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想到姬亥过往身世,也觉得不奇怪,可不就是孤家寡人,六亲缘薄的命吗?
生母早亡,不为父喜。若非前五个皇子逼宫,谁想得起大梁皇宫里还有个六皇子?
太卜将叹息收敛,拱手道:“六殿下,臣夜观天象,本月二十五,有大吉之象,晴风和畅,可将登基大典设于此日。”
“本宫无意登基大典,今日召诸位贤臣,是为共同商议赈灾之事,湘南大雪,百姓流离失所,本宫每每想起便倍感痛心,夙夜难眠。
百姓为重,本宫登基为次,万不能在此刻劳民伤财。”
上首的青年声音清朗缓缓诉说,如冰玉铜磬,闻之忘俗,不由得想到公子如玉。
姬亥的母亲是异族人,所以姬亥的面容相较于大梁人,更多几分异域,身量颀长,气度雍容尔雅。
五官深邃却不过分,下巴尖削,下颚线条流畅分明,眼睛狭长,带着微微上挑的姣好弧度,却不显得轻佻,唇薄而色淡。
奇异的将凉薄与温柔这样相对的两种气质恰到好处结合起来。
生的好看之人总是格外容易得到优待,何况姬亥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足够在诸臣当中树立好感,尤其与性格暴虐的前太子姬令幺相比。
兴许皇室这暴虐的血统是祖上传下来的,大梁自开国以来,历代的君王文治武功高卓,但性格皆暴烈冲动,不要说礼贤下士,让他们跟臣子心平气和的说话都困难。一言不合就能在朝堂上见血,提着剑追着人满大殿跑,朝堂上下人人自危。
老太师侍奉了三朝君王,没有遇见一个像姬亥这样好性儿温柔的,他这颗吊着几十年的心扑通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陛下心系百姓,老臣感动,但礼不可废……”
众臣七嘴八舌的好言相劝,姬亥这才为难的决定将大典从简,饶是如此,都足够让人感动。
姬亥将用于登基大典的银钱全部用于赈灾,又妥善处置灾民,帮助他们重建家园,此举赢得了无数百姓的好评,皆称颂新帝仁德,将其奉若神明。
殷却暄托着腮趴在窗边看雪,她眼睛不好,也看不真切,只能瞧见殿前白茫茫一片,松软的让四周都陷入安静闲适。
她眨了眨眼睛,招手叫贴身使女皎皎过来:“我记得还有白兔皮是不是?”
皎皎如实点头,微微不解:“郡主要拿来用吗?”
又苦口婆心的劝阻:“郡主将这些东西放着吧,王宫有绣娘,缺什么只会一声便成了,您只管好生歇着。”
殷却暄却执拗的摇头,微微鼓起了腮帮子,有几分娇憨可爱:“前几日去祖母那儿请安的时候,祖母总是捶腿,想来是旧疾犯了,想着做双护膝。”
自打她眼睛有疾,王宫里上下都当她是瓷娃娃,磕不得碰不得,恨不得连走路都替她。
“我原本手艺是不差的,这样的小物件又不是绣花,闭着眼做也能做个七七八八。祖母早年征战落下病根,一到雪天就要腿疼,我心疼,要是旁人替我做了,我还觉得愧疚,索性无事,就自己做了。”
皎皎听她长篇大论这样一说,知道劝不动,也只好领命。
“好皎皎,替我多拿些来!”殷却暄托着头,撒娇一样拖着长音央求,皎皎脸一红,这才没办法的摇头下去。
殷却暄眼睛不好用,就让皎皎帮她穿针,早年她女红不错,的确是闭着眼就能将一双护膝做出来。
殷却暄咬断了丝线,将毛茸茸的护膝摆在手里摸了摸,厚实也结实,祖母不爱华而不实的东西,这样正好。只是她打怵祖母惯了,不知道该怎么送过去。
“幼娘……”
殷却暄动了动唇,小声唤道。
辛幼娘闻声走近,她是殷却暄的奶娘之一,做事稳重妥帖,也得太王妃几分青眼。
“郡主有什么吩咐?”
