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六姑!”周珏气喘吁吁地划破寂静。
  所有人一致看了过来,裴安儿看见嚎啕的小孩,再也忍不住似的,泫然欲泣地扑了过来。
  周珏侧身躲开,护着小孩的后脑勺,一步步往裴辛夷走去。
  裴安儿咬牙点头,说:“阿妈,你先签字。”
  “等等,我先看合同。”周珏说。
  对二十岁就拿到律师执照的人来说,看一份合同当然不在话下,可短时间细看也是吃力的。
  裴辛夷说:“不用。我们各自签一份,再交换。”
  何云秋幽怨地注视着裴安儿,不情愿地接过了律师递来的笔。
  一式两份的合同分别签上甲乙方的名字,盖印。
  两位律师在中间转交合同。
  何云秋装模作样的画了一笔,说:“把BB抱过来。”
  阮决明挑眉,转着手里的枪说:“你们人多,还怕走不成?老实把字签了。”
  裴安儿颇有些恼意,对何云秋低声呵斥,“阿妈!这都几时了,你还不甘心?”
  何云秋闭了闭眼睛,如同丧子般,痛心地在第二份合同上签字盖印。
  阮决明朝周珏示意,周珏小心地将小孩从背地里报出来,交给了律师。裴安儿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小孩,着急又怜惜地柔声哄起来。
  裴辛夷说:“放心,该公证的要公证,你们不承认的话,只有法庭见了。”
  裴安儿抬眸,忽然冷笑说:“裴辛夷,我不知你这样天真,你以为你今日走得出这道门?”
  阮决明早有预料,一手抬起枪,一手将裴辛夷护到身后,“只有你会算计?要不是在这鬼地方,你们早死一百次了。”
  裴安儿心下有些惊诧,仍镇定地说:“可惜这里不是越南。”
  “那就试试咯?”阮决明带着裴辛夷与周珏朝门口走去。
  枪口在前,裴安儿他们让出了路。
  “快!”阮决明拍了一下周珏的肩膀。周珏即刻反应过来,拉起裴辛夷就狂奔。
  阮决明则将枪指着门厅,缓步倒退。在靠近转角的一刹那,他闪身消失了。
  门厅里安静了片刻,响起一阵尖叫。何云秋胡乱嚷着什么,忽而看见棺椁,停了下来。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抬起手——
  裴安胥冲过来拽住了她,“阿妈!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还要怎样啊?!”
  在吼出这句话后,他仿佛获得了平生第一次的勇气,站在棺椁前,定定地说:“谁要动大姊,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你、你简直!——”何云秋气急,指尖颤抖,突然肩膀微耸,直直到底。
  “阿妈!”
  “阿咪!”
  灵堂里乱成一片。
  唯有棺椁里的女人沉睡,再也不会受这无理的世界所扰。
  殡仪馆门口,周珏连最心爱的“得得地”也不顾了,抢先上了奔驰的驾驶座。她将车调头,停在裴辛夷身前,还空出一只手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裴辛夷焦急地向身后望去,忽地被身后一只大手推上了车。
  阮决明匆忙朝停在角落的无牌照的车挥手致意,勾身窜进后座。车门还未关拢,车猛地冲了出去。
  无牌照的车的车前灯亦亮起,迅速驶离。马仔们悉数涌上不同的车,逃之夭夭。
  留保镖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
  奔驰以百迈的速度飞驰在路上。
  “……带仔仔们到码头,立刻。”裴辛夷说罢收线,长呼了一口气。
  隐约有警笛声传来,周珏心下一紧,忙问:“六姑,怎么办?”
  阮决明手不离枪,紧盯着一侧车窗说:“抄小道,先绕他们一圈再去码头。”想起什么似地又说,“你行不行,换我开车?”
  “姑丈,恐怕这里我比你熟悉!”周珏神色一凛,再将油门下压一些。即将经过右边一个路口时,她迅速打方向盘,拐了进去。
  在大道小巷里穿行许久,当完全听不见警笛声了,周珏方才接着说起佺仔的事。初上路时,她只道了仔仔们不安全,让六姑想办法立刻送他们走。
  裴辛夷知她不会胡说,想也没想便给周崇打了电话。
  持械的官司不是那么好解决的,阮决明必须要尽快离港。当下的境况,仔仔们也不安全,必须同他一齐离开。
  听完周珏简练的陈述,阮决明脸色有些难看,半晌只说了句,“幸亏你发现及时。”
  “……良叔分明答应了我。”裴辛夷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似的,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此前的怀疑竟成真——何云秋拿到的照片与记录是裴怀良给的。
  担心何云秋查到小孩们,裴辛夷才在公寓里守着小孩们,却不想顾此失彼。不是考虑到阿姊,是她过于想当然,以为疗养院足够安全。
  疗养院是安全的,可防不住一个早有预谋的人轻生。
  裴辛夷竭力抽离思绪,艰难地说:“阮生,之前良叔讲过一句话,现在想来有些蹊跷——他问我,是不是不管发生乜事,我都会站在他那边。”
  阮决明思索片刻,没有一点儿头绪,蹙眉问:“乜意思?”
