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里面,老皇帝倒还有几位嫔妃,但作为病弱人士,能继续保持着苟延残喘的存活状态,不能家族减员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至于同辈的殷新莱,保守估计心理年龄不到两位数,小一辈里面,大名殷文礼的太子殿下可能是在文贤书院待得太久了,表面作风日益往门派靠拢,平时恨不能把克己复礼给写到脑袋上顶着出门,拒绝一切不良绯闻的靠近。
至于殷文瞻……作为曾经跟瑶华有度打过交道的修士,他对女性有阴影。
“亥时一刻,皇后赐金樽玉液。”
“亥时二刻,皇后赐绿蚁浮波。”
“亥时三刻,皇后赐春眉无量。”
“亥时四刻,皇后赐九霞觞。”
皇室素有在年节时赐酒的习惯,这份工作目前由黎皇后代丈夫执行,九霞觞除了酒名外,更是上古法器的
名称,将这件法器置于灵力浓郁之地,会自动凝结出特殊酒液,除了提升修为,滋养神魂之外,还可以借此修习屏蔽卜测神念之法的“赤霞障”,最初是为了抵御魔主一动念而心知的强大能为,才创出的功法。
除了九霞觞之外,殷氏原本还有一项服装类的秘宝金缕衣,最后的记录是归于吴后所有,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虽然有流言称这件法器落在了青帝手中,但基于当事人的不可接触性,以及相关人员很容易就此问题触发意料之外的攻击行为,一直都没有准确结论——比如瑶华有度那边,这些年还略微缓和了一些,在天魔大战刚结束那会子,谁敢开口跟她们讨论青帝的陨落问题,就得提前为自己建一个衣冠冢,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交流完毕后,当事人还能剩下点什么。
其实井双灯曾偷偷问过越知涯金缕衣的下落,后者给出的回复是不排除被她拿走的可能,但因为识海封闭的缘故,暂时无法给出肯定结论。
晚宴的歌舞与灯火一直到天亮都不会散去,宫瓦上流淌着熔金般的色泽,像是闪烁着一抹辉煌的残像,浅笑盈盈的宫娥轻舒皓腕,手持玉壶,给宗亲们斟酒——九霞觞太过珍贵,赐予的分量一向是按照滴来计算,细线般的流光闪过,雪青色的玉樽当中,溅出一声清响。
殷新莱忽然起身,暴躁地抬腿踢翻了案几,仰起头,发出一声极为惊惧的悠长嚎叫。
他是大乘期的修士,看面貌,恰是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披发飞鬓,别有一番洒脱的美感,可惜早已疯癫,无法给家族提供额外的助力。
殷文瞻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这位小叔叔素来憎恶水流声,时不时就会因此发狂,好像是从小落下的毛病。
高台之上,皇后黎茵的五官模糊在珠玉流苏璀璨的光华之间,只给旁人留下一个端庄而模糊的印象,她似乎只是稍微抬了抬手指,便有知机的女官走过去,将殷新莱小心地带出宫殿。
一直跟随在莱王身后的侍从也跟着离开,这位侍从是元婴期的修士,比其他人多了些特权,头上可以戴着遮蔽面容的帷帽,在路过殷文瞻的时候,给这位殿下悄然传去了一句希望待会找个机会见面的讯息。
新年期间的宫殿没有片刻休憩的时间,殷文瞻没有刻意避开旁人,而是以探望皇叔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走了过去,朝那位不拿真面目示人的侍从打招呼:“周先生。”
——多亏莱王性情疯癫,身边没什么侍奉的人,才给他们创造了良好的交流环境。
周先生笑呵呵道:“三殿下觉得现在热闹么?”