“你去将这个送给祖母……”殷却暄又让她找个盒子装起来,宣王宫极大,路程远,省的下雪污了。
“表孝心还是主子去来得好,老太妃见着您总比见着奴婢要开怀。”
辛幼娘将东西接过来,面上带笑,郡主为这一副护膝费了许多功夫,从天亮做到天黑,若只是但凭她之手送去,未免可惜。
她将郡主自小带到大,也晓得郡主与老太妃之间有些误会。一个怕的很,一个想要亲近又不知如何开口。
殷却暄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所有人都劝,也只得换了衣裳,辛幼娘替她又重新梳了发。
“天也晚了,要不咱们明天再去罢,你看我也有些累了……”殷却暄心里毛毛的,跪坐在镜前,小声同辛幼娘打着商量,双手微微紧张的抠着梳妆台的沿儿。
辛幼娘正替她在首饰盒里翻找,冷不丁听她又打了退堂鼓,心里好笑。郡主自小就是这样,觉得头疼的事儿总是能拖就拖,所以语气坚决的否定了殷却暄的提议。
殷却暄知道没有回旋余地,只好认命的闭上眼睛,任由辛幼娘摆布。
像辛幼娘这样奶大主子的嬷嬷,地位不同寻常,与其说是奴才,倒不如说是主子的知心人,有不小的话语权。殷却暄年纪小,许多事儿上拿不定主意,也决断不好,也都要依仗辛幼娘。
正赶上国丧,也不好打扮艳丽,只用浅蓝色的丝带绾了一对双环髻,同色曲裾,幸得殷却暄生的殊丽,倒也好看。
老太妃正对着灯火打络子,樱粉色的络子串着鲜嫩的石榴石,一看就是给年轻姑娘用的,她是武将出身,做的不怎么熟稔。
陈嬷嬷上前将烛花挑亮,免得伤眼睛,低头瞧了一眼快要打完的络子,赞道:“真是好看,太妃是给郡主打的罢。”
老太妃面上忍不住带了几分得意,手上动作更顺畅了,嘴上却哼道:“哪里好了,手法粗糙拙劣,也就你觉得不错,我不过是试试手,怎么会给她用?”
陈嬷嬷笑而不语,也不拆穿老太妃的嘴硬心软。
郡主是宣王嫡系血脉里最后一根独苗苗,生的漂亮又乖巧,甜丝丝的饴糖一样的女孩子,谁见了不疼爱?
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声,陈嬷嬷就眼见着老太妃把那个樱粉色的络子飞快压在了被褥下,又将针线珠串收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又以眼神警告陈嬷嬷。
陈嬷嬷费了好大功夫才将笑意压了下去,转身去迎接殷却暄进门。
老太妃心里嘀咕,这天儿也不早了,怎么满满突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快说爱我!
第4章
自打老太妃得了殷却暄的护膝,面上不见喜色,日日却都要带着,又生怕脏污损坏,时时看顾,要摸上一模。
众人知晓她嘴硬,只当做未曾瞧见,老太妃性子别扭,虽金贵孙女做的东西,但既不肯自己说出那份欢喜来,也羞恼于旁人点破。
至于她亲手打的那枚络子,始终不好意思拿出来,还是自己偷偷找地方藏了起来。
今日正赶上大寒,天昏沉沉的,黑云铺盖压下,寒风料峭,只几片清雪摇晃落下,让人心情也随之低落几分。
殷却暄单手抱着手炉,将自己殿内小书房里的字帖都拿出来烘烤。她自小描摹的字帖都是殷却骁写的,殷却骁疼爱妹妹,政务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导。
殿内即便是日日烧地龙,也架不住冬日的阴湿。殷却暄对哥哥留下的墨宝看得珍重,怕生霉变,时不时就要亲自收拾。
眼皮突兀的跳了两下,殷却暄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她将不安压了下去,心中暗嘲,都如此境地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情发生?
不多时候,老太妃那头派了个嬷嬷前来,请她过去。
“郡主,顺侯贺家夫人来了。”
殷却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与顺侯贺家世子贺之昂早年定亲,说起来这门婚事还是家里照低了寻的,为了不让她受委屈。
当初的宣王一脉已经煊赫至极,她再往高了配也只能寻皇子王孙,哥哥舍不得将她往那龙潭虎穴里推,便朝下寻了老实的顺侯的世子。这等好事一提,顺侯家哪有不同意的,就差把她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恨不得日日派人前来问候。
只是不年不节,顺侯夫人怎会造访?
“我稍后便过去,你怎么还不回去复命?”殷却暄见那嬷嬷神色有异,忍不住抬眸问道。
“人还被老太妃晾在外宫,老太妃要您无需收拾,即可前往便可,顺带……顺带捎上当初定亲的玉佩。”
嬷嬷说着,面上不免多了愤恨,语气也咬牙切齿起来。
殷却暄摸了摸已经消停的眼皮,心中有了猜测:“是来退亲的?”
见嬷嬷神色既气恼又凄怨,便知自己猜测不错。
当初宣王不曾嫌顺侯府破落,将宝贝孙女儿许下,现在宣王战死,新帝登基,眼见颓势,就迫不及待退婚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皎皎一听怒目圆睁,狠狠剁了脚:“贺之昂不过小小侯府世子,我郡主位比郡王,他们怎敢退亲?”