  “我不知。”裴辛夷抿了抿唇,“阮生,我骗他会站在他那边。但是你知,不论如何,我都会选择你。”
  阮决明没有答话。
  他是否从今日的事端察觉出,她其实什么都不打算选了?
  裴辛夷好想哭,可再也哭不出来似的,连心也寂如灰烬。她轻声说:“你恨我吗?恨我,你恨我好不好。”
  阮决明哑然。
  往事如浮云蹁跹。可憎的她、可笑的她、可爱的她,苦痛的记忆从蒙尘的深处被连根拔起。
  这一刻,他什么恨都没有了。
  即使未来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恐怕他再恨不起来了。
  他是这样的,这样爱她。入了骨髓,携一生。
  阮决明说不出口,裴辛夷似乎亦不求回答。过了会儿,她问:“阮生,给阮忍冬抬棺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阮决明捂住了眼睛,没有说下去。
  他能想些什么呢?
  那毕竟是他的大哥,是他父亲的另一个儿子啊!
  再次睁眼,他看着她融入夜色的模糊的脸廓说:“辛夷,我等你。”
  车离码头愈来愈近,她说:“阮生,保重。”
 
 
第79章 
  船出海没多久,裴辛夷就被追查而来的一队警察,以涉嫌持有枪-支为由扣押送至警署。
  又是裴安胥来交的保释金。令人意外的是,他事先处理了殡仪馆的监控,还将大姊的遗体转移到了另一间厅堂。子弹的痕迹被处理过,相关的工作人员收下封口费,连夜逃去了离岛。
  证据不够充分,法院那边又有一些高层“打招呼”,连官司都被搁置了下来。
  一切顺利得超乎寻常,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
  而海峡那边,阮决明领两个小孩回到莱州,河内一方才迟迟得到消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时就不该放他们走!”裴怀良自言自语,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奈何没有遮天的本事,管住北方一隅已够吃力,更不说在香港培养势力。佺仔这样拿钱办事的人,是顶靠不住的。
  一位马仔从门厅大步迈进来,汇报说:“查到了!联系不上佺仔是因为他被起诉了,好几项罪名,可能会判个五六年年。”
  裴怀良将烟杆一挥,烦闷地说:“不管他了!谁有空给他请律师……诶,你等等,给莱州递给信,讲我这几天去拜访佛爷。”
  马仔领命走了,没过多时,来回复说:“良叔,莱州那边说佛爷近期都不见人,有什么事会派人过来商议。”
  裴怀良惊诧道:“为什么?”
  马仔挠了挠头说:“好像是担心小孩们住不惯,要先培养感情……?具体的那边没多说,我也不清楚。”
  裴怀良呵笑一声,嘀咕说:“这就当起阿公来了,享天伦之乐还早了点吧!”
  他心下逐渐有了一个想法。
  *
  全世界怀揣心事的何止一人。
  那晚拖着佺仔回了警署,在CID任职的青年再没联系上周珏。他去了六零六室好几次,总也敲不开门。
  这日放工,他与同事在街口的小食摊吃了一碗鱼蛋,忽地想起了每次看着餐单纠结一番,最后却总选择鱼蛋的女孩。
  于是他又去了六零六室。
  门竟然敞开着!
