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她忽然想到,这是她的父亲。
  父亲,成了一个多么具象化的名词。
  风迎面而来,灿烂的阳光照耀在马儿身上,红棕色鬃毛飞扬,闪着光泽,仿佛一下子纷乱涌来的蝶群。它们用讲述童话的妖精似的声音说:“菀菀,这是你的爹地。”
  “菀菀,把手伸出来。”她的父亲说。
  她伸出手来,听见父亲又说:“Draw the rein.”(控缰)
  裴安菀尽可能坐正,双手握住缰绳,手肘抬起。
  “对。”阮决明放开缰绳,只虚护在旁边,“保持节奏,去感受平衡。”
  裴安菀随着马背在颠簸,像孤零零的漂泊在海浪中的一支浆,没有方向。她集中注意力,渐渐感觉这颠簸有了韵律。
  “菀菀,你做得很好。Now,leadingrein.”(开缰)
  马奔跑在行道上,逐渐靠近被栅栏圈起来的一片沙场。阮决明握住裴安菀的小手,引着她一手持定左缰,一手用右缰去压马颈,让马儿往左回调。
  下一瞬,马儿跨越栅栏,跃入沙场,阮决明一手悬着缰绳,一手环住裴安菀,让她不至于随惯性落下马背。
  马儿在沙地里跑得更畅快了,耳畔风声呼呼,裴安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好玩对不对?”阮决明问。
  裴安菀侧头来看他,长睫毛一眨,眸眼亮晶晶的,“点解你这么劲?”(厉害)
  阮决明笑了一声,“因为我是菀菀的……嗯……”似乎陷入深思,“嗯?”
  裴安菀鼓了鼓腮,看向前路说:“我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阮决明俯身,贴着她的脸颊说。
  裴安菀别过脸去,言辞闪烁道:“妈咪不准的。”
  阮决明故意问:“妈咪?”
  “……裴辛夷。”裴安菀极小声地说。
  “可是她又不在,我不会告你的状啊。”
  “但是我讨厌你!”裴安菀忽地大声说,“凭什么?点解?”
  阮决明意识到他操之过急,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当我讲笑好不好,菀菀不要生气。”
  还没接受他的存在没错,还是不够信任他没错,但她知道这是她等了很久的父亲。
  裴安菀沉默了许久,很轻很轻地说:“爹地。”
  阮决明耳朵嗡嗡的,他难以置信,更不敢确信这个身份是真实的。他说:“乜嘢?”
  裴安菀往他怀里缩了缩,“爹地。”
  嗓音甜蜜,像加了好多好多糖心的太妃巧克力。
 
 
第51章 
  夜幕降临,霓虹闪烁,写字楼抹了脂粉,酒精气泡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裴辛夷照旧去“鸢尾”买咖啡,等待咖啡做好的间隙,向奕晋来了,应该说又来了。他们时常会在这里碰见,她多是拿了咖啡就走,极少数时候会让步,允许他陪自己走一段路。
  向奕晋话很多,能从咖啡豆的烘焙方法,说到世上最神秘的花园,再说到印象派艺术家的生平。
  “你话很少。”向奕晋忽然说。
  “是咩?”裴辛夷不经意地说,在鱼蛋摊前驻足。
  “我一直讲一直讲,但你对我讲的都好像不感兴趣。”
  裴辛夷要了一份鱼蛋,问向奕晋要什么,看见他稍显冷淡地表情,说:“唔好意思,你讲乜嘢?”
  向奕晋无奈地笑了一下,摊手说:“我讲的有这么无聊?”
  “冇啊,我在想……”裴辛夷抿了抿唇。
  “想乜啊?”向奕晋不太愉快地问。
  裴辛夷垂眸说:“想问你今日得不得闲。”
  向奕晋一愣,“怎么?”
  裴辛夷瞧着他,又看向别处,咬了一下唇,有些羞赫地说:“请你食饭呀。”
  向奕晋张了张嘴,很惊讶,不可置信地问:“食饭?”
  裴辛夷蹙起眉尖,失落地说:“啊,你不得闲?冇事啊,那就改——”
  “有啊。”向奕晋笑了起来,“当然有,我只是冇想到……你会主动约我食饭。”
  “有些事想要问你。”
  “乜嘢啊?”
  “坐下来再聊好不好?”
