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就拿着水枪,站在那儿不动了。
沈南灼原本在观察地形,看从哪儿能进放映厅。
等了几秒见她不动,眼神一紧:“没水?”
工作人员憋红一张脸:“不是,我、我没用过这个……”
消防演练从来不会真开闸,沈南灼当机立断,从她手中一把拿过水枪,语气坚定:“去开闸,我来。”
工作人员短暂地怔了半秒,没有起疑,转身跑向消防栓。
前后不过几十秒的时间,那头拧开水阀,沈南灼这边两手端稳水枪,水柱直冲火海。
男人肩宽腿长,眉峰微聚,背对着人群的方向,做每个决定都迅速果决。
林栀无法上前,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听见身边的人群不断传出低呼。
黑暗里浓烟四起,火势顺着地毯蔓延上座位与墙壁,沈南灼沿着进门的地方用水冲出一条窄窄的过道,然后闪身朝里走。
人群中传出倒抽冷气的声音,工作人员赶紧叫他:“先生!您不能进去,里面危险!”
可他没有回头。
转身便消失在了浓烟里。
周遭人群一片嘈杂,林栀耳畔空寂一瞬,好像被按了静音键,突然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真正让人有窒息感的从来不是火,而是铺天盖地的烟尘。
逃生通道近在眼前,可那扇门怎么都推不开,她孤立无援,被逼回卫生间,用最后一点点消防知识,打湿浴室里的毛巾,将自己整个人裹住。
迫近的死亡感如影随形,她蜷缩在角落里,完全无法控制,每一分每一秒,脑海中都闪过那样的念头——
为什么要离婚。
为什么留我一个人。
为什么连保姆离开的时候,都要把逃生通道堵上。
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是父母与子女吗,不是雇主与受雇人吗。
为什么……到头来。
林栀一动不动,盯着放映厅门口不断冒出的黑烟。
思绪不受控地,回到十六岁那年。
——好像是一场大火,把“我”和整个世界的联系,都切断了。
仿佛过去很久,又似乎只是一个瞬间。
放映厅飘出的黑烟由浓转淡,室内高温余热未散,水柱打在门口的地毯上,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他好像只是进去拐了个弯,怎么开道走进去,就怎么重新走出来。
林栀屏住呼吸,心脏漏跳一拍,人群中立时传出惊呼:“他出来了!”
人群一片兴奋的呼声,工作人员正联系当地消防,见他出来差点喜极而泣,赶紧转身迎过去。
沈南灼一手抱着个小男孩,一手将水枪往地毯上打:“去把水闸关了。”
工作人员这才反应过来:“喔……好,我这就去!”
沈南灼折身往外走,头发被水浇湿,面庞更清俊得不像话。浅灰的衬衣被蹭上了一点脏东西,定睛去看,除去灰尘,肩膀上还有一堆醒目的、小男孩杂乱的黑色五指印。
男孩儿的母亲被拦在外面,见他迎面走过来,赶紧接住小朋友。
小男孩被吓得不轻,死死抓着他的肩膀不肯放。
母亲眼眶还红着,哭笑不得,又语无伦次:“谢谢你,实在是太、太感谢你了,你的衣服是不是被弄脏了,我赔你一件新的吧……”
沈南灼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衬衣,脸上莫名有些挂不住:“没事……不用了,真的。”
这种场面他以前也见得不少。
可是脱掉那身衣服之后……再面对这样的场景和这样的人,总觉得不自在。
那位母亲千恩万谢,好话说尽后,才带着男孩儿离开。
沈南灼站在原地,裤子被水淋湿了一部分,衬衣袖子挽到手臂臂弯,水珠从发梢滚下来滴到小臂上,紧绷的肌肉,线条流畅。
周围围观的人并没有立刻散去,有人拿着手机咔嚓咔嚓拍照,一边拍一边捧着脸喊帅。
他没有看他们,等着那边关掉水阀,才开始收水带。
工作人员一路小跑过来想给他帮忙,可他动作太快,收尾收得干净又利落,连头都不抬,一眼也不看她。
林栀一言未发,在人群中跟着他走,看着他将消防栓恢复原样,阖上那扇小小的玻璃门。
沈南灼回转过身。
一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林栀。
小姑娘不置一语,将他的风衣外套抱在怀里,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看着他。
半晌,她张开双臂。
沈南灼伸手去拿外套,狭长的眼尾勾出一点儿笑:“不是让你在原地站着,怎么跑这边来?”