  青年不免有些惊喜,却见一位穿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轻男女,像是新婚夫妇。
  “唔该,请问这是……”青年出声说。
  女人略有些诧异,在他说明来意后,递上一张名片,“我是房产经理,户主委托我出售这套公寓。不过户主不叫周珏,是一位姓钟阿伯。”
  青年要了钟伯的联系方式,找到洋裁店去,可洋裁店的门紧闭着。
  隔壁典当行的事头说:“钟伯啊?听闻他们一家移民新加坡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钟伯讲移民讲了好几年了,我们都当他吹水,冇想到忽然就走了。”
  青年踽踽地走在街道上,不禁苦笑。
  他的确打算好好问清楚那晚的事,可有这么可怕吗?为了躲他竟逃到了新加坡去。
  冥思苦想多日,青年真做了徇私枉法的事——利用职务之便,直接在内部系统里查周珏的档案。
  原来周珏在保育院长大,还有一位哥哥,从小就合计起来干了不少盗窃的事。在周珏十五岁时,正式被钟伯领养,进入私立女中念书。这所私立女中一年的学费贵得惊人,并非普通家庭供得起的。
  更离奇的是,周珏十七岁时,就和法律上父亲钟伯一齐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留权。他们拿到国籍,却依然在香港生活。
  周珏的履历漂亮得惊人:两年从私立中学毕业,又花两年拿到法学学士学位,二十岁时取得了律师执照。
  记录亦同样丰富:周珏从十七岁起,至今仅五年,涉嫌多起古董盗窃、金融诈骗案,还有两起刑事案件,但每次都巧妙脱身。
  这些案子的详细资料显示,她是常出入澳门各赌场的豪赌客,还与当地帮会社团的重要人物交往过密,参与不少私下赌博事项。
  而周崇在二十岁,也就是周珏十七岁时,同样以投资房产的方式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留权。可他的档案与周珏截然相反,比金融圈子里任何一位菁英还干净,最后一则记录止步于取得经济学硕士学位。
  就像有只神秘的手,将兄妹俩如棋子般精准落在每一步上。
  青年熬夜翻档案也无线索,最后还是在一位烂仔口中打听到了“六姑”。
  *
  裴辛夷见到这位青年时,正在昭记古玩行的办公室,向上任不久的总经理交代事务。
  青年出示了警察证件,被门卫直接领到会客室。
  拉下会客室的百叶窗,裴辛夷掸了掸烟灰,浅笑说:“阿Sir找我乜事?”
  “我找好彩妹。”青年说。
  “Sorry?你讲谁?”
  “唔好意思,我都查到了。我猜,你才是真正领养她的人。”
  裴辛夷蹙眉思索了一阵,忽地“噢”了一声,“……以前好像是资助过这么一个细路女。”接着略带歉意地笑笑,“我每年资助几十个女学生,实在无法记得每一个。不过我对她有印象,应该好靓?”
  青年以专业人士特有的审视目光看着她说:“六姑?”
  裴辛夷点头,“每一个学生都这么称呼我。”
  青年接着说下去,却无法从裴辛夷滴水不漏的话里获取一丁点儿有效信息。好歹是CID备受器重的后生仔,他不禁感到挫败。可忘记了他才入职两年,眼前的女人早在十六岁起就历尽艰辛。
  一支烟燃尽,裴辛夷客气地请青年离开。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她悠悠叹气,“被人挂念,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来青年便是周珏提过的与之分分合合多次的前度。只是一位是差人,一位是飞女,就像太阳与月亮,即使短暂相遇也无法长久共处。从古至今,哪得例外。
  *
  午后,裴辛夷去了山上的天主教墓园。
  重重十字墓碑之间,一位男人宽阔的背迎着阳光。
  “洪生?”裴辛夷抱着一束鸢尾走了过去。
  洪先生转过头来,四十余岁的商人,竟露出了一分小孩犯错被逮住才有的窘迫。
  裴辛夷颔首,瞥见阿姊的墓碑前已放了一束鸢尾,弯腰放下手中的花束。
  “你阿姊钟意鸢尾。”洪先生说。
  “我知。”裴辛夷原想擦拭墓碑,发现墓碑也已被打理干净,收回手帕,站直说,“你为讨她开心,特意在她的工作室对面开了间‘鸢尾’咖啡店。如今成了连锁,我办公室附近也有。”
  “……是啊。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冇想到你会来。”裴辛夷偏头看他,因强烈的光线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也因这模糊了视线的光线,有些话可以轻易说出口了。
  “洪生,上次的事……对唔住。”
  “不必讲这些。仔仔冇嘢。”洪先生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仔仔有事,我当然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同你站在这里。”
  犹豫片刻,裴辛夷还是说:“三姊最近都不在公司。”
  “我们决定分居了。”
  分居是本地夫妇离婚的前一步,若分居超过两年,无需对方同意,可以直接提交离婚申请。
  没等到裴辛夷的回应,洪先生又说:“我和Azura,这么多年,连夫妻情分也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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