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不知说什么,随口提议说:“洪生,有时间的话,我们去喝杯咖啡?”
“不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阿姊。”
“还有你惦记,阿姊应该很高兴。”
洪先生垂眸笑笑,“或许吧。……阿英从前话我只知赚钱,一点不浪漫。如果我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浪漫,她也不会离开我吧?……算了。她从未爱过我,不可能爱我。”
“洪生,感情的事,怎么讲得明呢?”
“可以的话,我希望和她从来只是知心好友。”洪先生说着,哂笑一声,“难得可以讲这些,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
裴辛夷看着墓碑,近乎呢喃地说,“选择好重要的。”
在墓园出入口与洪先生道别,裴辛夷上了一辆奔驰。
驾驶座上的周崇比手语,“去哪边?”
“回家吧。”
分明得到了许多,可感觉上只剩下这套公寓。
他们的家啊,只有她一人,怎么叫家?
*
“回家咯!”
夕阳薄暮,南星朝不远处的马背上的小孩们呼喊道。
小孩们置之不理,南星又道:“再晚一点,阿公就该生气了!”
“阿公才不会生气!”裴安菀朗声道,却乖乖将马儿调头,小步奔来。
裴安逡见状,只得跟了过来,还不满地抱怨,“菀菀,你几时这样听话了?”
二人吵闹着下了马背,和南星并肩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小孩们住主宅,一日三餐与佛爷一道吃。阮决明也暂时搬了回去,住以前的房间。
佛爷不接见人,说什么各个凶神恶煞,担心小孩见了害怕,实则只为清净一阵子。两个小孩性格各异,却都不怕生,如今也有十二岁,早懂甜言蜜语的益处。
他们见着寨子里的人,与爹地差不多年纪的唤阿哥阿姐,比爹地年长一轮往上的称阿叔阿姑,哪管什么身份什么辈分,即便知道也装作不知。
人人都被他们哄得开怀。偶尔有人外出归来,还会给他们带些小礼物。他们不言喜恶,作出开心得不了的样子一一收下。当然,这是阮决明私下教的,从前裴辛夷只教他们客气拒绝。阮决明说,在这里,你收下礼物,送礼的人才会高兴。
阮家三世同堂,寨子里难得添了几分温馨。
*
走进宅院,两个小孩便脱离了南星的保护范围,朝着建筑敞开的门里跑去。
“爹地!”裴安菀朗声唤道,宽阔的客厅反馈微弱的回音。
会客室的门打开,阮决明走了出来,笑说:“你们两个,玩得饭都不想食,有那么好玩?”
裴安逡摊手,“还不是菀菀要练习,想速成,等裴辛夷来就可以……”
裴安菀急忙说:“你不要乱讲!是阿爸讲的啊,等我们足够熟练,就带我们上山咯。”
“欸!”阮商陆杵着权杖从会客室慢慢走出来,故意蹙眉瞪着他们,“你们两个,快去洗手,食饭啦!”
小孩们抿唇一笑,回了越南语的“好”,飞快跑上二楼。
他们不喜欢楼下饭厅那张过于正式的长桌,觉得动箸麻烦,说话也费劲。向来独断专横的阮商陆,竟为他们软了耳朵,在布置得正正合适的二楼的茶室,摆上一张足以破坏整个布局的圆桌。
等餐食的短暂时间,阮商陆习惯吃些花生,以佐酒。裴安菀鬼马精灵,观察了数日,学会主动给阿公剥花生。
这会儿,裴安菀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男人们谈话。
似乎接着方才在会客室谈论的话题,阮商陆说:“……这个事情你不要考虑了,今年由你去‘集市’。”
边境每年一度有“烟草”集市,东南亚乃至欧洲的商贩会来此大量收购罂粟。金三角各寨的代表也会借此机会碰头,商谈一些生意,或是交换情报。不过,近年各地政府的管控愈发严格,集会成了打游击。今年更是不到收割季节,就临时定下了时间。
阮家这边,往年都是阮商陆亲自去,今年让阮决明作代表,大有宣告继承人,准备隐退的意味。
阮忍冬过世之后,阮决明代表父亲处理了不少事务,继承人这一身份不言而喻。这两年阮决明“成绩”斐然,但家族里总有因利益关系而对其不满的人,这时代表家族话事人去集市还过早了些。
可当下父亲这么说了,阮决明也只得应下。
裴安逡不合时宜地问:“什么集市啊?”