手指碰到风衣的前一秒,林栀突然收回手。
沈南灼悬在空中的双臂来不及撤,猝不及防地,她就这么一整只,扑进了他的怀抱。
他身形微僵,察觉她两条手臂环在了自己腰间。
她小小一只,抱得很用力,整个人几乎陷进他的胸膛。
“我身上有很多灰。”沈南灼失笑,摸摸兔子毛,轻声,“里面火势不大,你在担心我?”
影院大楼是这几年刚建的,消防设施很完善,报警及时,人群疏散也非常迅速。
虽然工作人员没什么实战经验,但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小白,所以火势并没有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开。
他进去时里面的确浓烟滚滚,灰尘很重,可火势并不算大。
那男孩儿估计是被吓傻了,明明都已经快跑到门口,看见前面亮起点儿火星立马就又不敢走了,坐在原地大哭。
他灭火没费什么功夫,真正费工夫的,是把那个鸡崽子似的小孩儿揪住带出来。
林栀的兔脑袋埋在他胸口,半天没有出声。
许久。
她闷声:“没有,我抱你是因为,就在前几分钟,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更喜欢你了。”
我早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缘分有限,关系譬如风中一线。
行走世间,天灾人祸,动如参商,难以避免。
可是你出现时,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告诉我,你就是我重新建立起来的,与世界的联系啊。
——我亲爱的。
***
折腾完这一遭,电影肯定也看不成了。
林栀原本想回家,可看电影的时间空了出来,沈南灼又觉得,不把这次好不容易挤时间搞出来的约会给它约完,连人生都会变得残缺。
前后斟酌,林栀提议:“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吧,也可以算约会。”
沈南灼欣然应允。
两个人同随后赶来的消防队做了简单的交接,一起下楼。
电影院在商场顶层,火势没有蔓延,楼下的专卖店都还在正常营业。林栀陪沈南灼买了新的衬衣和裤子,把全身行头更换一遍,才一起去找吃的。
接近晚饭时间,不少店员拿着小广告单,站在门口招徕顾客。
沈南灼牵着林栀的手,低声征求她的意见:“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林栀探着脑袋,目光在他那一沓广告单里转一圈,眼巴巴道:“铁板烧。”
“好。”
可是说到铁板烧,林栀又想起刚刚那场火。
尽管不严重,她仍然感到心有余悸,难以从情境中走出来。
思索片刻,林栀问出了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叔叔,为什么你会用消防栓?”
“按理来说,商场的工作人员都应该会用。”沈南灼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关,“综合商场内部经常堆积衣服纸箱,这些东西都是易燃物,一旦凑到一起,一个烟头就能把半个商场付之一炬。所以上岗之前,必须要做消防培训。”
林栀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次电影院的反应速度还蛮快。”
“嗯。”沈南灼唇角微绷,“得益于报警器,虽然烧毁了一部分财物,但至少人没有受伤。”
林栀没有多想,深以为然:“是啊,幸好……可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用消防栓?”
沈南灼:“……”
以为她会被岔开话题的。
看来她也不是那么好骗。
“因为……”
他有一点小小的头疼,明明很想告诉林栀,却又怕她过问太多。
他卡顿了一下,没有说完,背后陡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林栀!”
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这道喊声落下,林栀还没回头就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整只兔子的毛毛瞬间炸起来。
来人毫无所觉,从背后冲过来,亲切地拍她肩膀:“好久不见啊小师妹!你回国了怎么不请师姐吃饭呀,最近几年混得怎么样!”
林栀闭眼停顿了一下,咬牙转过身。
商场炽白的灯光下,年轻的女生身形清瘦、双腿修长,比她隐隐高出小半个头,皮肤白皙脸上带笑,高马尾引人注目。
林栀有些悲伤:“好久不见,师姐。”
“你怎么这么虚啊!”应之遥脸上带着一贯嚣张的笑,用力拍拍她的肩膀,“刚刚在电影院就看见你了,没敢认。没想到下来之后又遇见,还真是你!”