说着脸憋的通红,就要往外跑去理论。
辛幼娘得了殷却暄眼神示意,将人一把拉住:“郡主还没说话呢,你莫冲动。”
殷却暄不紧不慢的将展开的宣纸小心卷起,又将目光下移,语气幽幽:“你先去给祖母复命,教她不要怒急伤身,为一顺侯倒不值得。既然祖母晾着顺侯夫人,那就教夫人多等一会儿,也不打紧……”
“以往她来,王府上下都当作贵客,尽心着力的安顿,我性子也软,说话和气,倒是教她忘了这是宣王府,我是个郡主。今儿便仗势欺人了,教她多等等我。”
众人见殷却暄没有如预料的一般羞恼愤恨急于去理论,反倒有几分气定神闲,也像有了主心骨一般。
皎皎拍了拍额头,有几分冷静,扬起下巴倨傲道:“便让她等着罢,我们郡主可不得闲。”
都这样被堕面子了,若还是为了一句“气度”将人大大方方的迎进来,恐怕只让人觉得他们真是日薄西山,连个侯府都得罪不起了。
待那嬷嬷走了,殷却暄才长舒一口气,将手炉重重的放在桌上,揉了揉额角。
“我还当郡主真的不气呢。”辛幼娘取了披风过来,言语有几分调侃,但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嬉笑。
顺侯这事儿做的实在不地道,教人恶心。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他们要是有胆子,怎么不在宣王尚在的时候提退亲?
早年郡主性子娇贵,遇到这样的亏定是不肯吃的,早就蒙在被窝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宣王疼妹妹,见不得她哭,甭管天大的事儿,管叫它平了。
“我也不是神人,怎会半分气恼都无?不过方才嬷嬷是祖母身边儿的人,我怕我显露生气来,教祖母得知,她又要担心我会不会积郁成疾了。”
殷却暄叹气,都言虎落平阳被犬欺,自己还没有到日薄西山的地步呢,顺侯府就迫不及待的要骑在他家头上了。哥哥不在了,她哭闹也没人替她做主,哭有什么用?
“倒不是咱们仗势欺人不让退亲,一般这退亲,都该是两家商议好了,由女方先提出。女儿家面子金贵,这样不算堕了面子,但像顺侯这样说也不说一声,直愣愣的就来退亲,倒像是刻意打咱们的脸。”辛幼娘无不担忧的蹙眉道。
她想得更深些,按理顺侯不是这般不讲情面的人,恐怕其中还有些别的意思。
殷却暄细哼了声:“眼见着宣王宫大厦将倾,我这个郡主不打紧了,她们也不恭敬的放在心上了。要么他家是另攀高枝了,要么就是咱们的对家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合伙来作践咱们的。”
“对家……”提起这出,殷却暄念了句。
对家倒是有一个,先帝的幺妹华阴公主姬幼宜倾慕哥哥不得,由爱生恨,处处与自家作对,但是堂堂公主,如此手段是不是太过低劣?
殷却暄将此想法推翻了,华阴公主虽与自家作对,但性格直率,行事光明磊落,不应该是她……
顺侯夫人千里迢迢带着儿子来退亲,在外宫坐了半天,也不见有宫女内侍招待,一杯热茶都见不着,这样冷的天儿,便是穿得多也耐不住。
她想要抱怨,又想起自己做的事儿不厚道,还是敛声,只是脸上的不耐越来越重。
只见那贺之昂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若玉冠,俊雅异常,只是眼神飘忽不定,有优柔寡断之像,他攥着手里的折扇,想要劝母亲回去,但又想起远大前程,抉择两难。
殷却暄去寻老太妃的时候,被告知老太妃在焙茶坞内沏茶。老太妃所居的景新苑极为阔大,内里除却下人仆役所居的屋舍,另有十几座轩台亭斋,游榭长廊。
“先喝杯茶暖暖,天冷路冻,偏要为这般无耻之尤的人走一趟。”老太妃语气不善,命人捧了茶给殷却暄。
殷却暄拘谨的捧了热茶在手里细细品着,太王妃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她,半晌才缓缓开口:“这次不仅不恼,反倒遣人来安慰我,到底是长大了,沉稳许多。”
老太妃本是想夸她两句,再细细安抚,但出口语气却不怎么和气,不由得暗恼自己。
“都十六了,哪里还做的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蠢事。”殷却暄笑容想要真诚些,只是怕惯了老太妃,不免还是僵硬。
“我自打王畿回来后,这两年时不时就在猜测顺侯府会不会来退亲,到底是叫我等着了!”
从前她还在王畿建康做质子的时候,顺侯夫人常常从封地交趾寄些稀罕玩意过去,多有慰问,自打哥哥战死,她伤了眼睛,从王畿返回平阳,顺侯家就再无音信,她就隐约有所猜想。
老太妃目光微怔,满满九岁被送去建康做质子,一去就是六年,只逢年过节见上一面,回来时候已经十四,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转眼又两年,竟都十六了。
使女继继续打扇烘着火盆,房内暖融融的蒸腾出热气,殷却暄苍白的小脸也多了几分血色。祖孙二人喝尽了一盏茶,老太妃才低声吩咐人将顺侯夫人引进来。
门帘子方一揭开,丝丝缕缕的寒风便涌了进来,夹杂着愈来愈厚的雪花,只是老太妃的焙茶坞极大,又隔着数道珠帘洞门,寒风不待吹到殷却暄面前就散尽了。
顺侯夫人乌氏与贺之昂一进门,长时间处在寒冷中的身体被热气一熏,登时酥软了半边,站都站不稳了。
陈嬷嬷替老太妃摆了棋子。殷却暄看不清棋盘,捧着热茶坐在一旁看着,便只有老太妃一人同自己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