  向奕晋这才瞧出她言辞之间的羞涩,心下隐约有了期待,说:“好啊。”
  他们步行至皇后大道,走进一间restaurant&bar,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入座角落的位置。兰桂坊此时还未被游客占据,这样的餐厅主要面向附近写字楼的职员,主打鸡尾酒,而非餐食。餐食半中不洋,是所谓的融合菜。
  裴辛夷点了一份茄汁意面,向奕晋点了一碗海鲜烩饭,两人还点了两杯鸳鸯冻奶茶,一些炸虾球之类的小食。像极了学生约会的菜单。
  其实裴辛夷平时把这里当解决口腹的工作餐食堂,同事们加班餐最喜欢点这家,味道尚且过关,主要是有外送服务。
  闲聊一阵,向奕晋问:“你想问我乜嘢?”
  “嗱,你是安霓的老友,”裴辛夷向送来奶茶的服务生道谢,接着说,“所以想拜托你一件事。”
  向奕晋为先前期待感到好笑,难掩失落,说:“原来是关于Annie的。”
  “是呀。”裴辛夷蹙起眉头来,“Annie最近不怎么着家,我们都很担心。”
  向奕晋有些惊讶,“点解?我以为Annie不是那样玩很飞的女仔。”
  裴辛夷点头,无奈地说:“我也以为,可能是毕业了,要把以前念功课的苦都宣泄?”
  向奕晋被这个说法逗笑,说:“不是吧,她念书也不太认真,之前常常驾车到处玩。”
  “欸,你们一齐咩?”
  “偶尔咯。”向奕晋说,“不过我工作之后这一阵,我们就冇怎么联系了,也不知道她最近的行踪。”
  裴辛夷“啊”了一声,说:“唔好意思,找你讲这些,是我考虑不周到……”
  向奕晋忙说:“冇啊,不会,我是Annie的friend嘛。你这么关心她,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她应该很开心。”
  “她哪里开心?细妈训她,越是训她越是反骨,我去讲,她还话我同细妈一气,不为她想。”裴辛夷说着摇了摇头。
  向奕晋却是笑了笑,见裴辛夷露出不解的眼神,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有烦恼。”
  “点解?”
  “你不像凡人。”
  “不像凡人像乜啊?”
  向奕晋想了一下,皱了皱眉说:“Goddees?”
  裴辛夷浅笑,“都是平平凡凡的人,不应该被神话,冇人可以做神。”
  向奕晋意识到什么,说:“对唔住,差点忘记你信基督。”
  “……我想讲的不是这个,不过,冇事。”
  “那想讲乜嘢?”
  他们忘记了裴安霓这一话题主角,谈天说地。
  *
  另一边,人潮涌动的旺角街头,一辆黑色奔驰W140 S-Class在行道旁停泊。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朝车窗里张望,就见一位时髦女郎从驾驶座走下来,接着一位着青灰色柞绸西装的靓仔推开副驾驶座的门,接着他拉开了后座车门,一前一后跑出两个小孩,后面还跟着一位秀丽的女人。
  他们衣着妥帖干净,浑身散发着鎏金气息。加之看上去像奇异的家庭组合,不由得引人想探究。
  倒也没什么可探究的,只是结束马术课的小孩想吃速食快餐——小孩指裴安逡、裴安菀,还有周珏。
  曾念坚决反对,和裴安逡吵了一路。最后裴安菀找阮决明“救援”,可怜兮兮地说:“妈咪不让我们食,可是我们好想食,最近麦记出了新的奶昔哥玩具,我想要玩具。”
  前几天还诧异裴辛夷与三太溺爱小孩,这时也缴械投降,阮决明迅速投入傻乎乎爹地一角,说:“得,一人一份开心乐园餐!”
  没办法,麦当劳电视广告深入人心,自一九九零年推出开心乐园餐伊始,全港每位小朋友都想吃,都想拿玩具。
  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女人哄着哭闹的小孩走进;男人与一年半载见一次的小孩沉默地来;青年男女啃着吸管对望,长时间占据位置,一旁阿婆看不过眼,领着孙子孙女去抢位。
  阮决明扫视一周,忽然觉得麦记得得地,本地生态全景,在这里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
  阮决明点单的时候,曾念与周珏分开去找座位,要两个小孩一起去,可小孩们不肯,他们要守在柜台旁边,看着兼职生分拣薯条,拿汉堡,装可乐,最后,最最重要,兼职生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包装的麦记特制玩具,放上餐盘,把这些一齐传过来。
  “耶!”裴安菀与裴安逡有默契地同时欢呼。
  谁会相信他们已经十岁了?在阮决明看来,最多八岁。
  不对,五岁更好,他想让时间倒回,早一点穿上“爹地”大髦,给予小孩应有的宠爱。
  小孩们拿到餐,坚持自己端餐盘,阮决明由着他们了,端着“大人们”这份。周珏找到了一处座位,朝阮决明他们挥手,又向还在四处寻位置的曾念呼喊。因店面狭小,她这一声喊引来不少回头。
  裴安菀走过去,放下餐盘,笑话周珏说:“大声公!”