裴安菀皱眉,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
对旁人来说,这当然是多话。可这是孙子,得先迁就,再教规矩。何况阮商陆不会轻易显露情绪,更不消说动气了。他说:“仔仔很好奇?”
裴安逡犹豫一瞬,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阮商陆笑吟吟地说:“也是,你们来了这么一阵,还没去过镇上。不如这样,阿公带你们去玩好不好?”
阮决明诧异道:“爸?”
阮商陆抬手,示意他才不要多话。毕竟对于小孩们来说,这会儿知道集市是什么还不太合适。
裴安逡欣然应下,连裴安菀也期盼地睁大了眼睛,静待下文。
“阿公说话算话。”阮商陆说,“好了,先吃饭吧。”
*
集市开启前的凌晨,阮决明带着马仔们悄然上山,往缅甸的方向前进。吃早餐时,小孩们没见到他,难免失落。
阮商陆当即说:“吃完饭我们就去镇上。”
小孩们欢呼,连阮决明去哪儿也不问了,囫囵塞下吐司,叽叽喳喳闹着出发。
乡下小镇的风光于小孩们来说还很新鲜,穿过破旧的马路牙子,低矮的房舍间的狭长想到,热闹的集市赫然出现在眼前。
北方面食特有的香气与油炸的烟气弥漫,挑着扁担的老夫、宰肉的妇人、讨价还价的客人,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小孩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接连不断向阮商陆提问。有的摊主认得佛爷,家里受过阮家的帮助,难得见他来赶集,买什么一律不要钱,不买也硬塞去一些水果、小食。
裴家在香港还算知名,出行也没有这个待遇,小孩们难免疑惑。
阮商陆只说:“他们是我的老朋友。”
裴安逡问:“为什么阿公这么多朋友?”
“当你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一定不要吝啬,这么你也会交到很多朋友。”
“那……阿公是好人吗?”
阮商陆失笑,“你觉得什么是好人?”
裴安逡咬了一口果肉馅饼,不假思索地说:“善良、诚实、勇敢。”
阮商陆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仔仔以后就要做这样的人。”
裴安菀小心翼翼地说:“可是阿公……阿爸不是在做不好的事吗?”
阮商陆一顿,微蹙眉说:“嗯……我当然不想说有时候是为了活下去,或者活得更好去做这些,听起来很想谎话对吧?但有的时候这是事实。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选择,出身、环境,甚至时代,我们看到的有限,以为这么做是可以的。”
“在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之后,会不会觉得后悔?”
“如果说后悔,就太对不起当年最大愿望是吃一顿饱饭的阿爸了。”阮商陆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和小孩们吐露心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对两个听得似懂非懂的小孩说:“还想去哪玩?”
这时,鳞次栉比的摊位与商铺之间的行道里,出现一位神色匆忙的男人。他缓缓伸出藏在大衣里的握枪的手,对准前方迅速扣下扳机。
“小心!”阮商陆察觉到什么,将两位小孩拥进怀中,转过身去。
却是迟了——
枪声一响,人们尖叫着逃窜,笼中的家禽扑腾翅膀。
阮商陆倒在了地上。
守在车旁的马仔们听到动静,皆是一惊,纷纷冲进市集。
*
入夜,昏暗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医院门口停泊着数量吉普车,马仔们如不动的雕塑,手不是揣在兜里就是搁在腰后,随时准备摸枪。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马子们眯着眼睛瞧清了来人,让开了路。
阮决明神色冷峻,几步迈上楼梯,推开病房的门。他接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也顾不上还在进行的会议了。
什么人竟敢在镇上动手——
他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在看到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老翁时,心头一滞,险些落泪。
门边的马仔颔首道:“刀哥,医生说就看今晚……”
阮决明蹙眉睨了他一眼,沉声说:“让外面的人撤了,只留我的人。”
“可……”
“是想引来警察还是政府军?”
