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薨逝固然遗憾, 但其身前论德论行都无一样堪配国母,贸然追封, 不足以服众,恐怕会引起天下百姓的反感,请皇上三思!”
“老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就满足了,哪来的闲心管谁是皇后,何况这只是死后追封, 又不影响朕立新后,到底是百姓反感, 还是顾阁老你不服?”
薛采薇不在了,秦冕悲痛过后平静下来,整个人也消沉了不少,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一意孤行, 听不进任何谏言。
顾阁老也是个犟脾气,早年受先帝托付,自觉责任重大,不能因为一个不贤不德的女人而让皇帝声誉受损, 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脊背, 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道:“臣不敢有愧先帝所托, 皇贵妃无子亦无声名,追封为后实在不妥,于理不合于法不当,还请皇上慎夺。”
“朕不想慎夺,只想封皇贵妃为后,顾卿家又待如何?以命相谏,撞死在这金銮殿上?朕倒想看看顾卿到底有没有这个胆量,真的当得起先帝所托,还是说说而已。”
秦冕拉下了眉眼,面容冷峻,话语间还带着讥诮,有几分神似秦昇,一瞬间散发出的威严之气,倒也让堂上的众朝臣心肝小小颤了一把。
顾阁老从未被人这么羞辱过,何况还是在百官面前,登时脸红成了猪肝色,嘴唇上的两片白胡子微微抖动,似是有话要说,又堵在了喉头,一时说不出来。
立在队伍里的兵部尚书和沐恩侯对看了一眼,兵部尚书匀了匀气,迈着脚步站了出来,拱着双手道:“皇上明鉴,顾阁老历经三朝,深得先帝器重,先帝仙逝前委以顾大人重任,为的是国祚长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个臣子比朕还要重要,那要他来当这个皇帝好了,朕退位让贤!”
一个个都在逼他,没人理解他,秦冕也是怒红了眼,不管不顾,也压抑不住,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只为发泄个痛快。
皇帝金口一开不得了,骇得众人纷纷双膝跪下,异口同声道:“请皇上三思,收回成命!”
顾阁老更是心生一股悲凉,他一语不发,重重对着地面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颤巍巍站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身后巨大的立柱。
朝臣们还跪着在,等起身去阻止,已是晚了一步,咚的一声巨响,顾阁老软软倒在了立柱前,额头上满是鲜血,尤为可怖。
“顾大人,你不能做傻事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离得近的官员回过了神,纷纷跑过去查看顾阁老的情况,一个官员探到他鼻下,身子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顾大人,顾大人,没气了!”
众人脸色大变,杨阁老赶紧奔过去,拿手探了探,一脸悲痛:“老顾啊,你这又是何必!”
一时间,整个金銮殿笼罩在了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唯一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也就皇帝了,他站起身,凉凉一句退朝,竟是一句问候也没有。
皇帝冷漠无情的态度,也让众朝臣心凉透了,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在交流,又像在做抉择。
沐恩侯隐在众人中,面露哀戚之色,内心却波涛汹涌。
谋划了这么久,终于要来了,太皇太后的命虽保住了,但至今昏迷不醒,没有人能拉住皇帝,那么就让他自行毁灭吧。
皇帝下了朝就直奔甘泉宫,主殿被布置成了巨大的灵堂,后宫所有的妃嫔都必须行跪礼哭丧,以示对皇贵妃的敬重,然而,听到内侍报圣驾来了,一个个不禁抬起了头,很自然的反应,想装都难。
唯有跪在妃嫔中间的沈姝一动不动,眼底泛着青,眼里还有红血丝,面容颇为伤感,未施粉黛,泪眼尤为明显。
皇帝面无表情越过众妃嫔,眼角冷冷扫过一圈女人,落在沈姝身上时停留了一瞬,然后收了回去,瘦长的身躯径自立在棺木旁,望着面色发青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的女子,已经称不上好看,却能让皇帝记上一辈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怕也就是母妃过世,他一个人躲在假山后哭泣,她第一个找到他,用尚且瘦弱的身体抱住他,对他说:“表哥不怕,还有薇薇,薇薇会一直陪着你。”
后来舅家出世,她也离开了,直到三年前,她回来,灰扑扑地像个乞丐,依然对他笑得灿烂。
“表哥,说好的要陪你,薇薇不能食言。”
可短短三年,她就食言了。
不能想,一想,胸口满溢的悲凄,皇帝烦躁地挥了挥袖,大声喝道:“你们都出去,留在这里也是扰贵妃的清静,都滚!”