“热闹到有些喧嚣了。”
殷文瞻大概能猜到点后续对话的展开方向——他有时也希望其他人能跳过用提问的方式来吸引自己注意的切入方式,直接开门见山地讨论关键问题,但作为一名礼贤下士的贤王,尽可能配合臣子的故弄玄虚,属于无法回避的职业要求。
第96章
周先生:“三殿下觉得热闹,但在我看来,倒显得有些落寞凄惶。”
既然是分内的工作,殷文瞻怎么也得笑得彬彬有礼:“先生乃是长者,眼光自然不同。”
周先生叹息:“我还记得,昔年舜华长公主在时,京洛重地何等威仪赫赫,纵然是大世家与顶级的修真门派,也必须尊重皇室的颜面。”
殷文瞻对此也有所闻,外戚吴氏倒台之后,舜华公主从中攫夺了一部分胜利果实,她素有智谋,一套合纵连横的组合拳下来,居然使得中洲局面按照以殷氏为首的格局变得稳定——那时皇室与现在一样,并无仙人坐镇。
史书记载,这位殿下曾经十分接近仙人的境界。
不过也有人认为,舜华公主之所以能一帆风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青帝当时远渡外海,跑去北洲扎根,证据就是这位大能有空之后,但凡兴之所至,就可以跑京洛皇宫里来一场说揍就揍的打人之旅。
殷文瞻下意识看了眼天花板——传言这里曾经也留下过某人“打人者乃崇吾越千秋是也”的墨宝,最后负责善后的侍从实在清理不完,就以整体替换的方式消除了痕迹。
周先生:“很遗憾,原本殷氏也该有一位,甚至不止一位仙人。”顿了顿,没遮严的帷帽下,透出一缕嘲讽的笑容,“我说的不是殷岁晏。”
殷文瞻默然片刻,才道:“我理解先生的心情,但那是孤的叔叔,先生该称一句恒王才是。”
周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恒王,好一个心思不在皇室的恒王,当年谁又想到,最后居然会是此人留名青史。”
不待殷文瞻追问,周先生就接着说了下去:“殷岁晏生母不过一介民女,他之所以名叫岁晏,不过是因为生在年末而已,连正经大名都没有,只是种种机缘巧合,才修成的人仙。”
殷文瞻没有说话。
周先生出神片刻,又道:“想来三殿下应当调查过周某的身份?”
殷文瞻微笑,并不否认:“先生是聪明人。”
周先生:“周某昔日曾在舜华长公主座下效劳,当日因为有事外出,不在棠棣宫中,这才逃过一劫,能够留此有用之身,守在莱王身边。”微微欠身,“三殿下若是得闲,日后可多来看看我家殿下。”
*
京洛城内。
仿佛是天上的星河落进了人间,明亮的火焰犹如在风中飘摇的琼花,杨玥莹坐在院子里,努力在拼可以漂飞在空中的莲花灯,事实上,在买回来的时候,花瓣上的御空符箓就早都画好,只是让年轻人们用更加简单轻松的方式,体验一下制作飞灯的乐趣。
院落里点缀着栩栩如生的各色冰花,有芙蕖、芍药、牡丹等等,花瓣可以食用——这种小食因为价格低廉外观美丽,无论在平头百姓里还是达官贵族家里,都广受欢迎。
薛蕴坐在杨玥莹身边,抬头望了望天色,似乎在估测当前的时辰。
杨玥莹拉着友人的袖子撒娇:“阿蕴再待一会嘛,反正我们两家离得又不远。”
薛蕴微笑着点头:“也好,姑母今夜要在宫内侍奉皇后,必定不能回家。”
杨玥莹捧着脸:“家里人说等升殿之后,若是赶不及在年节期间回来,待在门派就行,日常用度他们会给我寄过去。”
薛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了握友人的手。
两位小姑娘身边除了各色玩器之外,还搁着一张用来盛放各类零食的案几,上面有糖渍的花片,莲子大小的青糕,用鸡汁、火腿、山菌汤混入面里做的小饼,以及一小碟不知什么时候放上去的芝麻糖。
*
仰天坪
。
劝进堂里的桌椅都被堆在角落,秋梦刀一脸愉快地盘腿坐在地上,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过年真好,我以前就想试试在课堂里煮火锅,那种滋味一定特别美妙。”
井双灯纳闷:“秋道友,你居然也在仰天坪过年?”他之前被谢明皎盯着处理过一段时间的阳天殿殿务,确认看留守弟子的名单里,并没有秋梦刀的存在。
秋梦刀解释:“瑶华有度在杻阳城里有别苑的,我假期可以住那,对了,天虞城那边也有崇吾的别苑,如果咱们去交换学习的话……呃,应该也不用住外头,可以直接上中皇山。”
谁让青帝就是北洲主呢。
郑珊珊轻轻笑了一下:“怎么锦道友也门派里过年?”