  周珏冲裴安菀皱皱鼻子,立即转头去阮决明手里的餐盘找可乐与鳕鱼堡。
  曾念看了也摇头叹,“好彩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六妹不让你食饭,饿狼恶相,哪里有女仔个样。”
  “谁讲女仔该是乜样就是乜样?”周珏坐下来,一边拆汉堡包装纸一边说,“六姑讲,这世间对女人太苛刻,所以我们不能对自己苛刻。我不仅不要优雅,偏生还要做些浪荡的事。我要大口食汉堡,饮可乐,在赌桌上把男人们杀得偃旗息鼓,和他们一样吸烟、喝酒、上床,给他们一点爱,再将他们丢弃——”
  “好彩妹!”曾念大惊失色道,“不要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细蚊仔听不得。”
  周珏奇怪地睇了她一眼,“我的好太太,这是二十世纪末,不是十九世纪末。再者,细蚊仔做乜听不得?我们念童话,告诉他们世上有爱与美,真与善,还应该告诉他们世上有伤害、厮杀,这些危险又残酷的事,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要看要听,要追求真实,不该因任何借口所被蒙骗。”
  阮决明说:“冇错啊,不过人人都喜欢优雅,或者说体面。打磨成的宝石比原石更值钱,被规训的人往往更受欢迎。”
  “懂得规则和被规训是两回事,即使知道环境如此,能遇见最坏的结果,有的人却选择不被规训,甚至冲破规则,他们冇体面可以选择。”周珏没再说下去,笑着问小孩们汉堡好不好吃。
  裴安逡点了点头,问:“规则是谁定的?”
  裴安菀咀嚼着汉堡,抿去唇上的末屑,搭腔说:“权力。”
  “所以,从他们讲的来看,好彩妹冇权力,但阮生有。”
  “Bingo!”
  兄妹俩相视而笑,好像在说,大人就是这么简单、无聊、没有想象力。
  裴安逡喝了口可乐,不小心呛到,裴安菀忙给他拍背,还递上纸巾。他笑嘻嘻地说:“多谢阿妹。”裴安菀只是朝他努了努嘴。
  嘈杂的麦记,散发着炸物的香气。阮决明看着眼前的小孩,眉目渐渐变得温柔。阮决明的适应能力一向很强,他认为他能够胜任这一角色。
  *
  小孩们慢吞吞吃完套餐,乖乖把餐盘拿去回收箱放好。阮决明在后面看顾他们,避免来往的人撞到他们身上。
  一行人推门而出,来到车旁,阮决明正准备告别,裴安逡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笑着问:“怎么了?”
  裴安逡招手,示意他靠近说话,装出一副大人模样。阮决明没忍住笑了出来,被裴安逡瞪了一眼,大而圆的眸眼里皆是不满,好不可爱。
  阮决明一时想起陆英,她生气的也是这般。他弯腰下,说:“八仔请讲。”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pancake?店在我们家楼下。”裴安逡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了别处。
  阮决明稍觉不明所以,去看站在旁边的裴安菀,她明明正在看他,却一下躲闪了视线。
  原来裴安菀不好意思开口,托裴安逡传话。阮决明感觉心宛如一块黄油,在小孩的言语间,软乎乎化开,发出滋啦滋啦动听的声音。
  “好啊。”他笑说。
  周珏驾车把一行人送到松饼店,道了再见,去车库停车。松饼店空间很小,过道至多容许三五人挤在一起,曾念就站在店外等他们。店员看见两个小孩,很亲切地说:“今天你们六……?”
  裴安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店员瞥了眼正在看玻璃柜里的样品的阮决明,了然地点头,接着说:“这位先生,食乜嘢?”
  阮决明闻声抬头,问裴安逡,“你心水食点乜嘢?”
  “士多梨啤!”裴安菀抢答。(草莓)
  阮决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以眼神询问裴安逡,见后者点头,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细妹很了解你欸,要几份?”
  “一份士多梨啤,一份抹茶朱古力。”裴安逡说,点单倒是轻车熟路,毫不含糊。
  不一会儿,阮决明拎着两个松饼盒,带着小孩们走出来。曾念说:“都到这里了,不请你上去饮杯茶,我过意不去呀。”
  “不会啊。”阮决明浅笑,欲将松饼盒递给她。
  裴安逡这又拽住他的袖子,“去吧去吧。”
  阮决明拿小孩没办法,只得上楼。不过他隐隐察觉出什么来了,在走进公寓的时候,留住菀菀在玄关,问:“我以为你想让我送你回家,看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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