林栀正要开口,她又很自来熟地抬起头,看向沈南灼:“这是你男朋友吗?嗨呀当时我们学校那么多男生追你,你一个都看不上,非说自己有未婚夫,我一直以为那是你搪塞他们的借口呢,竟然还真有?他确实比那些ABC帅,刚刚灭火把我旁边妹子们苏得嗷嗷叫,你没看她们当时那表——”
“情”字还没出口,沈南灼转了过来。
应之遥脸上笑意未消,后半句话却硬生生卡在嘴边。
沈南灼心情有些复杂,认出来人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踌躇半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先握紧了林栀的手,才压低声音,礼貌地朝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应医生。”
第35章
夜色初临,铁板烧店内人满为患。
隔着一道玻璃门,有歌手背着吉他在店内登台驻唱,外面的露台比里面安静不少,沁凉的夜风里,头顶星子繁集,眼下只有小玻璃罩中盈盈的烛火在默默发亮。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应之遥坐在林栀和沈南灼对面,隔着长长的桌子,嚣张的笑脸收敛不少,刘海被风吹起,脸庞也显得温和,“我来北城出差,本来想等项目结束之后,如果有时间,再去找小师妹玩的。现在看来,我们的缘分还真是挡都挡不住。”
林栀憋着一股闷气,没有说话。
侍应生立在旁边帮她烤鱿鱼须,她就一动不动,盯着看滋滋响的铁板。
沈南灼看看林栀,再看看应之遥,有些失语。
他在桌子下安抚性地捏捏小女朋友的手,才抬头,低声道:“是很巧,栀栀前段时间还跟我提起她的师姐……没想到,竟然就是应医生。”
应之遥发出一串大魔王的反派笑声。
她长相明艳,笑声格外有感染力:“我也没想到,我以前的病人,竟然是小师妹的恋人。嗨呀,世界真是小。”
她说着,拿起桌上的啤酒罐:“来,为我们奇妙的缘分走一个!”
沈南灼晚上要开车,没有开啤酒。
林栀那儿开了一罐,度数不高,饭吃到一半,也没见她动几口。
他下意识转过去,轻轻拽拽她的手,无声地征求她的意见。
这小动作里暗示的意思很多,要不要喝?能不能喝?不喝也没有关系,推辞掉就好了。
林栀每一条都理解了,但她现在心里不爽,不想看他,放在桌下的手稍稍往后撤了撤,想要挣脱。
可是刚脱出去一点,就立刻又被他拽住,握紧,十指相扣。
她默了默,有些失语,只好放下筷子,用另一只手拿起铝皮罐,在应之遥的罐子上轻轻碰碰:“好,庆祝我们奇妙的缘分。”
应之遥咯咯笑:“你是不是想说阴魂不散。”
林栀:“……我没有。”
其实也没多大事,应之遥向来坦坦荡荡,林栀又不是小学生了,哪能真为“你这次考得比我好,我不高兴了嘤嘤嘤”这种无聊的事情,手动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
只不过她每每面对沈南灼,遇到点屁大的事情都想撒娇。
可是今天让她感到出奇不爽的,也是沈南灼。
起初在商场里碰见,应之遥没认出沈南灼,只给林栀打了招呼。
是沈南灼自己,主动,叫了一声,应医生。
应、医、生。
林栀整个人都被惊在原地。
这三个字信息量太大了,应之遥并不是心理咨询师,她是精神科医生,有处方权,可以开药。沈南灼为什么会认识她,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跟自己说?
林栀的挫败感在这个瞬间达到极值。
她的脑子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恋人有小秘密也很正常啊,何况男朋友和师姐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而已”,一半是“一想到他们坐在一起谈人生,内容还一个字都不告诉我,就觉得要窒息了”。
虽然读书时学姐也没少逗她,可应之遥是很有职业操守的人,但凡签过保密协议,出了医院的门,她就敢说十分钟前才见过面的病人只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路人”。
所以如果不是沈南灼那句“应医生”,林栀毫不怀疑,应之遥也会装作完全没见过他。
她一面庆幸没有被欺骗,一面又懊恼,沈南灼为什么要让她陷进这种纠结的陷阱。
小兔子有点蔫儿唧唧的,应之遥还在场,沈南灼也没办法把她抱到腿上亲亲。
他在桌子下摩挲着捏林栀的手,捏来捏去,她就是不看他。
应之遥看见了,觉得好笑又可爱,撑着下巴问:“师妹,导师有没有跟你说,让我帮你核查论文数据的事儿?”
林栀蹭地抬起头:“他也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