这话犹如大赦,众妃嫔如释重负,也不顾膝盖酸疼,脚底抹了油似的,一个比一个遛得麻利。
沈姝三步一回首,攥紧了袖口暗暗告诫自己,还不是时候,要忍,忍住了。
皇帝站了许久,脚底仿佛被冰封住了,没有一个宫人敢上前,直到明嫣一身白衣走过来,神情异常安宁,毫不惧怕,手里捏着一封信。
“皇上,这是奴婢从贵妃床褥底下翻到的遗物,请皇上过目!”
听到这话,秦冕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转头看着明嫣双手恭敬呈上的信,封面写着四个字:“表哥亲启!”
是她的笔迹!
秦冕接过信,沉冷盯着明嫣:“你护主不力,可有想过后果。”
明嫣凄凄一笑:“黄泉太冷,主子会怕,奴婢当然也要陪着去。”
是忏悔,也是赎罪,不论身前或死后,她都在利用主子。
“那就早些准备,她一个人太孤单了。”
就算明嫣自己不想死,秦冕也容不得她活着。
如果说皇帝此时还只是悲痛,那么看完信后,便如被彻底激怒的野兽,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周身散发着狂暴的气息,他揉碎了信纸,叫来近身内侍,第一句话就是:“摆驾福安宫!”
秦冕来得突然,容太后无知无觉,被禁了数日,颜面扫地,几近崩溃,忍不住破口大骂:“不孝子,昏君,早知他是这么个德性,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他带出冷宫,跟他那个娘一样,不知好歹,白眼狼!”
“朕是白眼狼,母后又是什么?草菅人命,恬不知耻,狼心狗肺!”
一句比一句狠,容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发冷,她回过身对上皇帝那双阴鹜得可怕的眼睛,恼羞成怒:“逆子,圈禁嫡母,逼死忠臣,不孝不贤不堪为君,辜负了先帝的期望---”
“母后在这对朕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是可笑,论卑鄙阴险,谁又比得过母后,我母妃已经身在冷宫,对你构不成威胁,你却咄咄逼人,竟连活路都不留给她!”
秦冕一直以为母妃是自尽,让容后没有后顾之忧地扶持他,却不想母妃根本没想过死,而是被容后派人三尺白绫活活勒到断气,还有薛家,哪怕被流放到边境也逃不过容后的魔爪,除了采薇历经艰险回到京城,再无一人存活,杀死他们的盗匪就是太后安排的。
采薇一直隐瞒不说,是因为她被盗匪亵渎,差点失去贞节,直到近日,她发现被扯走的贴身兜衣到了太后手里,并以此威胁她,这也是压垮采薇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被逼对他下药,良心受到谴责,一直备受煎熬,就那样痛苦死去,他却无知无觉。
还有轮流给他把平安脉的三名太医,居然也早被这毒妇收买,他中了绝子嗣的奇毒,无一人诊出,其心实在可诛!
“朕很想知道,若朕坐不稳这个皇位,母后又想扶持哪个皇子,或者你们容家想取而代之?”
皇帝言行大胆,句句戳心,容太后听得后脊直发凉,双唇抖动:“皇帝你糊涂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哀家若不看好你,当初又何必费尽心力扶持你上位,你这是伤心过度,难免想法偏激---”
“母后又想蒙混过关了,但朕觉得朕从未如此清醒过,以至于朕不想再放过母后了,那些被你害死的亡灵,在地下等你等得够久了。”
“皇帝,你什么意思?”
容太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满身戾气的少年。
“字面上的意思,母后,你该上路了。”
皇帝退后一步,他身后的两名内侍走了上来,手捧长长的白绫,容太后瞠目欲裂,控制不住地大喊:“秦冕,你不能这么对我,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你!”
“所以我现在才动手,多活了几年,母后也该知足了。”
说罢,秦冕转身离开,容太后想跟上,却被内侍们制住,徒劳无功地做最后挣扎,歇斯底里,再也没有了一国之母的高贵仪态,只剩满目的慌张。
她做了什么,她只是赐死了一个冷宫的妃嫔,何罪之有,秦冕,你这个逆子,你会遭报应的!
容太后薨逝的丧钟敲起,太皇太后在这钟声中幽幽转醒,满目怅然。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最终什么也做不了,她有罪。
懋城总兵府,秦昇端坐在大堂内,正执笔撰写将要派送到尚京的捷报,沈恒已经先行回京,他尚有一些事要处理,不便跟沈恒一道,也是有意试探沈恒,先行回京的他在面对京中巨变时是何反应,会不会跟容家合作。
他和容家,沈恒只能二选一,没有第三种可能。
“主子,主子,不好了!”
楚久急匆匆跑进来,喘着粗气,手里捏着从逆贼身上搜到的密报。
“南方有异动,留王反了!”
留王是秦冕的三哥,封地在留城。
秦昇手中的笔停下,抬眸凌厉望着楚久:“什么时候的事?”