马仔只得走出房间。
阮决明缓缓走过去,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握住了父亲布满伤痕与茧的苍老的手,哑声说:“爸,还不到时候。你这个不中用的儿子,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一切都静止了似的,只有呼吸机与心电图发出细微的声音。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女人的声音传来,“二哥。”
阮决明没有回头,只轻“嗯”了一声。
阮法夏一步一步走过来,双手放在他平坦的肩上,“……听说爸爸是为了保护小孩。”
半晌,阮决明起身说:“我去吸烟。”
他掩上门,却没有走开,也没有摸出烟来。直到听见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他才像拧上了发条的人偶,垂头往楼下走去。
刚走到楼道的转角处,撞见了南星。阮决明拦住他,说:“夏妹在,让她待会一会儿。”
南星犹豫片刻,说:“刀哥,我……我查到了。”
“你说什么?”
此前阮决明给了南星几个码头工的名字,查是否与裴怀良有关。那几个人的的确确死了,找不到线索。阮决明更觉不对劲,于是从棚户区以及养父常去的牌馆着手。不想找到一位当年常借钱给养父的车夫,这么多年一直躲在柬埔寨,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阮决明作代表赴集市是大事,家族里的人注意力都这上面。南星借机去了一趟柬埔寨,从车夫口中得知了裴怀良的秘密。
南星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耳语说:“良叔……”
“你确定?”
南星点头。
“……我知道了。”阮决明捏住无名指上的婚戒,捏紧。
第80章
这些时日,裴辛夷与阮决明联系过两三次,无非是问小孩们的情况。二人为各自的事忙碌,疲惫得无心说多余的话。
抛售不动产、变现流动资产,宛如挤海绵,她竭力榨干自己,将一笔笔钱汇入周家兄妹在新加坡的各个账户。最后仅保留下与昭记古玩行的控股权,不再过问经营的事。
至于船务公司,裴辛夷作为最大股东,临时召集了股东会,商谈重选董事会成员的事。
裴安儿终于现身,妆容也盖不过憔悴的面容。可作风依旧强势,在会上直斥裴辛夷不会打理公司,胡乱下决定。
众人看这对姊妹的好戏,互相交换眼神,并不参言。
会后,裴安儿叫住裴辛夷,忍住赏一耳光的想法,问:“你这么想得到母公司,不是为了替大妈争口气?这么做又算乜啊,搞垮公司才甘心?”
裴辛夷淡漠地说:“高层里有多少何家的亲戚,有多少在混食等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裴安儿还是没忍住,抬手挥过去。像是预料到这举动,裴辛夷轻易挡了开来。
裴安儿点头道:“好,反正公司由你话事,你尽情玩吧!”
见裴安儿要走,裴辛夷一步挡住去路,“我不打算管公司的事,但也不想再交给你。除非有更好办法,不然重组只能进行下去。”
裴安儿迟疑数秒,说:“听闻你在处理资产,既然也不想管公司……你到底在谋划乜啊?”
裴辛夷浅浅一笑,“你以为呢?”
裴安儿怔住了,而后惊诧地说:“裴辛夷,你不想活了!”
“我当初就想这么做。当初就该这么做。”裴辛夷无所谓地说,“孑然一身这个词,我算是懂得了。”
“你不顾反对结婚,还隐瞒了细路仔的事,你……”
“原来你知道了啊,那何云秋怎么不来同我算账?哦,怕她受刺激,再去刺激阿爸。”
裴安儿深蹙起眉,“裴辛夷,我真的搞不懂你。”
“我来告诉你,这些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到今天只有一个目的。而且,你们不是很好奇良叔怎么会送我回来咩?”裴辛夷呵笑一声,“看到阿爸过得那么好,而他受制于人,他记恨上了,巴不得借我的手搞垮阿爸。感谢你们,他会提前多年实现这个愿望。”
裴安儿有些不敢相信,犹疑道:“良叔想搞垮阿爸?”
“怎么,期待几十年不见的兄弟还有感情?不然良叔怎么可能放心将钱交给我打理,有共同目标才可能成为同盟啊。他早疯了,多亏贪图阮家带给他的利益,否则河内那帮堂亲一个也得不到好下场。”
半晌,裴安儿说:“你也疯了。”
“或许咯。不过我还很清楚,你不会告诉何云秋的。你怨她,怀着不可言说的侥幸,想借我的手让她死,而你全身而退。这么多年,你把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到头来有用吗?”
裴辛夷接着叹气,“从来冇同你讲这么多话,当我讲遗言吧。”