井双灯挺起胸膛:“我已经下定决心,从仰天坪开始,开始贯彻以门派为家的信念,结业前留在崇吾修炼,结业后就在门派找一份工作,彻底扎根。”
——这不是未来目标,而是阳天殿主对自己过去经历的平铺直叙。
同窗们聊天的时候,魏弼正在面无表情地洗菜切菜——他会做饭,但在味道上,远不如经过人仙考验的越知涯,基于这位过去式大能已经回家过年的客观条件,井双灯提议他们选择火锅作为晚餐的类别,并获得了全票通过。
小型术法对庖厨类的工作一直有极高的相性度,人手一份的《净世咒》更是让卫生维护的难度降低到了轻而易举的地步,考虑到修行带来的优势,小真人们直接豪爽地煮了四只锅,锅底是从城里的坊市里买回来的,每只的味道都别具一格。
首先是山菌锅,里面加了新鲜的嫩笋、种在桂木上的杜蕈、山泉附近的菌浦、还有一些老松树根上的芝菌——据说这还是青帝写的食谱,其中部分过于珍稀的食材做了更加接地气的替换,但坊市食摊的老板跟小真人们拍胸担保,味道绝对够鲜够香。
第二锅是尚付锅,尚付这种妖怪因为经常被食用,早在太始世代,就开始被人族驯养,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分成家养和野生两类,家养的尚付飞行能力基本退化,战斗力也保留的不多,毛色更是灰扑扑的,不太好看,但在体型上要更为丰腴肥嫩,有六条腿,翅膀,三只脑袋,味道兼具鸡鸭之长,肉质有一种厚重的鲜香。
第三锅是茱萸山椒锅,里头还加了茈蠃和育沛的肉来提鲜,汤汁泛着赤色,表面还飘着一层红油,价格在四只锅里最便宜,但据坊市的老板声称,过年期间一定得吃点带红色的菜,来年才能过得红红火火。
作为修士,秋梦刀等人不该迷信,奈何火锅香中带辣的气息太迷人,他们只能心甘情愿地向味蕾屈服。
第四锅是百卉锅,顾名思义,加了许多新鲜花草在里头,其中蕙草、甘菊、女萝是必选项,被切成薄片的是君迁木的果实,看着像枣子的是文茎,绿色的不是葱,而是条草——百卉锅因为具有养生的效果,一向广受崇吾派授业先生们的欢迎。
秋梦刀一边娴熟地切肉,一边顺口道:“对了,我在过来的时候,遇上了路莫同真人。”
魏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身边彻底忽略了自己阳天殿主身份的井双灯,也彻底带入了弟子的角色,紧张询问:“
他没发现我们在干什么吧?”
秋梦刀安抚:“锦道友放心。”
井双灯:“也对,你还挺擅长应付授业先生的……”
秋梦刀:“路莫同先生一看见我,就告诉我你们都在劝进堂里等着了,让我赶紧把食材带过去。”
井双灯:“……”行吧,这也算是崇吾特色,毕竟谁还不是从弟子的阶段过来的呢。
秋梦刀补充:“路莫同先生还给了我一只处理好的家狸力,祝我们新
年快乐,吃好玩好学好。”
——家狸力是跟野生狸力相区分的名字,这种妖怪的外形像豚,四只爪子中间有距相连,生存能力很弱,但自从被上古修士发现特别适合养来吃肉之后,就再也没了绝种的危险。
郑珊珊:“我发现门派里的真人们,倒是都没回家。”
秋梦刀:“正常,姑祖母以前说过,弟子们刚入门的时候,还有机会经常回家看看,等在修行之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之后,回去的时间也会慢慢变少。”顿了下,补充,“有修真背景的家族除外。”
魏弼随意提了一句:“不过归先生似乎不在门派里……锦道友小心些!”
颇具识武天赋的魏弼长臂一抄,反应迅速地直接将面前的将锅底整个端起,然后闪得远远的,彻底避开井双灯咳嗽的范围。
秋梦刀帮同窗拍了拍背:“还没吃呢,锦道友怎么就呛着了?”
井双灯:“……没事,就是有点岔气。”
作为知晓燕晷云身份的修士,他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压力,尤其是紫微星士还在青帝的建议下,与他以增进两派关系为名,进行过一次“友好”切磋。
虽然就餐的人数不多,但小真人们还是尽量让年夜饭看起来热闹一些,部分书桌被挪用过来当放菜盘的架子,上头满满都是准备下锅的食材。
劝进堂外传来扣门声,术法课的助教徐翰文走过来,笑呵呵的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压岁的红包。
井双灯:“……”他在思考,现在是应该表达感谢,还是表达自己受之有愧的心情。
魏弼,秋梦刀,郑珊珊:“多谢徐先生。”
——如果说郑珊珊的语气是可爱,魏弼就是一板一眼,每个动作都能拆解下来放在教科书上公开展览,纵然按照无为派的衡量标准也挑不出毛病,至于秋梦刀,字字句句都蕴含着能不能多给一份的滂湃情感。
郑珊珊道过谢后,又好奇道:“是所有弟子都有吗?”
徐翰文笑:“就你们留在门派里的有。”又放下一碟子芝麻糖,“明先生让我带过来的,过年嘛,就要吃点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杜蕈:这里做了二设。
释名杜蕈、地蕈、菇子、地鸡、獐头。气味甘、寒、有毒。(《本草纲目》)
菌浦:又南水行七百里,曰孟子之山,其木多梓桐,多桃李,其草多菌浦。(《山海经》)
尚付:鸟,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食之无卧。(《山海经》)
甘菊:
这里采用了《抱朴子》里的设定,有甜味:“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菊花堕其中,历世弥久,故水味为变。”、“又菊花与薏花相似,直以甘苦别之耳,菊甘而薏苦,谚言所谓苦如薏者也。”
文茎:又西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阳多铜,其阴多铁。其上有木焉,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可以已聋。(《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