上一世,留王并没有反。
“五日前,留王带着召集到的八万私兵,顺着乌陵江由南向北,烧杀抢掠,所到之地哀鸿遍野!”
秦昇蓦地站了起来,向来沉着冷静的人此时面上竟浮现一丝紧张:“立刻给我备最快的马!”
从留城到尚京,皖城是必经之地,也是可掠夺的富饶之地。
楚久微愣:“主子,这是个天大的机会,让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随后,坐收渔翁之利。”
秦昇却已无心再听,挥开了挡在他身前的男人,大步往外走去。
楚久一拳头捶在桌上,哎叹一声,但也拿主子没辙,只能认命地快跑跟了上去。
女人就是祸水,平白又多了一桩麻烦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英雄救美,走起!
第45章
“小姐, 小姐,醒醒!”
凝香火急火燎地喊主子,沈妧迷迷糊糊尚在梦中, 就感觉一双手不停推着自己, 催自己起床, 还掀开了被子拿衣裳往她身上套, 衣服有点粗糙,擦过她手背都有点痒痒麻麻的。
沈妧被这一阵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弄醒, 费劲睁开眼睛一看,身上被凝香套上了粗布麻裙,瞬间成了个俏村姑。
“三更半夜不睡觉,给我穿这个做什么?”
凝香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还带着紧迫感, 沈妧睡意去了大半,又见其他丫鬟在屋里翻箱倒柜, 挑挑拣拣打包重要的物件,心里更是咯噔一紧。
“小姐,南边乱了,留王正往这边打过来, 咱们必须得尽快离开。”
沈妧闻言犹如冷风从头到脚灌下来, 吹她一个透心凉,赶紧从床上跳起,不等凝香帮她,自己就急急忙忙拿起鞋子往脚上套, 极力保持冷静, 声音依然有点颤:“怎么这么突然,没有官报通知吗?”
“听说留王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屠城, 能逃出来报信的极少,官府也是刚得到的信,小姐,您别动,奴婢给您把眉毛画粗!”
一听到屠城,沈妧魂都没了一半,哪敢有意见,乖乖坐定,任凝香在自己脸上抹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自己还强调:“画丑点,能有多丑就画多丑。”
“奴婢尽量!”
天生丽质,想画丑也没那么容易。
逃难最忌繁琐,一切从简,一人胳膊挎着一个包裹,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赶往后院小门,沈妧一边小跑一边问凝香:“母亲呢?她是不是到那了?”
“夫人要奴婢先带你过去,她还得去库房一趟。”
那么多财产,不可能全部带走,也得尽量多藏一些。
沈妧一听哪里能安心,转身就要回去,却被凝香一把拉住:“小姐,这种时候您就不要回去添乱了,夫人有分寸,她处理完了会尽快过来的,我们先给夫人占个位子,大房二房人多,别到我们连一辆马车都没有了,哪里跑得过那些兵强马壮的反贼。”
这也是夫人叫她们先过去的原因。
沈妧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先压下内心的担忧,在前头丫鬟提着灯笼的昏黄光亮下,快步赶往后门。
眼看着快到门口了,不知是谁一声叫起来,沈妧看到前头有人忽然倒地,顿感不妙,正要隐到一旁光线暗淡的树后,一个挎着大刀的壮汉横冲过来,抓住挡在她身前的凝香,粗声粗气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她已经先走了。”
凝香鼓足勇气,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恶汉的脸,又是一惊:“丁侍卫,怎么是你?”
“爷来接你家小姐去京城享福了,为了你家小姐着想,你最好说实话,不然,休怪我无情了。”
说着,丁强将刀鞘拔了拔,利器刺耳的声音听得人心头猛颤,沈妧更是浑身凉凉,这时彻底明白了容峥离开时说的那些绵里藏针的话,他怕是一直在等机会,这世道越乱,他就越有机可趁。
“我家小姐真的不在--”
还没说完就被丁强一把推开,然而,看到凝香身后立着的高低眉,脸颊两坨血红胭脂的奇丑女子,丁强胃部一阵翻涌,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他嫌恶地转回身,扣住凝香将她粗鲁拉起:“快带我去找你家小姐,不然,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大刀再次被男人拔起,直指向凝香,沈妧不愿意看到凝香为了自己送命,一声喝止:“住手,我就是沈妧,你放了凝香,我跟你走。”
这声音,确是六小姐没错。
不过,丁强转向沈妧的眼神带着不可思议,就算要遮掩容貌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丑得连讨不到媳妇的庄稼汉子都嫌弃。
“丁某得罪了,也是出于无奈,六小姐见谅。”
认出了沈妧,丁强态度也瞬间变好,松开了对凝香的钳制,改而盯紧沈妧,叫上带来的几名手下,一前一后围住沈妧,带着她前往准备好的车马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