显促狭的念头,她先轻声念了一句法咒,然后纵身越到高墙之上,俯瞰着夜色
下尤为宁静的灯火。
“哗哗——”
拍打翅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沈鸿鱼注意到,这是一只因为长时间被拒绝于降落地点之外,而不得不在附近疯狂徘徊的符鸟。
——沈氏私宅周围自然设有高强度的保护性结界,当然越知涯其实有办法让自己的符鸟突破封锁,只是她没办法解释自己突破封锁的原因……
符鸟上挂了一份芝麻糖,还有两只装着熏香的小袋子——陆琼在发现符鸟上两份芝麻糖的外包装上分别写着“寄陆道友兄妹亲启”,以及写着“寄沈道友亲启”时,就敏锐地意识到,礼物的递送旅程还未到达终点站,于是果断搭了个便车。
一份熏香是送沈鸿鱼的,另一份则是给越知涯的回礼。
陆琼表达了对符鸟上回程功能的期待,并附加了“要是这件法器是单向传输的,那么剩下的问题,我决定相信阿鸿在同类道具制作水准”的真情留言。
沈鸿鱼看着同窗传来的讯息,感到了一丝莫名的轻松,她坐了下来,流云般的裙摆垂在院墙之上,夜风沁凉如水,吹动着少女腰肢上的襟带,仿佛一株自在盛开的君子兰。
点点凉意落在面颊上,沈鸿鱼抬头,发现天上飘起了小雪。
“过年了啊……”
北洲,瑶华有度。
天虞城内四季如春,思维活跃的年轻人们拒绝接受时节的长期固化,并勇敢表达酷热与严寒可以没有,但玩水和玩雪决计不能错过的时兴观点。
术法制造出的降雪开始徐徐飘落,然后落到一半,速度就骤然变快,变成了噼里啪啦的雨打声。
夷则令主管辖下的修士飞快出动,在“赶紧回家收衣服”的风潮席卷整座城市之前,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想要下雪可以理解,但连定型和恒温的术法都没掌握透,就有胆量对城内的环境下手的小朋友,亟需立刻现在马上被丢出去感受一下世界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